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是百兵之王,自古以来就是军队最常见装备最广的武器,枪、矛、槊、矟、铍种类繁多,本质上都是长杆加尖头,两点之间直线最近,直进直出最难防,南北朝隋唐时期是马槊最风光的时期,宋以后失去产马区,枪骑兵渐渐没落,枪术也逐渐失传,到了明清时期,大规模骑兵对撞的战斗模式已经被远程火铳对轰取代。
乾隆时期有一幅西洋画师郎世宁所做的油画,叫做阿玉锡持矛荡寇图,画面写实,阿玉锡手持长矛的后段拴着一个绳圈,这是方便长矛刺敌人躯体后回收武器的简单装置。
骑兵高速接敌,长矛刺的瞬间,战马交错而过,往往来不及抽出长矛,不及时撒手骑兵就会被带落马下,轻则落马,重则骨折,所以欧洲骑兵的长矛都是一次性的,刺就放弃,抽出马刀继续战斗,这也是枪术不精的表现,阿玉锡长矛上带个绳圈,击后撒手枪杆,顺势用绳圈回收长矛以利继续使用。
而更早的骑兵连绳圈都不用,靠的是长枪杆子的韧性和祖传的枪法,而这支骑兵正好处于枪骑兵落幕前最后的辉煌时期,个个都是使枪的高手。
大街上忽然出现成建制的清军骑兵,虽然人数不多,但气势惊人,马蹄如雷,锈枪如林,当面的日军小兵惊慌失措,下意识的就想后退,这是步兵对骑兵天然的恐惧使然。
有几个老资格的军官经历过西南战争,见识过萨摩藩的冷兵器冲锋,心理上比较适应,下令列队三段击,瞄准敌人战马射击。
原本分散成散兵线的靛蓝色身影们在马蹄声的紧张节奏慌忙排成三列,第一列跪姿,第二列立姿,第三列预备,他们的三零式步枪拉一下打一枪,射速不够高,必须以三段击来保证火力的密度,以抵消敌军骑兵的速度,这是非常科学的应对之策。
可是他们忽略了一点,敌军骑兵并不是真的冷兵器突击,而是临时改装的虎枪,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将虎枪夹在左腋下,右手抄起背着的波波沙,枪带绷直,枪口稳稳地对着前方喷洒火舌。
数百发炙热的弹雨浇在三段队形上,顿时溃不成军,转瞬骑兵就到了近前,枪头捅入躯体的噗噗声不绝于耳,侥幸没被枪打死也没被捅死的却被踩死在马蹄下。
骑兵根本不停步,继续冲锋杀敌,前面是整整一个联队的日军,城市骑兵的速度拉不起来,日军开枪,骑兵纷纷落马,但前锋所指分毫未动,就是当面之敌的联队旗。
斩将夺旗,自古有之,日军的联队旗比较特殊,只有联队有,大队队,旅团师团都没有,工兵辎重兵也是没有的,只有步兵骑兵联队才有,这面旗帜是御赐之物,旗冠的菊花代表天皇御驾亲征,地位极其崇高,乃至联队专门有一个队护旗,如果联队旗在战斗被敌人损毁或者缴获,那就是奇耻大辱,当事人是要切腹谢罪的。
骑兵如热刀切黄油般硬生生趟出一条血胡同,日军旗手不敢退,千钧一发之际,此处一退,满盘皆输,能打到这里的兵也都不是孬种,血性上来,谁怕谁啊。
一骑飞过,刀光闪处,旗手的手臂连同半个脑袋落地,联队旗落到了敌人手。
紧绷着的士气瞬间崩塌,日本人猛起来是真猛,怂起来也是真怂,这个民族缺乏真正的韧性和智慧,联队旗被敌军倒拖在地上,如果是清军,也许反而焕发出斗志来,但日军的心态就崩了,全线崩塌。
再想撤已经晚了,成千上万的清国军民杀了过来,二十一联队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他们三三两两一起,背靠背挺着刺刀困兽犹斗,色厉内荏的大吼大叫,可是就算一条命能换两三条又如何。
三个训练有素的日军老兵刺枪术精湛,身体素质也好,背靠背组成一个铁三角,接连杀死十几个清军,可是让他们绝望的是,身边的战友越来越少,清军越来越多,而自己的体力越来越撑不住了。
终于,两名绿营兵在距离他们五步远的地方,用肩膀架起大抬杆,轰的一枪下去,半斤铁砂子打在身上,浑身全是血窟窿。
蓄着络腮胡的日军军曹跪倒在地,就看到一个戴红缨帽的清兵走过来,一刀挥下,世界全红了。
舒永寿拎起一颗脑袋,冲周围呐喊:“爷们开张了!”
……
山口素臣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眼瞅着已经崩溃的清军忽然杀了个回马枪,仗打到这份上该结束,该投降了啊,可他们非但没败,还把自己整整一个联队吃掉了。
好在阵线被四十一联队稳住了,付出的代价是打光了子弹。
日军用的是三年前研制的三零式步枪,6.5毫米口径无烟火药子弹,和清军步枪口径不一致,北京城内找不到补给。
所有人都在焦灼等待辎重联队的到来,等待饭团和子弹。
山口素臣来回踱步,他穿的是毛呢质地的军装,与北京的炎夏格格不入,白衬衣早就汗透了,副官献上一壶水请他喝。
“我要的是补给,不是水!”山口素臣喝道。
“阁下,补充一下水分吧。”副官的嘴唇是干涸的,眼里遍布血丝,将叹口气,接过水壶喝了一口,当场吐出:“嘎,这是什么!”
“这是北京的井水,只有这个了,阁下!”副官道。
山口素臣体会一下嘴里的余味,马尿也不过如此吧,难道清国京城的百姓平时就喝这个?
烈日下作战出汗极多,如果得不到水分补充,士兵将没有体力继续打仗,山口素臣也只能强忍着恶心喝下这壶苦井水。
“下令,必须补充水分,再难喝也要喝。”山口素臣以身作则,下属军官们也只能捏着鼻子,喝尿一般喝水。
忽然一名穿红裤子的骑兵驰马而来,从马背上翻下来气喘吁吁道:“阁下,大事不好,辎重联队遇袭!”
山口素臣道:“何时,何处,损失多少?”
骑兵说:“一个大队损失殆尽,弹药粮草全丢。”
山口素臣嗓子眼一阵腥甜,硬生生压住喷血的想法,镇定自若道:“诸军,眼下唯有退兵了。”
“阁下!”一帮少壮派军官不乐意了,站在高处都能看到紫禁城角楼的琉璃瓦了,胜利就在眼前,稍微努力一下就到,居然要撤退,这绝不能接受,哪怕是将阁下亲自下令也不行。
“再不走,第五师团丢失的就不止是一面联队旗了。”山口素臣到底是经验丰富的老将,他力排众议,坚决要撤军。
不久,副官来报,有一个队抗命不遵,擅自出击,已经陷入清军包围。
山口素臣摇了摇头,军以下犯上的传统一直在,少壮派不撞南墙不回头,就让他们死去吧,或许死在敌国的京城就是他们的宿命。
第五师团残余的十一,四十一,四十二联队和炮兵工兵联队余部,仓皇撤出北京,沿原路返回,向通州方向机动。
辎重联队遇袭现场就在城东稗子湾,两天前第五师团经过此地的时候还买了些粮食呢,如今遍地是被砍倒的尸体,看伤口都在头肩位置,应该是突然遭遇骑兵打击,奇怪的是士兵们的衣服鞋子尽数被剥走,敌军拿走武器情有可原,连兜裆布都剥走就太过分了。
有参谋分析,也许是清军想利用军装假扮我军搞偷袭,山口素臣深以为然,紧急制定各种对策,其实他们冤枉了清军,打扫战场如此彻底的是当地农民,他们太穷了,日军带血的军服可以洗干净穿,皮鞋可以拿到城里卖,膏药旗可以做尿戒子,拿兜裆布就纯属手贱了,不剥干净就觉得吃亏。
日军将战友的尸体堆积起来焚烧,骨灰装坛带走,全军上下,气氛肃然,胜利的狂喜被沮丧代替,就连最低级的士兵也能猜到,他们遇上了大麻烦。
又有敌情传来,通州失守,留守的一个队全军覆灭,敌人打的是武卫右军旗号,袁字认旗。
山口素臣大惊失色,竟然是老对手袁世凯来了,以德国陆军为蓝本打造的武卫右军是清军最为现代化的军队,与自家的第五师团不相上下,一个是百战疲兵,一个是刚加入战团的生力军,一场硬仗啊。
所幸手里还有五个完整的联队,弹药凑合凑合也能打一仗,那就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吧。
山口素臣向手下军官面授机宜,清军意志薄弱,不耐苦战,不要和他们远距离对射,打一轮排枪就刺刀猪突,意思是像野猪一样蛮力冲锋,任何敌军都扛不住这种白刃冲锋。
其实山口没猜错,袁世凯的部队就是这样,双方在战壕里对射,能打三天三夜不休息,一来真格的就怂了,这回也一样,第一阵就输了。
袁世凯以军法处置,斩了退缩的军官,依然节节败退,好在败而不溃,撤退到下一个阵地继续接着打,从北京到通州,从通州到天津,步步为营,他有足够的战略纵深可以退,但第五师团有没有这个命就另说了。
山口素臣账面上的兵力还有千人,战争不是下棋,军队不是一枚枚棋子,摆那儿是哪儿,打起仗来,沿途需要辎重队运送弹药粮草,占领的城市需要分兵驻守,四周两翼要有部队掩护,千兵力是散在华北平原上的,其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得了脚气病的伤号。
战斗的间隙,士兵们又在吞冷饭团,喝味噌汤,这回汤里没了妈妈的味道,有人问伙夫小岛君哪里去了,答曰战死了,有人亲眼看到小岛君被清兵砍了脑袋。
这顿饭,大家都难以下咽。
饭团是吃一顿少一顿,日军后勤线路已被切断,清军骑兵四下封锁,弹药粮草全都运不上来,师团部下令,节约粮食,每顿饭只许吃半个饭团,很多士兵怀里揣着的饭团早就馊了也舍不得吃。
士兵如此,战马更是如此,一匹马消耗的粮草比五个兵加在一起还要多,即便是只为维持生命,马匹每天都要进食自身体重百分之一点五的干草,如果是鲜草就要四倍的分量,草料消化的快,跑一圈又饿了,战斗期间就得吃精饲料,燕麦豆子之类才能保证马力充沛。
所以骑兵联队对补给的需求更大,吃不到精饲料,战马就得一刻不停的吃草,边吃边拉马粪,还怎么打仗。
养大牲口的不仅是骑兵联队,炮兵联队也有许多驮马,现在炮弹基本上打完了,大炮舍不得丢掉,拉弹药车的马只能浪费草料,还不如杀掉吃肉。
驮马被牵到空地上,打着响鼻,拿头蹭人,亲昵的样子让人舍不得下手,士兵是忍着眼泪朝自己的马头开枪的。
枪声此起彼伏,几十匹马被击毙,伙头军们开膛破肚,取出内脏,将马肝蒸熟了献给山口将,将军阁下坚决不吃,他连饭团都不舍得吃,要省给伤兵们果腹。
忽然一声巨响,山口抬头看去,空巨大的橘红色的火球比太阳还亮,是英国人赞助的侦察气球,充的是易燃易爆的氢气,一点就着。
空的嗡嗡声比苍蝇还要可恶,那是清军的飞机,出勤率极高,一直在天上转悠,第五师团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视线,今天更是将侦察气球打爆了,敌我态势陷入更加被动局面。
与之对阵的武卫右军打的也很艰苦,这支军队成军以来就没打过硬仗,只在山东清剿过义和团,遇上第五师团,简直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要不是袁大人不惜血本,部队早就扛不住了。
袁大人治军极严,却又爱兵如子,军只知袁大人不知皇帝,将校们更是受过武备学堂教育的科班军官,比淮军那种底层军伍杀出来的更懂得步炮协同,挖战壕,散兵线,火力配置,军事地图,总体说来,战斗力略逊一筹,是靠着士气和后勤顶着一口气败而不败。
第五师团和武卫右军就像是两个巨大的磨盘在对撞摩擦,润滑剂是两军的血肉生命,就看谁先撑不住。
第七天,山口素臣撑不住了,军断粮,马肉也吃完了,他不忍心师团全军覆灭,将其余几面联队旗统一交给骑兵联队,命令他们突围,保存广岛健儿最后的一点骨血。
“你们活着,第五师团就有重建的机会,拜托了,诸君!”山口素臣一个立正,将骑兵们敬礼。
骑兵们齐刷刷还礼,将阁下瘦的都脱型了,明明可以随着骑兵一起突围,却选择与步兵留下,这是真正的武士道精神。
骑兵联队头也不回的走了,等待他们的是何种命运,山口素臣不愿意去想,他已经做了该做的事情。
炮声响起,清军的克虏伯山炮越打越紧,炮弹落在周围,武卫右军终于发起了反击,山口素臣将卫队也派上去抵抗,自己坐在原地,拿出一壶清酒,拔出指挥刀,明治维新后实行禁刀令,禁止武士带刀,军队警察所用的刀也改成西洋制式,山口用的这把指挥刀就是法国式样的,长度尴尬,用来切腹并不适合。
“如果有个介错人就好了。”山口素臣咕哝道。
忽然枪声四起,就在咫尺之处,一群清国民团不知道什么时候渗透进来,挥舞着刀枪大杀四方,其有个须发皆白的老汉,手持一把缀着九个铁环的大砍刀,接连砍翻七个日军。
山口素臣的战意嗖的一下上来了,掩上衣服,提刀上前喝道:“你是何人!”
他说的是日语,但那老汉似乎听得懂,收刀摆了个架势道:“听好了,我正是,源顺镖局总镖头,戊戌君子之谭嗣同的拜之交,生死兄弟,江湖人称大刀王五的王五王子斌!”
山口素臣喃喃自语:“镖局的干活,老百姓的干活,你的走镖的不去,为什么要来这里?”
王五听到了他的散装汉语,朗声道:“爷爷就是专程来砍你的狗头的,还不受死!”
山口素臣惨笑,双手握住指挥刀,按照日本刀法高高举过头顶,呐喊着冲过来。
他是做过武士的人,但刀法平平,岂能与王五这种武林豪杰相比,王五根本不屑于和他对刀,只伸脚下了个绊子,山口将就摔了个狗啃翔,指挥刀也脱手飞了。
山口素臣没有继续反抗,而是盘腿坐下,很敞亮的亮出颈子,这一手倒把王五整不会了,这就是传说的引颈就戮啊,战败坦然赴死,这是个牛逼人啊。
“王桑,做我的介错人是你的荣誉,那我的头颅去领赏吧。”山口素臣说。
王五倒转刀背砸下,把山口素臣打晕,将其夹在腋下,雄赳赳的去了。
“当我傻啊,活的可比死的值钱。”王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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