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想见他们,也不想听他们说话!”
乾清宫中,朱允熥斜靠在躺椅上,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眼睛半睁半闭。
他身前,右春坊大学士翰林侍讲张显宗坐得笔直,微微低头,面容中多少带着些惆怅之色。
洪武二十一年,设置左右春坊大学士,和詹事府一样都是辅佐东宫太子臣属,也是教导太子的老师。尽管官职只有五品,但若论清贵却是天下一等一。
毕竟,未来皇帝的老师,乃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职位。
“朕闭着眼睛都知道他们要说是什么,无非就是打天下靠武,治天下靠文。君王当与士大夫共天下,如此天下才能长治久安。”
“无非是要说,朕要宽仁治国等等...”说到此处,朱允熥忽然一笑,“这些话呀,朕听得耳朵里都起茧子了。听到都不想费脑去想,他们说了多少历朝历代的典故...总之,他们要说的,就是让朕多亲近文官,多重用读书人,然后对天下的读书人好一些.....”
张显宗默默听着,依旧面容沉寂。
“哎!”朱允熥长叹,“也不能说他们说的不对,但是朕心中自有计较!烦啦!”
严格说来,黄子澄等人算是坏人吗?
他们那样的读书人,不能用单纯的好坏来形容,对于朱允熥来说,更应该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朱允熥的新政,在他们看来无异于自毁长城,官绅阶层拉拢都拉拢不过来呢,怎么能剥夺他们的既得利益?
皇帝是天子不假,可统治天下靠皇帝一个人能行吗?假如把皇帝比作地主,那官绅集团就是管家.....而百姓则是佃户。
若把官绅集团的特权给剥了,那除了皇帝这个地主之外不都是佃户了?大家都是佃户,就没有了三六九等。没有三六九等,谁来管着那群佃户?
古往今来君臣之间,君王和士大夫之间的利益问题说的很含蓄,共天下。说白了,就是利益均沾。
这个观点不能说错,毕竟那是维系中夏之国,数千年的统治观。
所谓道不同,是因为他们只看到了现在,而朱允熥看到的是未来。
“其实,黄学士等人的品行还是不差的,就是这次....?”张显宗踌躇片刻,开口道,“也未必就是他们主导,新政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官员们反对新政,也不能全说都是为了江南各省的官绅发声。在臣看来,确实有一些人,觉得新政太过苛刻....”
“嗯...所以官员们的举止才激烈了一些....”
“你也不用替他们遮掩!”朱允熥一笑,“他们闹了这么大一场戏,要说朕心里没气,那是不可能的。可也正是因为这件事的复杂性,朕的气也没那么大!呵呵!”
“不过,你知道最让朕不满的是什么吗?”
闻言,张显宗摇头。
“新政刚露出端倪,他们就玩了这一手。若是朕真的乾纲独断的下旨,还会闹出什么?”朱允熥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刚露出端倪来,扬州那边就罢市罢课....百官哭诉。若真的推行,呵呵.....”说着,他转头看向张显宗,“现在朕若不狠点,往后数十年恐怕都要一直跟这些官员们,官绅们置气!他们看朕烦,朕看他们也烦!”
张显宗低下头,依旧沉默不语。
“叫你来,是因为有些话朕不想跟他们说,说不通!朕一开口,他们连哭带嚎的长篇大论,什么祖宗家法,什么仁孝治国?”朱允熥冷笑道,“朕最烦的,就是他们嘴里历朝历代的祖宗家法。历朝历代又不姓朱,我大明开国才三十多年,哪来那么多祖宗家法?”
“哼,祖宗家法。现在大明朝优渥读书人了,开始提祖宗家法。前朝大元的时候,谁敢跟蒙古大汉谈祖宗家法?”
“朕知道你和他们的私交不错,所以朕想让你去说!”
这话,让张显宗心中一紧。
忙站起身,俯身道,“其实一开始,也有人找过臣话里话外的提醒,臣是东宫太子的老师,要臣帮着官员们说话.....”
“坐坐!”朱允熥按按手,“你的操守朕是知道的!”说着,叹口气,“你想的也通透,所以朕才特意把你单独叫来,让你去说!”
张显宗想想,“皇上想让臣说什么?”
“今日朕收到了方学士的折子,他在地方上视察学政,倒是看出了许多问题!”朱允熥揉揉太阳穴,“学政乃是国家取士之根基,涉及千万人晋身之路。人无愚聪之说,地却有贫富之分。而贫富,又直接影响到当地的学政!”
张显宗心中一沉,皇帝的意思很明确了,不想在中枢继续看到那些人了。
“毕竟是朕当日在文华殿读书时的老师!”朱允熥忽然又是一笑,“朕也不能太不近人情,还是要给他们留三分颜面!虽说不是朕成为储君之后的老师,但也毕竟师生一场!”
“愿意去做学政观察使,就去!不愿意去,回家养几年,种种地养养花陶冶下情操。什么时候相通了,再回来做官也姓!”
张显宗沉默片刻,说道,“只是对黄学士等几人说?”
“嗯!”朱允熥闭目,“朕都说了,毕竟师生一场!”
话说到这,张显宗就明白了。
黄子澄齐泰等人皇帝会给留着颜面,但是其他在此次哭门事件中串联的人,奔走的人,就没这么好命了!
“臣遵旨!”张显宗道。
说着,他看看朱允熥的脸色,“臣看皇上脸色不大好!”
“昨晚上一夜辗转难眠!”朱允熥叹气。
“历朝历代,推行新政之帝王,无一不是大魄力之人。即便大魄力,但也要面对艰难险阻,乃至要与全天下为敌!”张显宗说道,“甚至,骂声不绝。但有青史为证,昭告子民。一时之患,皇上也不必太过忧心!”
“哈!难得你会说好话,知道开导朕!”朱允熥笑道,“朕知道你不是迂腐之人,所以才放心让你做太子的老师!”说着,又笑道,“哎,太子如何?”
随即,顿了顿,“你们可别如朕当日的老师一般,嘴里就知道教朕仁孝,无为。就知道让朕品行端正,跟圣人似的清心寡欲。天天让朕做什么天下人的表率,说朕立身正则天下安之类的话!”
张显宗低头抿嘴,“臣等教导太子就是读书,明辨是非,知人识人。至于如何治国,非臣等所长!”
“嗯!”朱允熥点头。
而后张显宗又道,“太子很好!类父!”
朱允熥一怔,“嗯?”
他实没想到,张显宗说了这一句。
“太子虽小,但不是偏听偏信之人。旁人说什么,无非是面上一笑。但绝不会因为旁人说了什么,就改弦易张优柔寡断!”张显宗又道,“他和皇上您一样,不愿意被约束,更不愿墨守成规!”
“哈哈!”朱允熥一笑,“主意正!随朕.....”
说着,他忽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对。
好似话里头,有点骂人的意思!
张显宗又道,“一国储君有些主意,在臣看来最好不过。所谓的仁君,都是为了江山无事,守成而已。我大明开国才三十多年,正如一个刚束发的少年,若是太守成了就没了生气失了鲜活。”
“少年人,就该志在四方。如日初升的大明,也正该龙腾四海,而不是墨守成规!”
这话,让朱允熥满意的点点头。
“黄学士既去,翰林院不可无掌院学士。朕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你先担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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