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婴执事恶狠狠瞪着林默,挥手让手下松开谷涵阳,眼睛不离林默左手,说道:“本执事奉命调查赖德坤、卓轻尘等九人离船失踪一案,还请守藏道友配合。”这句话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面迸出来的。
“你们请人配合,都是这种方式?”
大家都撕破了脸,林默嘴上也没客气。
谷涵阳快步躲到他身后,胸口起伏,似乎尚未完全恢复。
“没事吧!”
“没事。”
元婴执事道:“守藏道友是否能解释下前些日与卓轻尘冲突那件事?”
林默淡定地道:“解释?遇上一群闹事的醉鬼,贵船执事不闻不问,我给谁解释去,执事需要解释,是不是找错了对象。”
元婴执事道:“这么说,阁下不承认与卓轻尘发生过冲突?”
林默道:“遇上一群醉鬼闹事,略施惩戒,如此而已,什么冲突不冲突的,那只是执事阁下的一番说辞。”
不卑不亢,心如止水。
元婴执事眯起眼,似乎也找不出破绽,招了招手,“把人证带过来。”
刚刚闹出的动静已经吸引了不少人在洞府外围观,其中就有昨天和他们喝酒的赵罗吟等人,此时正头挨头商量着什么。
其中一名执事出门,很快带过来两个人,李碧源和那名同样来自神霄派的弟子。
此时当着林默的面,明显相当拘束,垂手站在门槛外,头都不敢抬,生怕与林默视线接触。
元婴执事问道:“那日下船之后,你们见到了什么,说出来听听?”
李碧源嗯嗯应着声,干咳一声正要开口,谷涵阳怒喝道:“姓李的,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有什么资格作证。”
元婴执事拉长尾音‘哦’了一声,瞥向对方:“你是在威胁证人?”
林默手在背后轻轻摆动,示意谷涵阳不要说话,谅那李碧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李碧源低着头小声说道:“那日船停幽星,我等一起来请守藏道友下船逛街,不久,守藏道兄便以不想逛黑市为由,单独行动,后来的事,小的也不清楚。”
元婴执事眯起眼盯着局促不安的李碧源:“别掐头去尾,把你知道的前因后果,全部说出来。”
“全部说出来。”李碧源这才抬起头,两眼无神。
说出背后的原因,不就让他成为众人眼里的背叛者,无论搁在山上还是山下,背叛者皆为人不齿,受人唾弃,当这么多人的面,无异于公开处刑。
“你已经在我们面前说过一次,当面再讲一遍,有何难为情。”
元婴执事只在乎找出卓轻尘、赖德坤未能登船的真相,完全不考虑别人会承担的后果。
李碧源嘴唇噏张好几次,还是没勇气开口。
身边那位神霄派弟子更是面如死灰,一脸生不如死,此时说不得心里面把这位元婴执事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恐怕连家族所有母的都不能幸免。
元婴执事哼哼道:“不说是吧!怕丢人,早干嘛去了。”
扭头看向林默:“这二位在调查中提到,赖德坤找到他们,许以大量仙晶承诺,要他们在船靠幽星期间,将你劝下渡船,以便卓轻尘与其同伴向你们实施报复,这有他们亲手画押的笔供为准。”
那两人脑袋垂得更低,简直恨不得有个地缝让他们钻进去。
围观人群中发出了极大的起哄声,口哨、叫骂此起彼伏,骂的当然不是林默他们,而是出卖同门同伴的李碧源二人。
骂得最凶,脚跳得最高的,就是赵罗吟和她身边的女修们,有一帮姿色不错的女修带头,骂声越发响亮。
元婴执事也发现这件事做得有点过头,蹇着眉,头疼起来。
林默淡淡道:“就这——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元婴执事这才省悟,将林默当成最大嫌疑确实有些想当然了。
对方虽然丹道不弱,有法丹护身,毕竟只是结丹期,对付一帮金丹已经是难上加难,何况其中还有位元婴境,僅凭他一两个人,想把九人全部留在幽星,除非幽星上有人帮忙,否则不可能成功。
然而能买通幽星那帮只认钱不认人的野修,卓家似乎比神霄派挂名客卿更有说服力。
他亲自上门拿人,却闹了个大大乌龙,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于是冷冷道:“你是当日下船者之一,本执事有权带你回去问话,跟我们走一趟。”
林默无话可说,正准备收起法丹,随他们走一趟,门外有人说道:“夏都管官威真是不小,我倒想问问,前些日子我纯霄宫提交的卓家人仗势欺人,调戏我宫弟子的案子夏都管查得怎样了,莫不是夏都管怕不好交代,告知了卓家那帮纨绔,让他们提前跑了吧!”
开口的是位容貌三十上下,带着成熟风韵的女冠,头顶鱼尾冠,一袭天仙洞衣。
元婴执事欲言又止。
他认得这位女冠,纯霄宫元婴副山主,地位不咋地,架不住人家阆风城有大靠山,到时不管对错,给她往靠山那儿一闹,指不定吹几场枕头风,这好不容易弄来的渡船都管执事这份肥差,只怕就将从指缝中流走。
这种人惹不得,也得罪不起。
何况这位副山主一番话不可谓不诛心,矛头一转,就把他正排查之事变成了惹了麻烦的纨绔,借船停幽星,畏罪潜逃。
既然是畏罪潜逃,查下去还有屁用。
看热闹的大多数都住一层甲板,身份地位不高,最恨就是仗势欺人,诸如卓七少那种纨绔,真正给招惹了,他们不敢还手还嘴,但此时大家聚在一块,又没有当事人在场,说话气势也硬气不少。
再给女冠一番言语挑弄,群情激奋,不再关注事件本身,而是指责起元婴执事处事不公来。
你一言,我一语,群情汹汹,一步步围了过来。
元婴执事眼见事情闹大,人也顾不得带,赶紧分开众人落荒而逃。
可苦了前来作证的李碧源等二人,一人一句:‘小人’;别人又一声:‘叛徒’;再来一个怒骂着一口浓痰吐过来……
口诛群伐,很快演变成拳脚交加,刚开始还是趁人不备,一脚踹臀、一腿撩裆;没多会儿,大伙儿情绪越发激昂,动作不知不觉变大,毫不掩饰就劈头盖脸一阵狂砸,好在大家也有分寸,不使法术,拳脚不带真元,结丹修士也没那么不扛揍,打是打不死,皮肉之苦难免。
何况二人又不是体修,没有强横肉体,也缺乏快速复原的体魄,数百人一顿胖揍,就算有快速复原能力,这好一通轮番拳脚,也能将真元消耗殆尽。
赵罗吟等人进了林默洞府,掩上大门。
“这位是我师叔莹蟾,特地请她老人家来帮你们解围。”
莹蟾瞪眼,呵斥道:“师叔就师叔,谁老人家了,你师父才是老人家。”
赵罗吟像没事人一样,笑嘻嘻道:“尊敬还不成,师父才没你这般小气。”
林默揖手行礼,“见过前辈。”
莹蟾上下打量着他,无视他身后还有位高大威猛的男子也在同样行礼,赞道:“守藏,道号不错,守者寺府之事,法度也,藏,贮也,经典总称,以法度守经典,是为道之守真也。”
林默起这道号,僅僅因幽冥百年做过‘守藏室’,真没想过其义何解,只得喏喏应声。
请一众女修入内坐好,煮水泡茶相待。
莹蟾喝了几口,大加赞赏。
茶叶来自神霄派霁山,木性生机温养,加上神霄派特殊秘法炒制,本身就是青莲三十三不可多得的仙家极品,林默这些年酒喝不少,茶也没少喝,手艺日臻成熟,至少不再像以前,泡一壶茶让人喝了直皱眉头。
“听说你曾用法丹对付卓家多人?”喝过茶,莹蟾长辈般刨根问起底来。
林默一一答复,对答如流。
反正他的底早就打好腹稿,野修嘛!真正的底细谁也查不明白,他连神霄派都没糊弄,何况这位来自不同福地天下的宗师。
聊过一阵,门外又有人来访。
这次谷涵阳学了个乖,不再主动去开门。
门外那人一袭青布直裰,头上随随便便挽了个道髻,腰佩一柄不起眼的乌鞘剑,瞧上去极不起眼,一身气机收敛极好。
主动自我介绍:“我乃阆风城内务执总旗下,长风殿副执长青阳子,也就是令宗菩真道友老友。”
林默怔住。
葛菩真说过会托请好友帮他在界城谋一份好差事,他只当托词,也没太过放心上,真心没想到,他托请的老友还真是这次前往界城轮换的领队人——阆风城元婴巅峰大能,副执长青阳子。
这位身份高高在上的人物到访,让刚刚还前辈架子十足的莹蟾马上放下身段,出门躬身揖手相迎。
青阳子伸手虚按,以示免礼。
林默重新泡茶待客,螺蛳壳道场堂屋不大,凳子也不够多,请青阳子上座了,大家分别落座,他也没了座位,站在角落里静候。
青阳子喝过一口茶水,开门见山:“本不想来见面,葛道友所托,小事一桩,守藏小友既在丹道上造诣不凡,到时安排到丹房,反正界城阆风营也需要这方面人才,不过——”
话锋一转,“卓家旁支七少失踪一事,确实之前与小友有所牵连,船上执事需要交代,我这领队也得拿出个说法不是,所以才过来瞧瞧。”
他扫了眼屋内纯霄宫女修,笑道:“没承想纯霄宫道友也在此处。”
莹蟾赶紧道:“守藏小道友帮过本门弟子解围,故而过来感谢。”
青阳子抬手虚按,道:“何必紧张,莹蟾道友是本城常客,一家人,随便些便是。”
林默道:“当日卓氏寻衅,守藏与他们有过短暂接触,这次下船,街上也遇到过那位风陵山客卿出言威胁,后来寻了一处僻静道路回船,实在不知那些人去了何去。”
青阳子微笑道:“你这境界,哪怕有法丹在手,未必能把那些人怎样,赖德坤手上有件本命法宝,专门克制毒雾一属,你哪是对手,这件事就此作罢。”
林默蹇眉道:“那卓家?”
青阳子道:“卓家那边不敢乱来,本城还要追问他们人去了何处,若不派新人自行前来界城报到,他们以前留在界城的人就不得离开。”
上庭祖宗不讲道理起来,比一般宗门更令人哭笑不得。
——
渡船数旬后停靠青莲九十六紫霄宫仙家渡口,这是整个行程最后一次停靠,再往前,一旬深暗旅行后,就是与魔域交界的界城。
界城所在,已经是魔域地盘,与青莲仙界再不是深暗星空相隔,渡船需走过一段归墟漩涡。
林默对天地间归墟再熟悉不过。
从五源到下界人间,再到幽冥,又从幽冥重新走过一回,最终回到五源,开天飞升青莲仙界,同样也是穿过了一段奇异的归墟漩涡,落到青莲三十三福地之上。
按照广闻天藏书说法,似乎称之为‘近源聚合’,也就是跨越天地归墟时,归墟漩涡会将你放在离体内小天地气息相近的天地中。
当然乘坐渡船肯定不可能在穿行归墟时被拉扯出去,渡船有阵法护持,而且航线上都有阵法锚点,不可能造成落点偏差。
船上这段光阴,赵罗吟经常有事无事过来找他扯闲篇,她有什么心思,林默门儿清。
仙子有意野修无心。
林默始终保持不咸不淡态度,其间也无数次暗示过,只不过,赵罗吟一厢情愿,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故意装没听懂,我行我素。
总之让谷涵阳气得直跳脚,大骂林默不懂风情,白瞎了仙子一番心思。
同时也纳闷,明明自个最近留起了胡碴,装起了忧郁,怎不见有人飞蛾也似往怀里扑。
林默也没个啥啊!
论身高,论威猛形象,好像还是自个好看些嘛!
巨大的天鲲飞舟穿过深暗,一头扎进深暗中巨大黑色涡漩,飞舟上所有的符帆尽收,护船阵法释放出最大力量,一层气幕将飞舟严严实实包裹起来。
因为马上就到界城,大部分轮换修士都收拾好了行装,等候在甲板上,也想看难得一见的归墟奇景。
气幕外五颜六色不停旋转的光圈让人眼花。
好些个从未进入过归墟的结丹修士扶栏呕吐,有的甚至直接昏倒,不少人东倒西歪,跌坐在地,盘膝静心。
谷涵阳就在其中,反观林默没事人似的,还背着手在喝酒呢,见左右坐倒一大片,这才赶紧坐下,假模假式打坐对抗归墟眩晕。
整个过程并不长。
当船头冲破层层湍流,金色阳光洒落甲板,一切归于平静。
天际线尽头,两座黑色大山直刺云端,浓厚的云层遮住了天穹,也遮挡了山峰的尖顶。
两山之间,横亘着一条绵延百里的黑线。
“那就是界城城墙。”
有人兴奋地喊了起来。
船上的人纷纷涌向船舷,远远望向那座他们即将到达,令人忐忑不安的魔域之界。
林默没去凑那热闹,栏杆边上也容不了所有人。
谷涵阳乜眼瞧向他:“你这家伙——”
林默假装不解,愣在那里,“有问题?”
谷涵阳嘴角抽了抽,摇头道:“你是个有秘密的家伙,我还是少打听为妙,免得惹祸上身。”
林默道:“有啥秘密,你我不都一样。”
谷涵阳脑袋摇得更厉害,连连道:“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正常男人绝不可能拒绝像赵仙子那种女人,你这家伙,要么……”
他呶呶嘴,目标腰际以下,大腿以上,“要么你心头有事,事情大过天,以至于让他拒绝与人大被同榻的机会。”
原来自己想岔了,他还以为他发现了自己在归墟里不眩晕。敢情就这……林默笑道:“那方面绝对正常,这点不用谷兄担心;心头确实有事,早说过,心头有人,放不下,自然很难接受别人。”
谷涵阳鼻子直哼哼。
说破大天,他也不信,正常男人谁能抵挡这种诱惑,反正他很正常,所以欣慰。
北溟停靠的地方离城墙还有老远距离,渡口简陋,一排排平房建在码头对面,屋檐下堆满了货箱。
船上执事忙忙碌碌,搭起跳板,守在跳板旁,叮嘱每个下船的去哪儿报到,收回船上腰牌。
下船的人多,一时间拥挤不堪,人群中不时传来一声声女子尖叫,然后清脆的耳光声噼啪响个不停,法术灵光在人群拥挤处闪现。
并没有看见赵罗吟她们影子,不过有宗门长辈在身边,给人占便宜的可能也不会太大,没多少人愿意招惹元婴大仙师。
有些性子急的修士也不管腰牌回收,御风冲出栏杆,开始越来越多的人有样学样,执事们招都招呼不住。
一船修士来自不同的阆风城六大福地,离了船谁还买你渡船执事的账,而且其中大半又来自仙籍吸引来的散修,个个桀骜不驯,下次回程能不能坐上船都说不准,更何况阆风城下次接人的船未必就是北溟。
甲板上越来越空。
林默这才和谷涵阳一同走下跳板,身后不远处,李碧源和那位出卖过他的神霄派同门正小心翼翼走向一处最不拥挤的下船口,遮遮掩掩,生怕让人认出来。
山上山下其实就是一座江湖,名声一旦臭了,再想挽回,花费数十年,乃至百年,也未必扭转。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你可以狂妄,可以随性,可以风流,但千万不要触碰底线,底线是维持江湖运转的最低水平线,人人若都毫无忌惮去越过它,那么江湖就成了人人畏惧的血渊泥沼,当人人不得安生的时候,谁不是别人眼里的一盘菜。
这二位犯的就是这种忌讳。
林默完全不同情这种人,谷涵阳同样,脸上的表情比他还要鄙夷。
界城不算大,也同样有它的江湖。
触犯忌讳的人在这个生命如同草芥的地方,死得通常比别的地方快得多。
前来迎接轮换修士的阆风营执事就守在各个路口,摆出一张条案,登记造册,分配去处。
林默果然被分配去了丹房,至于做什么,得等丹房总执事安排;谷涵阳很不幸被安排去了斥候队,整个界城,最危险的就是斥候,轮流在城墙以外漂着,碰上魔修的几率大得跟路边随便捡的破砖烂瓦也似,当然也得看运气,没战争那几年,双方相安无事,一旦战争开始,斥候通常就是魔修最先干掉的目标。
谷涵阳面如死灰,走去阆风营的一路闭紧嘴巴。
林默与他并肩而行,递过去一壶酒。
心情低落的时候,酒往往比任何安慰都有效。
同时递过去的还有一只多宝袋,青莲仙界多宝袋极不值钱,往往买货就送,反正空间不大,易破易碎,品级稍高的攻伐法宝就无法装在里面。
“这是什么?”谷涵阳灵识深入多宝袋,发现里面是一堆丹瓶。
林默道:“危急关头能稍微保命的丹丸,用法都在瓶子上,也有些快速补充精血真元的药丹,雷火丹使用时得小心些,别把自个炸了,只要不遇上元婴中期或主修雷法的修士,这些雷火丹对付成片的敌人很有用。”
虽然平时话少,谷涵阳相信他每说出来一句话都不会夸大其辞,也相信这一堆丹价值不菲,毕竟能让神霄派一峰之主,厚起脸皮向阆风城打招呼的家伙,丹道造诣绝不会差。
生死攸关,他可不会跟林默客气,赶紧收好,拿起酒壶跟他手里葫芦轻磕了下,咧嘴笑道:“要说这趟有啥收获,就是结交了你这么个朋友。”笑得很苦,但能看出他的真诚。
林默伸手去搭肩膀,刚搭上,马上缩回手,煞有介事在衣袍上蹭了几下,与他稍微拉开距离,道:“话说太早,有点假。”
谷涵阳没太留意林默的举动,道:“你要是把酒葫芦送我,我更当你是朋友。”
林默晃了晃手里葫芦,里面酒水咣当作响,“有说法?”
葫芦是他从人界围杀的张家供奉手里夺来,一直不知其用法,唯一好处,能装几十斤酒,相当坚韧,如何变大缩小也不清楚。
谷涵阳一脸惊讶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
林默白了一眼,就没搭腔。
“若是我没看错,这应该是‘小藏海’,当然比不得‘大藏海’值钱,那可是能汲取灵气贮藏备用的好玩意儿,还有一种称作‘藏锋’,可遇不可求,不说也罢。”
说起掌故,谷涵阳便眉飞色舞,活了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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