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风荷一听,眼泪流得更加厉害。
她本就纤瘦,哭起来身子微微摇曳,华丽的宫装束在身上如同累赘,让她整个人摇摇晃晃,仿佛随时可以昏倒。
“你就真不念当年情意……”她声音颤颤,婉转哀哀。
司烨骤然敛目:“我再问一次,她在哪里!”
曲风荷瞬间扬头,神色倔强:“我不说,你敢杀了我么?你不敢……”
话音未落,那冰凉剑锋已然抵住她的咽喉,往前再深一分,寒铁直径划破她的肌肤。尖锐的刺痛密密麻麻传来,曲风荷满脸震愕,眼前这个曾经为她万般迁就的男人,竟然真敢杀了她!
“曲风荷,你听好了,要是柔柔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势必用你的命来偿还!”
司烨的声音比剑锋还冷,直接凉渗她的骨子里。
待在深宫多年,什么阴谋阳谋她没见过?每每遇敌,她总能凭借自己手腕彻底扭转乾坤。只是这次不同,寒铁近在眼前,远比那些绵里藏针来得更直截了当,她防无可防。
她输了。
曲风荷微微后退,司烨手中剑并未放下,逐步而入。
屋内静谧,熟悉的香气袅袅蒙蒙,在鼻尖缭绕,以往觉得舒心的味道,这刻闻起来,却叫他直犯恶心。他不敢掉以轻心,怕里面有埋伏,胁着她渐渐朝那长帘靠近。
“唔……”
一声呜咽从帘后传来,司烨当即收剑,快步走去。
掀开长帘,看到后面景象,他手一软,手中长剑险些跌去地上。
“柔柔!”他手忙脚乱地拔出她嘴里的手绢,又砍掉铁链。“哐当”一声,失去束缚,宁姝落入他的怀中。
纤白的手臂揽过他的肩,她微微喘息着,在他耳畔喃喃:“还好还好,是被自家相公看了,不碍事不碍事……”
司烨心里一酸,气得发笑:“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解开自己的外衫将她裹住,又转去看曲风荷。
“衣服。”他言简意赅。
曲风荷一个激灵,双手无措地叠在身前,不住摇头。
宁姝见她有些吓傻的模样,脖子还在流血都顾不得,叹了口气将司烨拉转回来:“夜深无人,我就这样走吧。”
“不可,”司烨皱眉,“这是皇家别院,来往巡逻人数不亚于宫中。你这样子出去,万一被发现,我们不好解释。”
宁姝微微一愣:“不是皇宫?”
“不是。”
宁姝冷冷瞥看曲风荷一眼。好个女骗子,果然嘴里没两句真。又收回目光,对司烨道:“可眼下去寻衣服,跟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这次,司烨也犯了难。
曲风荷既然有备而来,又提前除了她的衣裙,那必定不会将衣服留在这个房间。如今这房间里能蔽体的床单、帐帘,又不便裹着出去……
宁姝的脑子飞快转着,突然眸中一亮,眼神落在曲风荷身上,笑得意味深长。
“你弄走我的衣服,如今还我一套,不过分吧?”
曲风荷瞬间会意,捏紧衣襟不住摇头。
“本、本宫是当朝妃嫔,岂能被你这贱民扒衣!”
宁姝侧目看司烨的反应,见他背过身去,并不管她举止言语,心中更有了底。直径过去一掌劈晕了曲风荷,将她拽去那张无比华丽的拔步床上。
过了一阵,宁姝身着宫装,敛着青丝出来。
远远瞧见司烨仍伫立在那处,一动不动,猜到他虽然不说,但以他这“正人君子”的个性,心里势必还是有些别扭的,于是去挽他的手道:“你放心,我给她盖好被子了。只要她的那些宫女太监过来伺候,别说一套衣服,十套百套都不成问题。”
司烨紧紧抱住她。
但很快松开。
“我不喜欢这个味道,回家先沐浴。”他神色厌恶,毫不掩饰。
宁姝当然知他所指,笑着答应:“好,那你陪我一起呀!”
司烨立马被她噎了一噎。
……这哪像才被欺负过的人?
“好不好嘛?”她的眼睛眨啊眨。
他脱口而出:“好。”
原本打算轻轻悄悄潜回林府,哪晓得刚进内院,里面四五个仆婢“豁拉”一声,全部起身看他们。
宁姝吓了一跳,当即往司烨身后躲。身上这宫装,她待会还得烧掉,可不能让其他人看见,免得节外生枝,再折腾一番是非出来。
“都回去。”司烨道。
那些仆婢毕恭毕敬地退下了。
人还没走远,宁姝已经牵住他的手把他往屋子里拖。刚进门,又赶紧拨下门闩,急急忙忙去关其他窗户。等到确定房间里的一切不会被外面瞧见,她才长舒一口气。
司烨站在屋中,静静看着忙来忙去的她。
好险,差一点。
差一点,他就失去她了。
宁姝的性子他清楚,在很多事前可以不要脸皮的顺从周旋,唯独清白不可。所以当他急忙赶去,看到门口摩拳擦掌的数个老太监时,他心中一片清明,毫不犹豫杀了所有。
当然,这不用让她知道。
宁姝隐隐觉察到司烨情绪不太对,不过又不知如何是好。方才她已经表现得很无所谓了不是么?要是再夸张两分,她怕自己会兜不住,真实的心情会破皮而出,血淋淋地撕烂她苦苦维持的这一层虚伪。
“我去沐浴。”她笑了一笑,往屏风后走。
脱掉衣服,将身子没入水中。看着清亮温水里赤裸的肌肤,想起方才所受的羞辱,她眸中一片寒意。
司烨从外面走来,将她平时的衣服搭去屏风上,又解开衣服,随她一起坐下。
宁姝觉得自己撑不住了。
眼泪在眼眶打转,她忍了又忍,把嘴唇咬得发白,一颗眼泪还是坠去水上,漾开涟漪。
司烨没有说话,也不敢说话,拿过帕子帮她细细擦拭身子。
“再洗一遍。”她声音很轻,却很坚持。
于是司烨重新擦了一遍。
“还要洗一遍。”
他顺从。
“还要再……”
这次司烨没有照做,将帕子放去一旁,倾身紧紧抱住了她。桶中的水早已凉去大半,而他的温度却高得怕人,宁姝被他的体温灼伤,想要挣开,又敌不过他的力气,试了几次后,只能任由他把自己当只受伤的猫咪似的,一下一下,轻轻安抚。
“以后,我再也不过生辰了。”她语气认真。
司烨默默低头,没有说话。
“真的,我不适合过生辰。小时候爹娘陪我过,然后他们没了。现在我想着,这都十多年了,过一次吧,结果呢?呵……”
“怪我,”司烨声音哽咽,“怪我做得不够好。”
宁姝心里一酸,伸手抱住他的腰。
这哪能怪他呢?他被皇上传走,皇命难违,不去就是掉脑袋的事。再说她身怀武功,绞毒冰丝也在手,谁能想到被人欺凌是曲风荷设的局?还是舍了心腹青秀来引她的局。
“阿烨,不关你的事。”宁姝抵住他的肩膀,微微坐起。思索片刻后,还是将青秀那件事告诉了他。
司烨目色陡然阴沉。
方才张妈她们慌里慌张过来说宁姝不见了,他急急告退,沿路去寻她踪迹,却发现青秀躺在血泊里。最初以为是宁姝被青秀引来的人暗算,宁姝不敌对方而被擒,待往深处走,看到三具脖子上绕着冰丝的尸体,再看一地粉末,略加思索便猜到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只不过当时心急救人,他并没有多去琢磨细节,如今听宁姝再次提起,他只觉得一股怒火在体中来回乱窜。手扶在桶边,稍加用力,只听“咔”一声,他竟生生掰下一块来。
林府的用具说不上奢侈,但也是顶好的。宁姝知道这木料非比一般,见他目中怒意燃烧,当下去捧住他的手。
“相公,不气不气。”她赶紧哄他。
沉默良久,他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若非我……你也不会被她惦记上。”
宁姝飞快琢磨着对策,虽然她恨曲风荷,可如今那女人是皇上的宠妃。万一司烨真的气急回去杀了她,接下来掉脑袋的就该是他们两人了。
为这样一个女人死,当真不值得。
想到这里,宁姝摇摇他的手道:“相公你要这样想,你和她分开,肯定也会成亲生子的对不对?若和你成亲生子的是个普通姑娘,那今日这事发生,普通姑娘肯定直接得咬舌自尽的。所以我是为那普通姑娘挡了一劫呢,我做了件好事!”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普通姑娘?”司烨气极反笑,“你真是……”
眼看这招行不通,宁姝转了转眼珠,又道:“其实我也没损失什么,她不过看了我的身子而已。哼,我才不会让自己吃亏呢!所以我扒她衣服的时候也仔细看了她的。啧啧,身材远不如我,手感也不好,相公,还是你有眼光有福分。”
司烨彻底被她这不着调的话给逗笑了。
看到他笑,宁姝终于松了口气。牵起他的手,对着手背极为夸张地亲了一下,又甜甜笑道:“这水快凉透了,我们去床上说话。”
话虽如此,等真到了床上,他们却都沉默着掀开被子盖了,没有再交谈一句。
宁姝有些困了,侧过身去,渐渐入睡。
半夜,她突然惊醒。
背后凉飕飕的,让她肌肤上腻起一层细密的小疙瘩,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把被子往上拽,却发现身后空空荡荡的。
司烨呢?宁姝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赶紧扯过衣服急急忙忙穿了,趿上鞋子往外跑。
只是刚走到院中,就听到剑声飒飒。
她若有所思,隐去廊柱之后,偷偷往外瞧。
司烨的院子并不小,除了白日里他们曾嬉闹过的地方,还有一片小花园。这侧与那侧之间约莫五六步远的距离,中间隔着一条蜿蜒整个林府的小流。水流之上架着小拱桥,方便通过。此时司烨就正在小花园中练剑,剑锋凌冽,横扫斜掠,过处是一地残枝碎叶。
宁姝见他神情专注,并没有发现自己,索性站在长廊里看了他很久很久。
时至三更,远远传来几声鸡叫,司烨挥出最后一剑,手腕一垂,任剑跌落地面。
许久没有这样了,年少时每每他受到曲家少年欺负,便会夜半练剑发泄。没想到过了数年,被欺负的人不再是他,而是他最在乎的姑娘。
曲家……
司烨双拳紧握。
且看他们还能嚣张多久,这些年在官场浮沉,一朝荣一朝辱的事他早就看了不少,被皇上如此抬举,迟早会摔得体无完肤。
察觉到一束目光从身后而来,他当即敏锐回头,只看到那扇门的门缝轻轻颤了一颤。
司烨弯腰拾剑,朝房间走去。
重新插上门闩,他将剑挂去墙上,理好剑穗,这才折回床边。宁姝还保持着他之前离开的睡姿,紧搂被子,呼吸均匀,仿佛睡得很是香甜,不过床前那双足尖往内的鞋却出卖了她。
司烨淡淡一笑,脱靴上床,却是捏住了她冰凉的脚,解开衣襟往怀中塞去。
宁姝瞬间弹坐而起,满脸惊恐。
“你、你做什么!”
司烨揉揉她的足踝:“夜来气寒,你站在外面这么久,定会脚凉的,我帮你暖暖。”
宁姝心虚地错开目光,小声嘀咕:“你背上长眼睛的啊……”
司烨低笑着指了指地上的鞋子:“其实并不确认你出来过,只是这鞋子……柔柔想哄骗我,还得练练处理这些蛛丝马迹的功夫。”
宁姝登时踹了他一脚:“你把你验尸看现场的本事放到我身上来了?!”
“不敢不敢。”司烨连声否认,粗砺的指腹按过她足底的几个穴位,力道恰到好处,引得她浑身一松,竟由内至外的暖和起来。
他松手的瞬间,宁姝就扑过去抱住了他。
“相公。”
“嗯?”
“我觉得,我们两个处理事情的方法有问题,”顿了顿,补充,“是我们这点太像了,都想在对方面前隐瞒真实想法,结果反而会让我们猜来猜去,累得慌。”
司烨略是颔首,同意她所言。
宁姝又道:“那么从这件事开始,我们都改一改好不好?该气气,该骂骂,反正我们是一家人,不用再像以前那般,顾忌太多。用你的话说就是,我什么样子你没见过?”
司烨心里一暖,亲了亲她的脸。
“你亲我,我就当你同意了啊。”
“嗯。”
听到他应声,宁姝忍不住笑开了,双手搭去他的肩上,眸中神色波澜暗涌。
“实不相瞒,以前我要是被这样欺负,我定会扒光她让她悬在城墙上被人看个够!她不是喜欢用下作手段欺负人么?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她尝尝被人用那手段欺负的滋味。”蹭蹭司烨,语气软和两分:“只是因为你不屑恃强凌弱,我是你的小媳妇,自然跟你要站同一条线。不过你可要记得,从今以后,你不再欠她什么了,我都帮你还了!还有,我丑话先说在前头,她下次要再敢找我麻烦,我绝对叫她死得很难看!”
最后五个字宁姝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司烨知道她说一不二,更知她今日定然窝了火,怕他难受才一直再忍,一时心疼无比。想起方才答应她,该气气,该骂骂,他索性也开口道:“实不相瞒,看到你被那样欺负,我也恨不得直接杀了她。但她曲家如今风头正盛,且盛得有些过于炽热,我若贸然动手,杀人事小,扰了皇上一盘棋才是糟糕,故此才忍了又忍,没有取她性命。”
宁姝没想到司烨还顾虑了这些牵系,当下暗叹朝中之事果真复杂得紧,幸好她没有直接把曲风荷给杀了,否则现在还不好解释。
眼瞧气氛几分沉闷,她眨了眨眼睛,促狭道:“没想到呀~相公竟然会为新欢杀旧爱?可真叫我受宠若惊。”顿了顿,她又捏着嗓子学曲风荷那软绵绵的腔调:“好个薄情凉性之人!”
孰料司烨目色一沉,周身竟散出阵阵寒气。
“你再说一句薄情凉性试试。”
宁姝的心陡然提起,立马敛笑坐好,不敢吭气了。
气氛尴尬,又诡异得可怕。
他就这样看着她,面无表情,亦没有动作。
……完了!宁姝万般后悔。
她是得意忘形的性子,尤其是在司烨面前,更加肆无忌惮。明明五姐很早就告诉过她,男人的逆鳞不能碰,碰了出大事,她一不留神碰了就算了,还不怕死的碰了两下。
要怎么做?天哪,他这样好可怕……
色……不不不行,身子还疼得厉害。
说好话?眼下这关头,怕是她说什么他也不会听。
那……
还在琢磨着,冷不防疾风而至,如同兵临城下,蓄势待发。他按住她的肩头躺去床上,眼神交汇一瞬,随之而来的,是他极为霸道的吻。
宁姝手足无措地迎合着,生怕自己反应慢了,再惹出他更厉害的一面来。
不过这样一直下去也不行,她招架不住,要喘不上气了……
念头刚起,身上的力道骤然松开。
“不许那样说我。”他用力咬了一下她的唇,伸手一捞,将她拥入怀中,侧身躺了,过了一阵他又道:“我真的会生气。”
才被吃了教训的宁姝乖巧得如同只被拎了耳朵的兔子,睁着一双大眼睛,不住点头。
“知道了相公,”想了想觉得不够,又在他唇上“吧唧”一口,重复一遍,“知道了相公!”
他单手支起,抵住额头,看她清澈的星眸里只有自己的影子,而粉嫩的唇微微嘟起,满是急于讨好的小表情,他心情瞬间大好,唇角微微扬起,撩起她一缕青丝在手中把玩。
我家祸害真可爱。他想。
顿了顿又再添一句,也好看,是世上最好看的。
宁姝被他盯得心里发虚,眸露怯色,想将小脑袋往他怀里埋。
只是刚动一分,就听见他用无比诱惑的声音道:
“告诉你个秘密,想听不听?”
她脸上一喜,嘴比脑子快:“想!”
“嗯……其实今日也是我生辰。”
“……”
片刻过后,看她没有反应,司烨几分失落。
“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宁姝咬住唇笑:“有啊。”对他勾勾手指。
他满怀希望地凑过去,而后听到她用他最熟悉不过的那种脆生生的声音,口齿清晰道:“老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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