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
林默似笑非笑地看着盘膝打坐的青女,自从山上悄悄潜回,她一身似乎轻松了很多,再没有忧心忡忡的焦虑。
解除因果线并没有一次出手相助那么简单容易,至少能让她心里的难受减轻很多。
心镜打磨,任重道远。
很可惜,没有那么多时间,留在这里帮助她。
林默道:“等极渊援军集结完毕,我会趁乱进入无底之渊,寻找他们的灵脉所在,到时会很危险,我希望你尽早离开,找一个极渊暂时接触不到的地方,躲起来修行,等你有一天凭自身能力能开天引劫,被天道排斥出人界,再来少阳剑宗找我便是。”
青女睁开眼,扁起了嘴,泫然欲泣。
林默道:“这是为你好。”
青女抬起衣袖,抹了下眼角,说道:“师父去战场之前,她是说是为我好,但她再也没能回来;现在你也这么说,莫非你也不准备打算回来。”
话不中听,但也是事实。
林默这些天渐渐习惯了她的童言无忌,在他眼里,她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喜欢跟长辈撒娇的晚辈。
他笑了笑,道:“的确没有再回来的打算。”
青女瞪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失落和委屈。
林默道:“实话很让人失望,但这一次很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青女道:“绝不是,我一定能够筑基,一定能飞升到先生的五源仙界来看你。”
林默叹着气:“但愿吧!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再见。”
青女攥紧了拳头,眼神坚定:“我会送先生离开。”
林默怔住。
他没想到青女会做出这种决定,他又不想因为危险开口拒绝,从而令她心境上出现无法弥补的裂痕。
这个小姑娘看似浑浑噩噩,偶尔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事实上,多日接触下来,她性格相当坚韧,决定的事情绝不回头。
性格源自血脉,也来自钜子谷环境后天塑造。
他下意识地去揉鼻尖,“若在无底之泽遇上极渊围攻,到时候我没法顾及你的生死。”
青女道:“先生不是说过,无底之泽拥有五行真源,极渊之所强,全拜真源所赐,既如此,学生不趁有先生护佑进去得到它,日后哪有机会再入此地,就算极渊一战而败,钜子谷同样不容许学生接近。”
说道理,林默还真不是他这学生的对手,无言以对。
……
林默最担心的事总算没有出现,长庚似乎并没有出卖他,也不是极渊派来诱他入彀的。
援军集结。
槐榆城西山下乌泱泱地集中了近三百名极渊修行者,林默并未从兜头盖脸的一大群人中找到长庚,他们相互间也没有交谈,最前方只有一名炼气九层巅峰,被称作乌长老的,在向集结的极渊弟子做最后战前鼓舞。
援军的任务不是林默所想那样,从背后袭击钜子谷阵地,而是冒着被阵地弓弩射杀的危险,分散突入,沿沼泽少数通道,进入总堂防御圈,协助巩固不被钜子谷攻破。
在场很多人从来没来过总堂,也从未接受过真源授神,沉渊得继,这一次也是他们有望得到总堂青睐的机会。
林默当然求之不得,正是瞌睡递枕头,还愁着没机会脱离援军队伍,避开无数眼光进入总堂呢!
凭他的速度,哪怕不御剑,带一个青女突破弓弩覆盖也不会太难。
难的是他们的身份。
郭开、萧钰本属总堂麾下,一旦进入总堂,很容易被人识破伪装,‘一容千面’再强,也无法改变生活习惯和亲近朋友的注视。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反正突破防线后,离总堂还有上百里沼泽迷宫,路上再想办法不迟。
三百余人开始登山,此时钜子谷的斥候已经开始向阵地发出烟火信号,并且撤离西山,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当他们出现在山顶,还没来得及欣赏一下山下一望无际的黑土泥沼,铺天盖地的黑点就遮住了天空。
“弑仙箭来袭。”
到处都有人在大声示警。
弑仙箭是山上仙家叫出来的名号,钜子谷内部,这种射杀修行者的弓弩有个更朴实的名字:里弩和半里弓,意思就是能射出一里的强弩和射出半里的强弓。
此时射上山顶的全是钜子谷蹶张里弩。
林默细读过青女给的符纹图样和机关制造,符纹只能照搬,看不懂其中关窍;而机关制造则是钜子谷特有,这也是他们敢于数十人守城对抗数万大军的底气,帛卷上正好有蹶张劲弩与投石机制造图样,也非常清楚它们的威力。
他一把拉起青女的手,挥出一张事先画好的符箓,顶起防御气幕就往山下冲。
方圆一里,需要快速冲过两里范围,才能真正避开弓弩覆盖。
耳边风声虎虎,他已经将体修冲刺速度发挥到极致。
刚开始还有数十名驾驭各种飞行法宝的修士在身边,转眼间,所有人都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山脚下,丛林中突然喊声大作,数十名钜子谷弟子挥刀舞剑杀将出来。
林默稍稍移转方向,赶在他们拦路前冲过防御线,径直往泥沼秘径冲去,到了山下,其实泥沼看起来都一个样,根本分不清哪儿才是道路,所幸他早已将路径记熟在心,想都不用想,直接冲向了不会让人陷入泥沼的小路。
身后劲风呼啸,数十支弩箭挟风而至。
符箓打造出的第一层气幕早在下山时被无数羽箭击破,他也没准备太多防御符,点亮符胆需耗大量真元,对他而言得不偿失。
先前那张符,只是给周边极渊修士看的障眼法。
他口中喃喃:“冰封。”将青女扯向身体前方。
背后叮当乱响,弩箭仿佛刺中坚硬且光滑的无形盾牌,纷纷偏离方向,空中炸开,或雷光数丈,或烈焰熊熊……
身后离得较远的极渊修士都看傻了,好些个刚一愣神,手脚稍慢,就给迎面而来的弩箭射了个正着,随着弩箭炸开,整个人炸成一蓬血肉,有的上半身被炸得没了影子,下半身两条腿还在不停狂奔。
青女一直在留意四周,此时钜子谷最近的阵地离他们已然很远,而身后那些极渊修士依旧还在生死线上狂奔。
“不用跑了,我们已经出了弩箭覆盖。”
林默放慢脚步,开始汲取法器中的灵晶,体内真元似乎有些不太安宁,激荡不休。
莫非进入了土性真源范围。
这种激荡他很熟悉,忘川河上,他一直就有这种感觉。
不过感觉很微弱,表示离真源还远,按图所示,甚至极渊总堂所在,也可能不是真源,正如忘川河一样,是游魂天他们口中的真源分支虚源。
要想安然穿过总堂,还得改换一次身份。
所谓沼泽秘径并不是一条路,而是一条宽泛的通道,无底之泽和忘川河有些相似,能将走进去的人完全困住,并吞噬淹没;修行者哪怕御剑御风从空中经过,只要不在路径上,也会被空气乱流席卷,送入沼泽;即使法宝品级高,侥幸突破乱流,沼泽中还有无形瘴毒,会不知不觉渗入肌肤,令人中毒发狂。
总之不管哪一种,在这里都是致命的。
林默不想冒险,何况身边还跟着青女,至少在他离开之前,不想见到青女出事。
他放慢脚步一来是积攒真元,为可能的战斗做准备,二来是等着有人跟上来,只要遇上落单之人,杀人夺身份是他能想到的最佳办法。
一炷香之后,有人跟了上来,独行,炼气七层。
那人正快步赶上,揖手准备和前面这位强悍的前辈打个招呼。
不等他开口,咽喉一凉,一柄剑刺穿了他的喉咙,当他倒下的时候,还能看见剑尖上滴下的血正滴向他的脸庞。
林默不想让他说话,交谈起来,他很可能会心软。
这种时候心软,很不恰当,也不是时候。
他清楚自己弱点,不说话,心肠会坚硬很多。
青女摘下那人身份木牌,朱红色,上面的字也是朱红色,她将木牌递给林默,将尸体扔进了一旁泥泽,很快就沉了下去,完全不见踪影。
论杀人处理尸体,她比林默经验丰富。
林默看了眼木牌上的名字:高流冲。
青女道:“应该来自大豫象山郡,我去那边做过任务,与这种颜色身份牌的人打过交道。”
林默点点头,每次杀人后心情总有些糟糕,不太想说话。
走出一段路,又有两人跟上来,这两人僅有炼气五层,能靠前冲过弓弩阵地,明显属于速度上有过人处。
林默如法炮制,一剑双杀,完全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这次来的两人都是履泰京城玄离分堂弟子,身份漆成黄色,相当惹眼,青女摘了其中一只,处理完尸体,两人也不停留,腿上贴上甲马符,快步往总堂方向而去。
半道上,与一群出外巡逻的总堂弟子相遇。
与所有山上仙家一样,总堂弟子肯定瞧分堂弟子不上眼,哪怕这些人来帮他们协防也是一样。
五人一字排开拦住了去路,一名黑牌朱字弟子叉腰指脸喝问道:“哪家分堂来的,怎么就两人,不是说有三四百人过来吗?”
林默道:“象山高流冲,这位是玄离方詹,一部分人没能冲过来,很多还在后面,我们不太想扎堆,因此先行。”
总堂弟子上下打量着林默,他此时的面容已换成高流冲那张脸,“高流冲,这名字有点熟悉,以前来过总堂?”
林默沉吟片刻,道:“来过,立功受赏,前来感悟天地惠泽。”
他记得后土宗管获得泥渊神授为天地惠泽,既然极渊源起后土宗,叫法应该相同。
总堂弟子嗯了一声,道:“我就有这印象,没有天地惠泽哪能进入炼气大成期,你两人结伴前行这段路需得小心。”听他自承来过总堂,态度好转了不少,挥手让几名同门让开路。
林默多问了一句:“路难走?”
那人道:“路难走是一回事,事实上是钜子谷有不少疯子流窜进了沼泽,遇上一个两个还好说,遇上三五成群的,他们有弑仙箭,没有足够防御法宝很难对付过去。”
林默赶紧谢过,心里也是忐忑,若没有青女在身边,遇上钜子谷的人不问情由动手,杀了也就杀了;有她在,情况会变得复杂。
他只期望不会那么倒霉,真遇上钜子谷人截道。
人就是这样,越不想碰上麻烦,麻烦总是接踵而至;越不想遇上的人,偏偏就撞个满怀。
想躲都躲不掉。
四名头戴斗笠,腰佩长刀的葛衫人突然就从灵识都很难探究的树林中冲出,二话不说,四支箭就朝他们激射而来。
他们肯定在无底沼泽中逛了很久,不然不会知道,林中水汽能阻隔气息。
下手也干脆利落,俨然不想缠斗,惊动极渊巡逻队伍。
青女出剑击落近身箭矢,使用的是钜子谷武学,以独特手法,竟然让箭矢未发生爆炸。
她手上能用武器就是先师为她锻造的这柄‘惊枭’剑,林默只送了支火系术法的净瓶给她,可他自己也不懂火术诀,无法启用法宝,只能放在多宝袋里睡大觉;符箓倒是帮她画了十几张,全是防御攻伐术咒,用一张少一张,尤其知道林默很快会离开,她不舍得用。
林默冷冷盯着对面那四人,随时准备出剑。
虽然碍于青女面子,他也不想死在这些人的手上。
对面的人认出青女的剑术。
一个女子惊呼道:“本门齐长老的流风剑术,你是何人?怎么会本门剑术?”
青女故技重施,沉声道:“请你们让开,隐者做事,休问去向。”
一名男子嘿嘿冷笑,道:“隐者,你以为冒充本门隐者就能蒙混过关,郭长老下令但凡见到极渊狗贼落单皆杀,若有隐者混入其中,他不会不事先告知联络暗语。”
遇上一根筋完成任务的家伙,真是没法谈,哪怕青女此时报出暗语,只怕也很难让对方相信。
林默手一晃,剑已在手。
先前那拨巡逻队过去了十里,想来下一拨巡逻不会离得太远,他可不想因为这群人功亏一篑。
青女赶紧上前一步,拉下兜帽和蒙脸布,说道:“齐长老弟子青女,正执行任务,请诸位师兄师姐让开。”
她补上了一句:“前两日在山上救过罗元九师兄,这件事各位应该听过。”
对面女子伸臂拦住了同伴,“确有其事,但齐长老的弟子应该留在了钜子谷,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
青女道:“我说过,隐者做事,休问去向。”
虽然对面四人还是将信将疑,杀心也锐减几分,慢慢后退,遁入树林之中。
青女总算长舒一口气,剑入鞘,偷偷瞥了眼林默,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林默也没多说,手腕一翻,收剑入‘情结’,大步往前走去。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着,场面有些冷清。
青女惴惴不安道:“先生是不是怪学生自作主张。”
林默伸出手,隔着兜帽揉了揉她头顶,柔声道:“怪你做什么,毕竟是你同门,杀了他们,你心里会过意不去,刚才我也没打算要他们命,只是想打昏他们,扔进那片树林。”
青女高兴起来,笑道:“先生真这么想的?”
林默嗯了一声。
青女又愁容满面,低语喃喃:“我其实想喊你师父的,不过我已经有过师父,虽然她不在了,但只要喊你师父我就会想起她,总感觉不是在喊你,而是在喊她,我这么想,先生会不会怪我。”
林默道:“不会,按我们那里的规矩,你不到筑基境,是不能称做亲传或嫡传弟子,所以我现在只是你的传道人,而不是师父。”
青女扯住了他的衣袖一角,道:“总有一天,我会喊你师父的,按照你们的规矩,如果在另一个天下喊你师父,我师父就不会多想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她没来由地自顾自笑了起来。
林默道:“以后你叫不叫师父也不重要,其实钜子谷剑术本身并不差,你需要做的,是把剑术和悟道结合起来,忘记那些繁复无用的招数技巧。”
“没有招数还怎么使剑,我可没有先生那种神出鬼没的身法。”
“出剑不需要招数,招数只是技巧,你需要理解每一个招数它的意义是什么,要达到什么目的,弄懂了这个,你就领会了意,领会的意多了,自然而然就会参悟出用剑的道理,此可谓‘道’,有了与众不同的道,你也就有了自己剑道的真义,剑随心起,心随意动,方可融入天地,终得大自由。”
“什么又叫大自由?”
“大自由是个很宽泛的概念,剑与意的自由,身与心的自由……”
这一路,林默说了很多话,不僅僅关于修行,还有人生,仙路,总之他想说的很多……
却总是觉得没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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