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宁寿宫就出事了,老太后突发中风,李莲英去请了值夜班的太医来针灸用药,总算是抢回一条命来,但是右半边身子不能动了。
一大早光绪就得到消息,他顾不上幸灾乐祸,赶紧来探视太后,宁寿宫冷冷清清,竟然有些冷宫的感觉了,光绪心中稍稍出了口恶气,再看太后她老人家,嘴歪眼斜,涎水横流,俨然病的不轻,李莲英在旁边垂泪,太后昏迷中抬起左手喊道:“崔啊,小崔。”
李莲英哭道:“太后,小崔不在了。”
这是演给皇上看呢,宁寿宫多惨,吃穿用度都欠缺,人手也不够,太后急火攻心中风偏瘫,可怜身边服侍的人还身陷囹圄,马上就要阴阳两隔,试问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能不心疼。
光绪不心疼,一想到珍妃他就咬牙切齿。
皇帝随便问了太医几句话,然后对李莲英道:“李总管,你要照顾好太后,出了半点差池,朕取你狗头。”
李莲英低声下气说声嗻。
光绪又看了看神志不清的慈禧,深吸一口气道:“亲爸爸,好好养病,外面的事情就不要操心了,儿臣有空再来看您。”
慈禧没有反应。
光绪起身离开,李莲英弓着腰陪在后面,低声说:“皇上,奴才说句不该说的,太后一路上吃了不少苦,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了,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才看,不如让宗室们进宫瞧瞧老佛爷吧,毕竟……”
“毕竟看一眼少一眼了。”光绪停住脚步,叹口气,“朕准了。”
李莲英撩起袖子擦擦眼泪,哽咽道:“奴才替太后谢谢皇上。”
光绪回到养心殿,先在珍妃的牌位前上了一炷香,默默念叨了些什么,他没有资源更没有心计去吓唬老太后,这一切是谁安排的,他心知肚明,不由得对那奸臣的憎恶减轻了一分。
“小德子,你去西苑把这封信给御前大臣。”光绪桌案上摆着一封刚写的书信,他没权力命令宫门侍卫,只能下旨给刘骁,让他这几天放宽条件,允许宗室来探视病人。
对于皇上的旨意,刘骁从来都是选择性接受,觉得不合理的直接驳回,而他使用皇帝名义发布圣喻却从来都不征求光绪的同意,直接盖上玉玺就发,可谓为所欲为。
这回刘骁对皇帝的意见极为重视,传令下去,贝勒以上级别的宗室可以在固定时间段进宫探视,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下午两点到四点,其他时间不许探视。
最先来的是庆亲王奕劻,他是宗室里年纪辈分地位最高的,论起来慈禧都得喊他一声小叔子,他只比慈禧小三岁,今年六十二,大清朝最重要的官职他都干过,管过总理衙门,当过领班军机大臣,本身还是铁帽子王,要论大清最有权势的人,慈禧第一,他就是妥妥的第二。
当然这都是过去式了,如今庆王在家赋闲有段日子了,新组建的内阁没他的位置,他也很识趣的没去瞎折腾,就连今天进宫也穿的是便服。
宁寿宫里的清冷劲儿,奕劻立刻就感觉到了,他苦着脸进了内室,准备看两眼就回去,好歹应个景不是,可是进来却发现慈禧没外面说的那么严重,一翻身居然坐了起来,一张老脸阴鸷无比。
太后是诈病,姜是老的辣啊,奕劻当即一甩袖子跪下:“太后吉祥。”
“起来吧,庆王,哀家找你来,有一件大事……”
李莲英抱着浮尘在外面站岗,天下没有第三双耳朵听到嫂子和小叔子聊的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每日都有宗室前来探望,福晋们肯定要跟着的,但进了宁寿宫,福晋们只负责打掩护,谈事儿还是爱新觉罗家的爷们。
可惜的是,最有活力的几个王爷都不在京,像端郡王载漪,庄亲王载勋,因为怕被清算不敢进京,这会儿还在陕西蹲着呢。
京城主要的宗室除了奕劻,还有恭亲王溥伟,慈禧和他爷爷奕訢恩怨情仇多年,两年前奕訢去世,十八岁的溥伟接任王位,去年朝中商议找人替换光绪,溥伟是最合适的,可慈禧偏偏选择了关系更远,且比溥伟小五岁的溥俊。
二十岁的恭亲王还是个孩子,没担任朝中职务,和太后聊的时间也比较短,走的时候脸色潮红,似乎挺激动。
在这些宗室中,太后聊的最久的是一个叫毓朗的贝勒,毓字辈比溥字辈还低一辈,但毓朗已经三十六岁,这是个很成熟的岁数了,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
……
恭王府,一群宗室聚集在此处商议军国大事,圆桌周围,龙袍荟萃,光亲王就有两位,二十岁的恭亲王溥伟,十七岁的醇亲王载沣,这二人理论上都是可以接任皇位的近亲,穿的是五爪团龙袍,前襟后背的龙是正龙,两肩的是行龙。
往下还有庄亲王的儿子载振贝勒,定慎郡王溥煦次子毓朗贝勒,钟郡王奕詥嗣子载涛贝勒,他们穿的是四爪蟒袍,前襟背后各一团正蟒。
再往下就是一帮镇国将军辅国将军了,有些甚至连红带子觉罗都不是,仅仅是旗人中的翘楚而已,比如刚从日本学习军事半途返回的良弼,还有曾去劝说宋庆的铁良。
这是一次秘密会议,每人面前摆着一碗鸡血酒,大家都挺着腰杆,大马金刀,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和祖先一样的威猛。
“诸位,今日是宗社党成立的日子,来,满饮此杯!”溥伟端起酒碗,努力扮做很成熟持重的样子,但他实在太年轻了,说出来的话轻飘飘的。
“满饮此杯。”载沣也说道,他比侄子辈的溥伟还小三岁,嘴上无毛,说出话来更显得像是小娃娃过家家。
三十六岁的毓朗贝勒才是宗社党真正的核心人物,他也端起酒碗恳切道:“咱们的旗人的天下能不能保住,就看在座各位的了,喝了这碗酒,就入了社,生死都要置之度外的。”
没人萌生退意,共同举起碗来干了,将碗当场摔碎,以示宁可玉碎绝不瓦全的坚决态度。
溥伟拿出从宫中秘密夹带出来的衣带诏,沉声道:“太后懿旨!”
大家从座位上起来,齐齐下拜。
溥伟宣读懿旨,太后的意思是大清江山即将被奸人所篡,皇帝也不中用了,特召集满人精英力挽狂澜,诛灭奸贼,事成之后,功高者为大阿哥。
接下来毓朗接过话头,说出自己的一番设想来,首先要采用雷霆手段干掉刘蓝二贼,然后分化汉臣,掌握军队,拥立恭王,登基之后依然坚持维新道路,只不过是以满人为主导的维新,内阁成员必须是满汉各半,同时成立上下议院,上院由宗室中的优秀分子组成,下院则是汉臣组成。
铁良说道:“如果刺杀失败,如何处之?”
毓朗早有预案,他望着北方说道:“京师待不住,我们就回到关外龙兴之地,退保大清半壁江山,再不行,就流亡海外,总之绝不可与汉人妥协。” 众人都点头,大一统的帝国皇帝做不成,偏安一隅也是个办法,总之在座的之中有一个人做皇帝,他们做各部大臣,排排坐分果果,今天就得把果子怎么分说清楚。
在场的谁也不服谁,十七岁的醇亲王载沣是光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自认为自己也有资格当下一任皇帝,溥伟只是个晚辈,凭什么他上位啊,但是衣带诏是给人家的,他没有,到底年纪轻,还没学会勾心斗角的本领,只能以年轻人的脾气赌气般说出豪言壮语来:“刘蓝人头,谁也不许和本王抢!”
杀气腾腾的话配上稚嫩的容颜,大家想笑不敢笑。
“谁也不许和醇亲王抢,不然就是和我过不去!”十三岁的载涛贝勒也放出狠话,差点引起笑场。
载涛是载沣异母弟弟,也是当今皇帝载湉的异母弟弟,哥俩自然站在同一阵线,但也仅此而已,人家根本没把他们哥俩当回事。
真正的决策人是毓朗,他都计划好了,拥立溥伟,自己做首相,具体实施交给良弼,他是懂军事的,买枪支炸弹雇刺客在行。
今天只是宗社党成立的日子,可是连党魁都没定下来,载沣不承认溥伟的权威,溥伟也不愿意让这个比自己小的叔叔上位,于是大家一拍两散,各回各家,但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谁先杀了刘蓝,谁就是老大。
载沣载涛哥俩走了,一直闷不吭声的载振也走了,溥伟系的人马留了下来,毓朗铁良和良弼是中坚人物,恭亲王亲手打开一口朱漆躺箱,里面藏着一堆短枪,有美国柯尔特转轮手枪,也有德国毛瑟,枪身烤蓝发着幽光。
毓朗拿起驳壳枪说:“你永远可以信赖德国货,就用这个诛杀二贼。”
良弼说:“二贼很少同时出没,只能先杀一个,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是要用左轮,不卡壳,遇到臭子儿直接扣动就打下一发。”
毓朗说:“你懂得多,听你的。”
良弼说:“其实我早就在着手准备,连刺客都找好了。”
溥伟大喜:“刺客如何,可是能与荆轲、聂政、要离一般的英雄?”
良弼缓慢的点头:“此人是正白旗人,虎神营章京,一身好武艺,好胆略,家中只有老母,只要解决他的后顾之忧,就愿意把命卖给王爷。”
溥伟大手一挥说:“给他八……五百块钱!”
……
陕西,西安满城,满城是城中之城,专供八旗兵及其家眷居住的地方,西安的满城占了整个城市的一小半,住着八千八旗兵,数万家属,端郡王载漪一家,还有庄亲王载勋一家都暂时住在这里。
这两位王爷不敢返京,就怕被清算,他们早已派出耳目回京打探消息,以电报的形式进行反馈,此时载漪和载勋愁容满面,唉声叹气,变天了这是,连太后身边的崔玉贵都被判了死刑,很说明问题了。
“大清要亡了。”载漪说,“咱们兄弟指望不上别人了,只能靠自己。”
载勋也道:“我听说与洋人议和条款中,有诛杀我们的内容,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西安有八千八旗劲旅,只要控制兵权,把潼关一锁,自成天下,咱们还有现成的皇帝。”
所谓现成的皇帝是指载漪的儿子溥俊,这可是慈禧钦定的大阿哥,既然光绪成了傀儡,那就拥立溥俊,法理上也说得过去。
“实在不行,也只能这样了。”载漪叹气道。
后院中,十五岁的大阿哥溥俊正处在青春期,嗓子如同公鸭般嘎嘎叫,他手上有两个,面人儿,是请捏面人的老师傅专门制作的,一个面人代表刘骁,一个面人代表蓝焱,溥俊拿着十几枚钢针,一枚枚往面人头上,心窝里,胯下扎,一边扎一边恶狠狠诅咒:“扎死你,扎死你。”
扎了一会儿小人,溥俊一抬头,看见一张俊俏面孔在花丛中闪过,这个侍女是父王侧福晋身边的人,正值妙龄,西安的初秋依然炎热,大家穿的都少,十五岁的少年哪扛得住,抬腿跟过去,从背后发起袭击,将侍女拖进了灌木丛中。
不存在什么反抗,谁不知道溥俊是大阿哥,是将来的皇帝,想巴结都来不及,谁还没做着一个妃子梦呢。
……
京城中善于观察时事的人发现,刘骁比蓝焱更加会邀买人心,在民间的威信也更高,不管是进步的知识分子阶层,还是贫困百姓,都热爱他,拥戴他,喜欢听关于他的故事。
在军中,刘骁的声威也比蓝焱高,他做了一件很能打动人心的事情,就是从武卫军而不是自己的嫡系中选拔了一个连,充当自己的贴身卫队,而卫队的队长是在北京保卫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吴子玉。
这个举动让很多武卫军士兵从此归心,连聂士成都佩服他的胸襟,军队分派系是阻碍打胜仗的一大弊病,谁也不能免俗,也许从刘蓝开始就不再分彼此。
这天,刘骁接到东交民巷外交使团邀请,便从西苑出发,穿过太和殿广场,从东华门出来,再右拐一直走就能到了,他的随行护卫有百人左右,都穿瓦灰色新军装,骑马,腰挎驳壳枪,身背马枪,一手持缰,一手握鞭,威风八面。
刘骁却不骑马,坐在一辆欧式四轮马车内,出行从不戒严,道旁百姓看到御前大臣的车门经过,会主动打招呼,而刘骁偶尔也会与百姓互动,这个规律已经被宗社党掌握了。
路边三顺茶楼上,三个茶客每天都来,而且坐在二楼靠窗的固定位置,一坐就是一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眼神时不时往下面瞟。
骑兵部队有节奏的马蹄轰鸣从远处传来,三人对一下眼神,点点头,从蒙着黑布的鸟笼里取出三枚黑漆漆的铁球来,擦着进口洋火,点燃导火索,车队转瞬就到,三人投出炸弹,躬身藏起,外面一声巨响,巨大的冲击波把桌上的茶具都冲飞了。
但只有一声爆炸,另外两枚是臭弹,三个刺客掏出手枪,站在窗口左右开弓,朝卫队和马车猛烈射击。
四轮马车炸毁,前轮折断停在路上,死人死马躺了一地,断肢残体非常骇人,路边摊贩百姓也被波及,死伤无数,但一枚炸弹显然无法将一整支卫队消灭,残余的卫士举枪还击,三个刺客当场被打死俩,从楼上栽下来,最后一人见势不妙,窜到楼梯口,不知道谁伸腿绊了他一跤,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正好被进门的卫士按住。
爆炸性新闻迅速传遍京城,刘骁被刺客炸死。
但是行刺案并未像宗社党想象的那样引起连锁反应,反而加速了他们的覆灭,当朝内阁总理大臣宣布京师戒严,缉拿真凶,大队军警冲进了恭王府和醇王府,铁良和良弼也在自家宅中被捕。
刺客被生擒,此人乃端王余孽,虎神营章京,严刑拷打之后供出军中还有不少同党。
当夜,第一镇出动七千人马,将丰台大营的甘军全部缴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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