袁尚的头颅被砍了下来, 摆在匣子里,呈给了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主公。
那颗头颅已经被擦尽血污,又一次恢复了它端正而清秀的面容, 甚至因为现在它终于同河北, 同冀州, 以及逐鹿天下彻底没了关系, 因此变得格外讨人喜欢起来。
主公看了这个匣子很久。
下首处的武将们屏息凝神,谁也不敢出声,生怕主公悲伤之下, 突然发怒——这情理很顺的啊!这孩子不是路边哪个农人家的孩子,砍也就随便砍了——这是袁绍的儿子!是知交故友家的高贵郎君,据说小时候还被主公抱在腿上过!而且还有个假父假子的情谊在里面,那就是主公继大公子之后,又死了一个娃!
这位又经历丧子之痛的父亲岂不是要很伤心很伤心,暴跳如雷,质问到底是谁杀了袁尚,然后拔剑——
主公抬起头, 揉了揉自己的脸。
“好像确实不疼了。”他说。
武将们眼睛忽然睁大了,不明白主公这突兀的话是什么意思。是说袁尚的头颅不疼了吗?那为什么要揉自己的面颊?以前是有什么典故吗?为什么主公从未向他们提起过?
他们顺着主公的目光一路看过去,看到了郭嘉。
郭嘉脸色有些苍白, 咳嗽了一声, 微笑着点点头——少吃点蜂蜜,牙自然就不疼了。
袁尚战死的消息是隐瞒不住的, 甚至在当天那些从树上摔下去的仆役之中, 就有人揉着自己摔成四瓣的屁股,忙忙地骑上骡子,与几个同样年富力强的苍头一起出发, 将消息带向主君指定的方向。
那些收到消息的人又立刻匆匆忙忙地出发了,比如说邺城一部分世家豪族就疯狂地往外跑,另一部分则冷眼旁观,不仅旁观,还要号令自家的儿郎们夜里警醒些,现在闹哄哄的,必有贼盗呀!
但是不要怕!平原公来了,天就晴了!
陆悬鱼也是此时接到的消息,一前一后,前面那个是司马懿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告诉她的,不仅告诉她,还催促她立刻去邺城。
“我去邺城?”她问,“我去那里干嘛呢?”
天气变冷了,但是许多百姓的寒衣还没准备好,她在盯着来城中卖棉麻的商贾,不许他们随便抬价,但是为了弥补他们的损失,可以给他们个文书,约定根据今年运来商品的数量减免明年交的税。
商贾们都很奸诈,但她数学也相当好,因而小吏们签订的文书她都要核实一遍再同意盖章,这就变成了一件非常费心费力的活计。
【微不足道的活计。】黑刃这么吐槽。
【怎么微不足道呢?你不觉得这很厉害吗?】她一边拿了炭笔和草纸疯狂验算,一边抽空吐槽回去,【想想看,全城的棉麻丝织还有粮草生意都要得到我的同意!】
这要是个种田文,她得是多大的一个官儿啊!有她在这里,这些百姓就能用很便宜的价格买到原材料回去进一步加工,那男女主见到她还不得热泪盈眶!
黑刃沉默了很久。
【我有时会怀疑,我不在的时间里,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有没有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没有。】她很快又改口了,【与人交际的那部分是有价值的,其他的没有,至少没有现在这么有价值。】
司马懿就是在此时匆匆跑进来的,整个人身上透着很有喜感的违和,既想符合这么多年世家教育的矜持,冷静,从容不迫,又恨不得阳光健康地爬行,大叫,柔软翻滚,扑扇羽毛。
“袁尚攻打邯郸,反被阵斩!”
她愣了一会儿,“哦。”
“大将军当立刻点兵前往邺城!”司马懿的声音里带着几乎压制不住的兴奋颤抖。
她去邺城干嘛呢?
想一想她就明白了,袁熙退守幽州,袁谭被阻濮阳以东,这俩人都没办法迅速赶回邺城,因此邺城目前群龙无首,只有刘备和曹操离得最近,那她得赶紧去防着曹操拿了邺城。
邺城高峻,若曹操得了邺城,他是不是立刻就实力大增?
实力肯定是大增的,但增得还不够。
短短的一日之内,城中大户得了消息,必定已经准备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王师自然可能是曹操,但喜迎刘备的绝对也不少。
邺城无二主,这就变成了一个赢家通吃,你死我活的游戏。那么,谁更可能胜出?或者说谁的战斗意志更坚定?如果这座城里有沮授田丰审配这些人,无论是刘备还是曹操,都需要付出极大代价才能得到这座城池,但现在毕竟已经时移世易。
曹操若是南下邺城,坚定的盟友不多,他需要很久才能消化掉这座城,整合力量,重铸防线,但在他完成这一切前,他先要面对刘备的怒火。
于是答案呼之欲出,曹操不会去邺城,他会继续保持谦卑的姿态,守住邯郸这个路口,继续吸收敌视刘备的力量,并且进一步控制秦胡,慢慢将自己的力量探进太行山。
那她赶着去邺城干嘛呢?
“大将军若能提前一步屯兵城下,以迎主公,天下人都能看得见大将军的忠心!大将军!城中有我与孔明在——”
面前写得乱七八糟的草纸被风吹得抖动,一座城的麻皮木棉和蚕茧都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
“天下人在哪?”她很想这么问一句时,又有人跑进来了。
“大将军!中军帐有令!调大将军领兵往邺城屯扎!”
大将军无可奈何地放开草纸,吐了一个司马懿听不太懂的槽:
“你和主公一样,都好面子工程。”
当她摔摔打打地起身时,小先生走了进来。
他很高兴,眼睛里带着湖水一样沉静又愉悦的光,但除了高兴之外,眼中还带了一丝狡黠。
“主公召大将军往邺城去,或许另有深意。”
邺城闹闹哄哄的,偶尔有一两声惨叫,又有匆匆的跑步声。
除却那些准备精神抖擞玩一场权力游戏的高门大户之外,小门小户无不关紧了门窗,熄灭了炉灶里的火,将窗板装上,门闩插好,最后全家人屏息凝神地躲在黑暗之中,只留一个机灵大胆的,透过门缝小心向外张望。哦对了!还有灶灰!灶灰!老祖母挥舞起拐杖,要儿媳妇赶紧端些灶灰来!
这两万精兵已经在河北蹲了几个月了,他们没打过什么仗,也就意味着没得过什么犒赏呀!
犒赏在哪里?犒赏在城里!家中的柴米油盐,粗麻布料,那都是犒赏呀!
除却这些财物外,最最经常被拿来犒赏三军的就是这城中妇人了!
这些粗手粗脚的妇人紧张地用灶灰抹起自己的脸,袁绍遗留下来的深宅里就更加忙乱一片,有人哭泣,有人尖叫,有人缩在屋子里瑟瑟发抖,还有更多的人聚在刘氏身边哭泣。
刘氏杀了几个最受袁绍宠爱的姬妾,但这座宅邸里仍然有上百个青春妙龄的婢女,以及十几个容貌十分秀美的贵女,她们是袁氏的女儿或媳妇,在父亲或是丈夫出征在外时,可以居住在这座宅邸中。其中又以袁熙的继妻甄氏姿色最为出众,她为袁绍守孝,一身雪似的衣衫,脸上不施脂粉,却像是冰雪雕琢出的一个人,动静间光耀庭室。
妇人之中有这样一个人,原本也是不打紧的,但此时却格外显眼起来。
刘氏坐在那里,冷冷地盯着下首哭泣的妇人们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什么,冰霜一样的脸上忽然显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我儿……”她缓缓起身,向着甄氏招了招手,“你随我来内室。”
婢女见了她转身时的眼神,立刻凑上前一步。
“开箱取我的钗环罗裙来,”刘氏小声道,“还有,再取些胡粉胭脂。”
内室窸窸窣窣,隐有啜泣声,又有小声争辩,似乎僵持不下时,又有人跑了进来。
“刘,刘备……”仆役结结巴巴地又改了口,“平原公派兵进城了!”
一片哭泣声中,仆役欲言又止。
自内室匆匆而出的甄氏见了,来不及擦拭脸上的泪水,厉声喝道:“还有什么!快讲来!”
“领兵进城的是个……”
领兵进城的是个妇人。
她梳了妇人的发髻,上面簪了花,又加了两把小手戟——不对,是三子钗——无论远近,谁看她都知道这是个妇人了。
陆廉竟然是妇人!
不错,天下人皆知陆廉是妇人!
可是,她怎么能真就着妇人装束出门呢?!
她那直裾倒是很朴素,可是外面的罩袍那样鲜嫩明艳!
她穿着这样的衣服进城,打着上面写了许多字的大旗,简直是在胡闹!可身前的旗兵,两侧的甲士,竟然也都恭敬肃然,不敢出一言!
这一幕惊呆了邺城的百姓,片刻之后,有窗板悄悄被卸下,有满脸灶灰的小妇人偷偷探出头,张望着这个骑在马上的身影。
她似乎察觉到了,转过头冲她一笑。
天啊!小妇人吓得很想扔了窗板就逃开!可是转念一想,那也是个妇人呀!她又大着胆子,探头探脑地多看了两眼。
有一扇扇窗板被卸下,门闩被拉开,一双双眼睛透过昏暗的光线与灶灰,好奇地望向了她。
当然,其中不包括邺城的世家。
……他们又一次被陆悬鱼这神乎其技的社交技巧创死了。
“我宁死也不受此辱!”老头儿抽抽噎噎道,“若要我开门迎接,除非她换戎装来!”
“她便是一身短褐,”知道变通的儿郎们小声劝道,“那不也是她么?”
“那也不行!”
“大父如此,是要儿郎们去投曹公么?”
老头儿的哭声忽然止了。
“曹公虽好,毕竟咱们在冀州治下偌大家业呀……”
儿郎们不吭声了,一个个用无辜的眼神盯着他,片刻之后,老头儿服软了。
服软,但不完全服软。
“闭门!闭门!”他又一次大声嚷道,“换平原公来!平原公来我才会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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