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德国人是张之洞花巨资聘请的总教习贝伦斯多尔夫,据说是个将军级别的容克军事贵族,还是个男爵,所以费用极高,一个月一千两银子,一年下来杂七杂八一万五千两银子,比提督的俸禄都高。
但是这个看起来很暴躁的德国老哥,实际上只是个五十来岁的退伍军士,庄户人出身,打过普法战争,见过老毛奇和俾斯麦,一直在部队里负责训练新兵,所以聘请他属于歪打正着,论练兵,老军士确实比将军还管用。
刘骁不会说德语,用的是英语,德语和英语就像是表兄弟,很多发音大差不差的,多尔夫一个大老粗自然不会英语,听的囫囵吞枣,还以为这个清军中级军官在和自己套近乎,拿德皇的健康说事儿。
其实刘骁这句话非常恶毒,威廉二世胎里带的毛病就是左胳膊萎缩,在德国军人面前提人家皇上的残疾,岂止是不礼貌。
这也不怪刘骁,他对列强的印象先入为主,自然对洋人不会客气。
没想到的是,这位高傲的总教习居然对刘骁微微颔首,还矜持的摘下手套要和他握手。
这是一种恩赐,对于多尔夫军士来说,见到总督大人也仅仅是敬个军礼而已,整个武昌都没有配和他握手的人。
多尔夫是当了一辈子兵,德国人本来就刻板,德国军队更加刻板,如此造就出来的老兵更是一根筋,对脾气就处,不对付就滚蛋,他在武昌练兵时间不长,几乎没有让人看得入眼的清军军官。
大清的军官都对不起自己的职业,武官一个个挺不直腰杆,不住兵营里,而是住在城内豪宅,三妻四妾,下雨打伞,战马也不会骑,出入坐轿子,更有甚者还鸦片上瘾,这样的人岂能带兵打仗。
士兵们的素质也极差,分不清左右脚,光是队列就得练习半年,基本上全是文盲,没有任何基础可言,能算数的都属于高精尖人才了,还胆小,放枪时闭眼,遇事儿就一哄而散,喝酒耍钱倒是一个比一个猛。
在这些前提下,多尔夫见到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军官,还会拽几句英文,岂能不赞叹,不惊讶,不伸出手来。
刘骁见对方示好,赶紧握手,拉着多尔夫大哥的手就不松开了,和人家唠家常,问你德国老家的庄稼收成咋样,小麦可抗倒伏,你们镇上可有黑啤酒和猪肘子,那玩意老香了,慕尼黑我去过,伯林我也熟,选帝侯大街上遛过弯。
这一通尬聊,硬是把多尔夫的乡愁勾起来了,他来中国三年了,基本是在青岛度过,会说简单的胶辽官话,湖北话还不熟,刘骁讲的是京师官话,他倒是能听明白。
多尔夫心说这个人不简单,大清难得有这种见过世界的青年翘楚,而且性格豪迈,不像其他人那般要么眼高于顶,要么奴颜婢膝。 一秒记住http://m.26ksw.cc
正聊着,一个补服标识四品武官的大汉走了过来,一脸憨厚,先和多尔夫打招呼,又向刘骁拱手致意,说部堂有请总教习。
多尔夫跟随四品武官走进了总督签押房,刘骁没资格进去,继续留在外面,他老丈人说话了:“刚才那人你认识么?”
刘骁说:“你说洋人么?”
王老师说:“我说那个山西人。”
刘骁说:“听他口音真有点山西味儿,我第一次来,怎么可能认识他。”
王老师说:“他叫张彪,是张之洞在山西做巡抚时的戈什哈,就是卫兵,因为擅长伺候领导被老张带在身边转任武将,张之洞还把自家丫鬟许配给他,所以张彪又被称为丫姑爷。”
刘骁哑然而笑:“确实,我见过一个给局长开车的驾驶员,就和张彪差不多的样子,看着老实忠厚,做事又特别细心,领导用着舒心放心,古今都一样,哎,王老师你怎么认识他的?”
王老师说:“我是教历史的啊,张彪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个路人甲,其实在历史上也算个人物,辛亥革命时,他是唯一做了抵抗的,但起义军也没难为他,礼送出境,后来他在天津买了个园子,名字取的非常直白,就叫张园,后来溥仪被赶出皇宫,就住在天津张园,张彪伺候的特别周到,以至于这人死后,溥仪还给他一个忠恪的谥号。”
刘骁佩服的五体投地,学历史的就是牛逼,随便一个小人物都能说出一堆故事来,带着王老师比带一千人都有用。
此时签押房内湖广总督张之洞正在为训练军队的事情发愁,甲午之战惨败之后,朝廷急于编练新军,一南一北有两个试点,北方是袁世凯的小站练兵,南方就是张之洞的湖北新军,听说小站练兵成绩斐然,自己这边却进行不下去了,张之洞岂能不急。
练兵困难重重,首先是没钱,其次是没人,没钱还能想办法解决,这不把蓝道员召来就是筹款,但没人的问题就难办了,花钱都请不来人才,也招募不到高素质的兵员。
刚才张之洞要求蓝凤林为湖北新军提供一千万两银子,纳兰一脸无奈,他说我没有胡雪岩的能耐,一千万实在是拿不出来,但部堂大人的信任不能辜负,我回去就变卖家产。
这话说的张之洞都不好意思再催逼,他确实是把蓝凤林当成了提款机,但人家蓝道员并未像胡雪岩依仗左宗棠那样靠自己以权谋私,一直兢兢业业办工厂,确实不像是奸商做派。
张之洞赶紧说了几句话缓和,纳兰正想着引荐刘骁,张彪过来倒茶,顺嘴提到多尔夫总教习在外面,好像有事。
“快请。”张之洞忙道,他对洋人总教习那是高度重视,师夷之长嘛,就得当成老师一样敬着,哪怕这会儿正见着客,也能插队。
纳兰很懂事的起身告辞,张之洞让他坐着别动,洋人直脾气,说话不绕弯,几分钟就完事。
果然,张彪将多尔夫总教习带进来之后,这个德国人敬了个礼就递交了辞呈。
这下张之洞慌了,花大钱请来的教习怎么说走就走,要知道德国教官可不好请,全世界最强的陆军本来是法国,普法战争之后变成德国,德国陆军比英美俄法奥日都强,大清学德国准没错,多尔夫这个人也挺尽忠职守的,下雨天都照样出操,走了多尔夫,怕是再难请到这么好的教习了。
张彪赶紧替大人问话,是有人不遵号令,还是饮食起居哪里不习惯?
多尔夫说都不是,是你们的兵员素质太差,我怕继续教下去会得心脏病,提前见上帝。
这也是张之洞的心病,朝廷的心病,大清早年靠的是八旗劲旅和数量庞大的绿营,闹太平天国时,八旗绿营就不堪用了,是湘军和淮军这些团练打赢的战争,甲午之战,朝廷派出的是最能打的淮军,还不是一败涂地,所以才要练新军啊。
湖北有武恺军、武防军、武建军这些旧式军队,又有从江南护军前营调来的五百精兵,从这些人中挑选出一千人组成的新军班底,已经是张之洞能拿得出手的最强阵容,就这样多尔夫还嫌素质太差,上哪儿说理去。
张之洞沉吟一下,说授予总教习选人全权,这样总可以了吧。
他快七十岁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这洋人不是真的要辞职,而是嫌权力不够大,放不开手脚而已,那就给他权,反正是洋人,难不成还能养虎为患造反不成。
多尔夫还真就坡下驴,当场答应,并且提出第一个要求,外面那个千总看起来很好配合,我要他。
张之洞就问张彪,哪里来的千总?
纳兰接口道:“是卑职带来的人,刚捐的六品顶戴,未有实职,还有个师爷姓王。”
张之洞道:“一并叫进来。”
多尔夫又提出第二个要求,你们湖北的兵员不行,论当兵还得是山东人,我在青岛的时候访问过威海,英国人组建过华勇营,就是征募的当地百姓,那素质杠杠的。
张之洞头大,放着湖北人不用,千里遥远从山东征兵,这是嫌自己的钱包太鼓了么。
张彪出去将二人带了进来,张之洞只觉得点了两根蜡烛的签押房顿时亮堂起来,一个人的荣光和精神竟然如同白昼之光般闪耀,此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一切都是张之洞的幻觉,刘骁自身并不会发光,但他的气场是遮掩不住的,而张之洞偏偏就是对气场极其敏感的人,他为官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不论是太后老佛爷还是当今皇帝,亦或是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刘坤一,都有相应的独特的气场,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气场不比他们差,甚至更强一些。
张之洞不禁想到一位故人,前两江总督太子少保陶澍就是一个慧眼识人的大才,陶家的女婿胡林翼还是八岁小孩时就被看中定了娃娃亲,后来陶澍又看中了一个连进士都考不上的穷教书先生,结成了儿女亲家,这个教书先生叫左宗棠。
眼下,张之洞觉得发现和陶澍第一次看到胡林翼左宗棠的心情一样,国家出人才了。
这些念头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张之洞坐着没动,下边刘骁一甩马蹄袖请安,嗓音洪亮,令人精神一振。
纳兰介绍说这位刘骁刘白龙,祖籍商州,出洋多年,经历颇丰,刚回到国内想报效朝廷,所以花钱捐了个官儿,这回跟自己来总督衙门,就是想求个实职。
他不说这些还好,一提什么出洋多年,就引起了张之洞微微的反感,这年头吹牛的人太多,仗着朝廷求贤若渴,什么阿猫阿狗都跳出来,张之洞相信这个年轻人是个天造之才,但不相信他有丰富的出洋经历。
“张彪,你去把我书架左侧第三本册子拿来。”张之洞说道。
张彪立刻从书架上取出一本英国蒸汽船的说明手册来,张之洞让他交给刘骁。
这是当场考试啊,刘骁接过册子就傻眼了,他英语六级不假,但是掌握的单词量涉及不到十九世纪舰船专用术语啊,但他一点都不慌,按照音标念出来足够唬人就行了。
这一关轻松通过,关键在于考官也不会英语,只是拿册子来吓唬人罢了,刘骁念得对不对,张之洞也不知道,反正流利是肯定的。
张之洞又问他一些外洋的风土人情,如果真的游历过外国,定然会讲出一些坐轮船火车住客栈的经历,以及工厂大楼桥梁铁道的景象,这才是普通人能观察到的情况。
但刘骁不一般,他绕过这些聊天时的谈资,直接谈欧美的政治制度,英国的君主立宪,法兰西的共和制,美利坚的联邦制,还有东邻日本独特的制度。
“富国强兵,制度为先,我大清迫在眉睫的问题是国体落后于时代了。”刘骁侃侃而谈,张之洞微微颔首,百日维新之后,这些话已经不算是大逆不道之言了,而是有识之士的共识。
这个年轻人的眼光格局宏大无比,这哪里是练兵的人才,简直是做首辅的预备,张之洞只恨自己没有这样一个俊才儿子,不然光宗耀祖,指日可待。
眼瞅着自己提出的主题被打岔,多尔夫干咳一声,张之洞回过神来,早已做了定论,留用,先从练兵做起。
“刘骁,本部堂就着你做个实职的千总,跟随洋员总教习行走,你可愿意?”
刘骁一拱手:“我不愿意。”
“嗯?”张之洞皱起眉头,这小子说话不过脑子的么,这样怎么在官场上混。
“让多尔夫给我打个下手还行。”刘骁说,“部堂大人,其实本来我就是为了练兵一事而来,湖北新军我承包了,三个月,一万兵马到位,包你满意。”
张之洞瞳孔放大,此子甚狂!不好。
“三个月如何办到?”张部堂冷冷道。
“部堂大人若是事无巨细都过问的话,下面人怎么干活。”刘骁说,“卑职自有妙计,且不要大人一两银子,三个月把新军的雏形拉起来,办不到,人头给你。”
张之洞说:“军中无戏言。”
刘骁道:“愿立军令状。”
万万没想到,让自己头疼的钱和人的问题瞬间解决,张之洞心情大好,让张彪安排宵夜,他要和刘骁好好聊聊。
最尴尬的莫过于多尔夫,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想还是礼貌的告辞了。
酒菜摆上,后宅的小圆桌,简单四个菜,就张之洞和刘骁纳兰王老师四个人,张部堂换下官服,穿着长衫,亲自为刘骁斟酒,问他哪里来的钱和人马
刘骁明白这个事儿老张弄不清楚是不会罢休的,便说自己翁婿二人在海外多年经商,略有积蓄,现在散尽家财,在四川山东商洛等地招募了一批壮丁,就等着报效朝廷来着。
“忠心可嘉啊。”张之洞赞了一句,心中却犯起了嘀咕,私人在民间招兵买马,不用问连武器都置办了不少,这和造反有啥区别。
终于轮到王老师上场了,他先敬了张之洞一杯酒,开始讲天下大势,北方教民与百姓的争端日益激烈,义和拳风靡华北,冲突一触即发,京师权贵却如同温水锅里的青蛙不自知。
“国家危难,就在庚子年。”王老师罗列了一大堆证据后断言。
张之洞明白了,人家翁婿俩忠肝义胆,效仿的是当年曾文正公在湖南老家招募团练救国救民的旧事,是自己狭隘了,格局小了。
“我敬二位一杯。”张之洞端着杯子站了起来。
张部堂和王老师一见如故,当晚便将王老师留下抵足而眠,彻夜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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