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啥?”
游鳞洞主反倒先发作起来,一拍桌子,碗碟都跳了起来,酒也泼了半壶。
“一张丑脸,还怕人看。”
林默毫不示弱,身在神界蛮荒,最重要的就是要拿得出震慑的本事,真碰上打不过的,最好的办法也不是示弱,而是逃跑,有多远跑多远。
这是照岁给他说过的话。
他记性向来很好,尤其到了这里,照岁很久以前无意聊过的话,他都回想起来。
袁佪屁股在凳子上转了个方向,面对游鳞洞主,瞪着眼道:“老鱼皮,这可不是你地盘,想动手,最好掂量下自个手底下斤两。”
虽说差了整个境界,袁佪在自家地盘上也不示弱。
游鳞洞主身边那几个看起来比他还激动,一个个跳起来,指手画脚,挽衣抹袖,大声喝骂起来。
酒肆当家人早已把头缩到了柜台下面,他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都懒得出面劝架。反正给琼浆池交过保护费,哪怕别人把铺子拆了,自有大个的出面找人赔偿。
掺和冲突,实属想不开找死的行为。
在朱厌神明后裔势力范围杀一个血脉后裔会引来多大麻烦,游鳞洞主心里门儿清。
他的目标是林默。
那身不属于神妖修士的气血实在太撩拨他的食欲。
这边离归墟实在太远,最多只敢在归墟附近出没,偷捕一些尚未化形的神兽,听说青莲活神兽比死兽值钱,有钱人养来当坐骑或宠物。
无聊透顶。
也有胆子大的青莲修士深入神界,主要以涉险修行为主,猎杀一些化形成功的妖修,挖取体内凝结太初气丹,当然陨落的也不在少数。
最近些年,青莲神人天那边入口管束极严,除了一些捕兽修士,杀妖夺丹的高境青莲道修几乎绝迹。
很少有青莲修士敢如此深入。
林默一直留意对方神色。
莫名其妙被传送阵扔来神界,使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在某些方面向来谨慎,哪怕喝酒也留了五分余地,何况面对游鳞洞主毫不掩饰的敌意。
双方正吵得不可开交。
游鳞洞主两眼一瞪,光阴恍若停滞,所有声音仿佛被人为拉长,争吵双方骤然恍若陷入一种半实半虚的境地。
酒肆如同填满湖水。
而这一切,正和对方骂战的袁佪、长野犹不自知。
林默马上感觉到异象,这是危机预感自然而然做出的反应,无数剑意流泻,剑气撑出一方天地。
光阴停顿异象砰然琉璃摧破。
游鳞洞主已穿过争吵双方,一只手伸到林默胸前。
那只手枯瘦细长,上面布满千年树皮般皱褶,只有三根细长指头,指甲几乎占了一半。
其弯如钩,其色似铁。
林默沉着后退,左闪右避,像脑后长有眼睛,店堂中凌乱放置的凳子也没撞倒一张。
袁佪、长野似乎这才发现对方出手,大喝声中,转身要去帮忙,却被对方几人拉的拉手,攀的攀臂,纠缠一团。
显然是早商量好的,分工合作。
一进一退,两人瞬息间退出了酒肆。
酒肆倚湖而建,门外便是跨渠土桥,林默退到桥上。
游鳞洞主金色眼眸透出血红光芒,杀气腾腾,还带着饥饿的野兽看见食物那种贪婪。
店堂里长野大声喊:“离水远一点,这畜生善水。”
神界也有奇特的鄙视链,血统纯正的神裔看不上血脉稀薄的,血脉稀薄的瞧不上杂种,杂种又瞧不上化形妖族。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不管神裔,还是妖族都喜欢化成人形的原因了,能不能腾出手去做走路、捕食以外的事情,是相当重要的等级分界线。
长野喊游鳞洞主畜生,既是情急下的怒骂,也是平常鄙视圈习惯所致。
他的提醒还是晚了点。
游鳞洞主已经展开神通,将四周湖水打造出一只碧水牢笼。
林默如坠湖底,四周全是碧波荡漾。
无数水草在湖水中蔓延,向他身体飘荡而来。
然而没等接近,水草便自行分解,化作碎屑随水流漂远。
游鳞洞主的手指也抓到他眼前。
相距不到三寸。
闪耀铁器光芒的指甲尖竟似凝结,悬停在那里,进也进不得半寸,退也退不出一分。
不止他的爪子!
他整个人也像瞬间冻结,全身僵直。
水致其深而蛟龙生。
冰也是水,只不过是水的另一种形态,即便是好水的蛟龙,身处万顷寒冰,也能使他动弹不得。
他借来的万顷湖水不僅没有困住对手,反而成了困住他自己的囚笼。
按理说对方也应该在厚重的寒冰中无法行动,然而事实是,林默不但能动,还毫无阻滞。
一只拳头出现在游鳞洞主两眼之间。
喀嚓!
他听到了坚硬的鼻梁骨碎裂声,两眼模糊,血腥气直冲脑门。
拳头再次砸在他肋骨间,把胸中空气都挤了出去,背后厚厚冰层嚓嚓作响,拳罡透过身体,震裂了冰层。
“这是什么术法?”
拳头雨点般落在胸腹间,每一拳都蕴藏着一股摧枯拉朽的无穷力道,冲击着他体内每个窍穴。
嚓嚓声不断,崩碎的冰越来越多。
身体周边也出现了空隙,他努力扭动身体,冰层开始崩塌。
脚下那双乌莫皮靴变形,撕裂,极短的时间内,由内向外撑破,一双覆盖鳞片的巨爪伸了出来;衣衫也被撑破,露出层层叠叠黑色鳞甲……
情急之下,游鳞洞主显化真身。
林默根本不管他体型变化,依旧一拳又一拳落在他身上,坚硬鳞片向内塌陷,红肉从鳞片缝隙间挤出,血水不断流淌,很快浸湿了下半身。
游鳞洞主不断嚎叫着,叫声低沉如牛。
他疯狂甩头,脖子伸得老长。
下一刻,他的头颅已完全恢复真身模样,张开血盆大口,低头便咬。
然后他看见那个可恶的人正露齿而笑。
剑光一闪,再一闪。
尚不及尖牙长短的剑竟然穿透了蛟龙头颅,剑锋从嘴巴刺入,后脑穿出,余势未消,夺地一声,将龙头整个钉入数丈外酒肆大门两侧粗大圆柱上。
龙头下比井口还粗的长长躯干软塌塌拖在后面,光秃秃的圆尾还在微微左右摆动。
酒肆内鸦雀无声。
就连游鳞洞主的手下都惊呆了,忘了惊呼,忘了逃走,完全被眼前恐怖的一幕震慑。
林默背着双手,施施然走进酒肆。
他看着袁佪、长野,微笑道:“这长虫可有用?”
那二位脑袋直点,袁佪道:“妖丹最有用,用来泡酒、炼化都行,大补;内脏、血肉都是炼上品血丹的好东西,皮甲也用处极广,价值不低于炼出的血丹。”
游鳞洞主几名手下一哄而散,跳的跳湖,御的御风。
留下他们不难,不过林默没去理会,摆了摆手,道:“我就要那颗妖丹,其余归你们。”
袁佪兴奋地搓着手,忙不迭称谢;长野稍稳重些,抱拳晃了晃。
袁、长两位动作娴熟,不多时,那条长虫已给分解,一颗妖丹送到林默手上,给他随意扔进了朱红葫芦,拿去柜台上让惊魂稍定的当家人给他灌满酒水。
酒,当然是铺子里最贵的那种,两颗下品血丹一斤。
付账的是长野,几十颗下品血丹,价值不及他们分到的那些血肉鳞甲九牛一毛。
游鳞洞主毕竟四宫境,相当于修道者元婴,不算稀有,但很少会被猎杀,尤其在神界腹地,即合被更高境所猎,也不可能落到像他们这种混沌、太初境手上,这些东西对他们的来说,无异于天降横财。
林默问道:“宰了这位,会不会给二位招来麻烦?”
袁佪大笑:“咱这儿凭本事吃饭,他想吃你,你宰他,公平得很,没谁有意见,反倒是消息传开,至少境界低于游鳞洞主的再也不会来招惹你,境界比他高的,多是一方次神、祭主,只要你不去上门招惹,他们多半不喜欢亲自下场。”
林默打算抽身离开,毕竟陌生地方,小心驶得万年船。
袁佪、长野倒是依依不舍,掏了些下品血丹出来,送给林默做盘缠,也不问他去哪!大概说了往归墟走的路线。
离开琼浆池,林默也不御剑,步行向东。
孤独赶路的日子相当枯燥,没人说话,没人逗趣,周边除了石头、树木、河流,能剩远远避开他的野兽和偶尔掠过头顶的飞鸟。
就连稍开灵智尚未化形的神兽也很难见到,偶尔遇上一两只,对方也不主动招惹,远远就避开。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神界太大,好几天他还没遇见一处市镇或神妖占据的山头。
他不禁怀念起朋友们来。
——也不知道徐渝在鸦山怎样了,姜道广会不会去找她麻烦!
——胡涂修行进展如何!有没可能和二师兄一起破天飞升青莲;二师兄当然不用担心,重色轻友的家伙,一定会给周意竹一份脱胎换骨丹,说不定他还会等周意竹一起飞升,唉!
——陆离肯定迫不及待,此时说不定都已经坐在苍鼎山上喝酒,这家伙嘴里还会不会念叨那首歪诗,哈哈,只要他敢在青莲念,一定被人揍成猪头。
——青女最终有没有飞升上五源,若是没有,这场师徒缘分也许就再没机会继续。
……
五源,风暴海。
一条不算太大的符舟乘风破浪,稳稳行驶在云雾漩涡中。
船上只有一个人,伫立船头,任风吹拂着长长的发丝,青衫在疾风下猎猎作响。
她突然回头,望着身后不断涌动的灰雾,平静地道:“跟了三天,你能忍住不出手,也算耐心不错。”
灰雾中有人说话:“你是林默唯一弟子,跟着你,说不定能找到神缘秘境的另一个入口。”
他话里面的意思很明确,不是不想出手,而是想通过她找到神缘秘境。
自从林默在神缘秘境炼出脱胎换骨丹,原本的入口就已经崩塌,十年一度的神缘秘境寻宝再没能继续,对拥有炼剑峰的少阳剑宗倒算不上什么。对其他宗门来说,损失不可谓不大,缺少一次拥有天生异宝的机会,无疑会让攻伐力大打折扣。
虽说如今三宗关系亲如一家,三方每几年都会挑选一些合适的弟子相互交流,少数能从炼剑峰获得灵剑,毕竟是极少数,而且对炼气五六层以上修士毫无帮助,因此找到神缘秘境入口对所有宗门来说都是极大诱惑。
知道这个秘密的,如今五源只有严夜洲,而严夜洲如今在少阳剑宗地位超然,他自己不说,谁敢跑去西崇山找他。
唯一可能的线索就落在了青女身上。
她是林默的弟子,整个五源众所周知,严夜洲没理由不把这个秘密告诉她。
青女淡淡道:“即使找到入口,我也只会告知三宗,请他们来设下禁制,怎么会让你这种冥顽不化的后土余孽进去。”
灰雾中那人嘿嘿笑道:“你知道我是谁?”
青女冷冷道:“除了陆师伯心心念念想找的无量还能是谁!”
灰雾缓缓散开,身着灰袍的无量踏舟而出。
“哈哈……姓陆的贼心不死,大爷遁术通天,他又能奈我何如。”
无量满脸得意,能从继林默之后,最为强大的陆离手上逃脱多次,不得不说,能力的确有其不凡之处。
青女面罩寒冰,“别忘了这是在海上,你的土遁可没有用武之地。”
无量撇了撇嘴角道:“那又如何!”
身子左右摆动,说道:“跟你这三天,就是在观察,有没有人暗中为你护道,既然没有,就凭你筑基中期实力,又能怎样。”
青女眼睛眯了起来,“我要是说能杀你,你会不会觉得意外?”
无量大笑,笑得相当放肆。
以他现在的境界,整个五源大陆,敢说能杀的,扳起手指头也数不出几个,破天接引带走了绝大多数神游期,剩下的几个,严夜洲几乎足不离西崇山;柳凝霜也成了青木宗太上长老;王屏峰如今是少阳宗主,更不会轻易离山;据说是林默兄弟的胡涂,五源毫无战绩,到不到神游也说不准……
打不过林默、陆离,还能把晚辈放眼里。
青女又道:“当年陆师伯找你,并不是真想要你命,而是希望你能抓住破天接引机会,飞升去仙界。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心胸狭窄,猜疑心太重,白白错失了大好机会。”
无量道:“我才不需要姓陆的施舍。”语气中明显带着愤懑。
“不是施舍。”青女嘴角上扬,“陆师伯见到你最多暴打你一顿,他那个人,只要你肯说几句好话,他是不会对你怎样的。”
无量盯着她,眼睛里面全是杀气,“你以为说几句就能让我放弃?”
青女微笑道:“我没陆师伯那么心软,所以我真的会要你命。”
说着话,她的手已经扬了起来。
剑影雷光笼罩。
无量身后显化出大若山岳的法相,单手托举,一手护住他身前,将剑影雷光组成的天穹生生撑破。
海面晃动,海水不停从青女脚下的符舟抽离,形成数丈深坑。
四周海水像一堵堵高大的围墙,抽离的海水倒卷过头顶,遮住天空。
数不清的白色水鸟冲破水墙,扬起尖锐的鸟喙,犹如一柄柄利剑刺向青女。
青女居然没有躲,也没有用剑格挡。
她还在微微颔首,低语喃喃:“嗯,原来这就是大梦幻境……”
脚底阵纹忽现,水鸟瞬间搅得稀碎,却无血肉羽毛飘零。
一切皆幻象。
倘若被鸟喙刺中,虽肉体不会受任何伤害,元神必定遭到重击。
后土宗所有秘典她都读过,她是林默亲传弟子,不管是严夜洲,还是陆离,都有后土秘库所有典籍,自然会尽悉给她。
无量顿时陷入一片虚无。
凌厉的剑气让他寒毛直竖,完全不知道剑会从哪个方向刺来。
他身后的法相双手合抱,巨大的手臂将他抱在怀里。
高大的法相身体上闪现出无数条剑光细线,轰然声中,土崩瓦解。
无量浑身浴血,头顶泥泉喷涌,覆盖全身,整个人如同刚从泥泞中爬出,五官模糊,瞳孔也变成泥黄色。
青女毫不理会这些,一把剑拉出一道道闪电,毫不讲理地切割着眼前这尊泥人。
泥人身上光纵横交错全是剑影,不知被剑砍中了多少次。
无量想走,正如青女所言,大海之上,土遁毫无用武之力,想走也走不了。
青女左手捏了个古怪的剑诀,五指攒簇,泥人身上剑光残影如获敕令,线头飘进五指间,向后一扯,一条条细细的丝线勒进泥人身体,将他整个裹住,悬挂半空。
泥浆不断从丝网间滴入海面。
无量重新露出真容,一脸惊愕,一脸愤懑,这一次他真的败了,败得相当彻底。
输在了一个晚辈剑下。
林默在五源大陆唯一留下的传人。
这次他是真的服了,不服不行,整个人像网兜里的鱼,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青女抬头望向远处,嘴角再次扬起,“看来已经到了。”
一片柳叶从灰雾中飘了下来。
近了,才看清是一条形似柳叶,通体青绿的飞舟。
舟上站着一个人,笑盈盈看着青女。
“果然捉住了这家伙,让他游荡在外面,以后三宗指不定被他搅成什么样子。”
柳凝霜,青木宗太上长老。
无量咬紧牙。
柳凝霜看着他,“你会被关进少阳禁狱,如果运气好,能活到下一个三百年,也许有机会接引,总之三宗不会任由你在外面晃荡。”
“不如杀了我干脆。”无量嘴挺硬,并不服软。
柳凝霜道:“你这些年除了打伤过几名原后土宗弟子,又没真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杀你干嘛!后土、水龙两宗覆灭后,三宗有言在先,但凡自行依附的两宗修士一律既往不咎,你无量同样包括在内。”
青女将手中剑丝往柳凝霜一抛,笑道:“小师娘,这人就交给你,我继续寻找神缘入口。”
——
清澈溪水流过一片乱石滩。
乱石滩上有的石块大如磨盘,圆圆的被流水磨去棱角,露在水面部分呈现灰白。
磨盘大的石头上有人盘膝而坐。
身材庞大,两条腿一盘,几乎占据了整个石块表面,身上的衣袍不白不灰,看上去布满油渍。
而河岸上一块突出地面灌木的岩石上也有一人,脖子以下笼罩在黑雾中,分不清是坐着还是站着。
脑袋顶上生出两个凸起,瞳孔竖立,颇为诡异。
“那人究竟什么来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你的地盘?”黑雾上的脑袋开口,嘴巴开合,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心悸。
身材庞大魁梧那位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你不能问问你家老祖?”
“不能。”
“为何?”
“老祖脾气不好,不喜欢别人打扰。”
脑袋叹着气道:“他杀了我手下,难不成眼巴巴看着他离开。”
庞大魁梧那位道:“那是你的问题,别来问我,杀不杀跟老子没关系。”
脑袋道:“万一你家老祖怪罪?”
庞大魁梧那位道:“也跟老子没关系,你的脑袋又不是我的。”
一句话末了,两腿用力,微微抬起屁股,骤然绷直,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射向高空,空中炸响滚滚春雷。
脑袋仰头冲天空大声道:“你娘……”
随即低头,口中喃喃:“不管了,这要不找回场子,老子以后还能混得下去,谁都能来踩……”
脑袋滴溜溜一转,黑雾冲天而起,融入天空云朵,很快将白云晕染成墨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飘向东方。
——
林默抬起头,天空下起了小雨。
风吹过,衣袍荡开层层涟漪,大地一派寒凉。
刚刚还艳阳高照,乌云过顶,细雨倾落,便是秋风横掠大地。
空气中灵气也在迅速减少。
寒风不僅带来了秋寒,也席卷了浓稠的灵气。
这很不同寻常。
不同寻常就是有古怪,神界无论神灵还是有地位的大妖,说白了都是古怪。
他看着天。
天上仿佛也有一双眼睛看着他。
就这么对视着。
灵气不断被卷走,寡淡到稀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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