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外的斜坡下,陶丽和原木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我们一来,陶丽就让大家一起去往赤峰县城。
陶丽悄悄告诉我说,赤峰县城有一家绸缎店,我们要连夜把铜盔送过去,免得夜长梦多。绸缎店会把铜盔安全送往南京,只要铜盔不落在日本人手中,和心怀鬼胎的江湖人手中,铜盔就是安全的。
此前我找过药材店,药材店是日本特务的据点,这家绸缎店可能是陶丽他们的联络据点。
我们向着赤峰的方向一路疾进,月亮隐进了云层里,满天星光闪烁不定,突然,夜风中送来了一股焦糊味。越向前走,这股焦糊味越发浓郁。
奇怪,怎么会有这股气味?此前的很多个夜晚,我在赤峰县城来去自如,从来没有闻到过这股气味。在我离开的这几天里,赤峰县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色渐渐明亮,远处的景物像浮出海面一样渐渐明晰。我们继续向前飞驰,突然,陶丽说:“看!看!”
我顺着陶丽的手指望去,看到赤峰城墙上,随风飘扬着一杆太阳旗。
原木说,他在当地生活了很长时间,熟门熟路,进城去探听虚实.
陶丽对原木说:“你去绸缎店看看,看店老板在不在,如果在,你就告诉说夜莺在城外。我们黄昏在这里见面。”
原木步行去了赤峰县城,我们打马离开了,一直向着北部疾奔。北部的草原上,羊群和马群依旧安详地游荡,牧民们甩响了长鞭,啪啪的清脆的鞭声在辽阔的草原上传得很远,间或还有人唱起了长调,那种尾音拖得极长的歌声低回婉转,听起来有一种淡淡的忧伤。他们并不知道,此时赤峰的城头上已经换了旗帜。
我们来到了一座山岗上,山岗上有几棵低矮的楸树,我们刨挖了一个深坑,用衣服包裹着铜盔,埋在了里面。为了能够辨认,陶丽还把一条红布,绑在了一棵楸树上。
我们坐在山岗上,等待黄昏。
黄昏时分,我们来到了和原木分手的那个地方。原木在那里等着我们,陪同原木来的,还有一个下巴长满胡子的中年男子。
陶丽问那个中年男子:“做一件缎子棉衣,需要多少布?”
中年男子说:“男人五尺,女人四尺。”
陶丽又问:“我只要二尺。”
中年男子说:“二尺是给小孩做的。”
陶丽扑上去,抓住中年男子的手问:“管家,城里什么情况?”
中年男子说:“夜莺,你辛苦了。两天前,日本人占领了赤峰县城,守军虽经过一番激战,但寡不敌众,日本人不但出动了上千人,还出动了坦克和飞机,对赤峰县城狂轰滥炸。绸缎店的人都撤走了,只剩下我在等你。今天早晨,就在我准备也离开的时候,等到了这位小兄弟。”
中年男子指着原木。
陶丽说:“铜盔找到了。”
中年男子说:“上峰有令,找到铜盔后,速速转移到北平,交给北平站。”
陶丽说:“日本人占领了赤峰,这一路上怎么运走铜盔?”
中年男子说:“日本人不是仅仅占领了赤峰,而是占领了整个热河。日本人来的时候,热河省主席汤玉麟一枪不放,就逃走了,日本人占领了热河省府承德。守卫赤峰的是孙殿英的部队,尽管进行了顽强抵抗,但还是沦陷了。我们要把铜盔运到北平,这一路上尽管会有风险,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中年男子从身后取出了一个硕大的柳条箱,箱子里有一个木板夹层,夹层里可以放置隐秘的东西,而无论是从外面看,还是从里面看,我看不到机关。中年男子接着说:“赤峰南有一支驼队,我们只要把柳条箱交给驼队,他们就能够夹在货物中,平安运往北平。”
夜晚,陶丽和中年男子从楸树下挖走铜盔,就要运往南方,我急忙追问中年男子:“赤峰监狱怎么样了?警察队长怎么样了?”
中年男子说:“日本人占领了赤峰后,监狱看守各自逃散,狱中的囚犯也各奔东西。警察队长在日本人攻打赤峰时,已经提前逃走了。”
我喘着粗气问:“警察队长家里有很多宝物,你知道吗?那些宝物怎么样了?”
中年男子说:“警察队长家里的宝物,全城人都知道。日本人快要占领赤峰的时候,警察队长坐在运载宝物的车,向外逃走了。他家被一抢而空,剩下的宝物也都被抢光了。”
我打了一个寒颤,问道:“你知道警察局长去了哪里?”
中年男子说:“兵荒马乱,谁知道他去了哪里?再说,草原这么大,想找也找不到。”
我心中痛悔万分,我的大钻石啊,晋北帮用鲜血和人名换来的大钻石啊,就这样丢失了。
陶丽和中年男子向南行走,原木返回了赤峰。我和燕子继续寻找老乞丐。
临分手的时候,陶丽说:“如果你们以后有什么不如意,就来南京找我吧。”
他们的身影愈走愈远,渐渐消失在了地平线那边,我和燕子站立在空旷的大草原上,茕茕孑立,一种巨大的孤独,攫住了我们的心。
我们心中记挂着大钻石,那是凝结着晋北帮生命和鲜血的一颗宝物,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入警察队长的手中。赤峰向南,有一条道路,我们沿着这条道路向南追去。
仅有的两匹马让给了陶丽和中年男子,原木又进了赤峰县城,我和燕子只能步行向南。
草原非常大,日本兵非常少,所以,当时的日本兵占领了城镇后,再也无法分出兵力进行巡逻扫荡,我们一路上都没有见到日本人。
有一天,我们来到了一个叫做普家堡的地方,这个地方居住着上千户人,房屋建筑已经明显带有汉民族的特点,砖木结构,门窗南向。普家堡有一家饭馆,我们走进去吃饭。
叫了一盘芝麻煎堆,两张大饼,尚未开吃,就看到门外走进了两个乞丐,一样高低,一般胖瘦,一样的容貌,只是一个皮肤略黑,一个皮肤略白。黑乞丐把打狗棒靠着桌子放下,看着我们,唱了起来:
挨过打,受过骂,
好歹学会江湖话;
江湖话,江湖口,
走遍天下交朋友;
说朋友,道朋友,
秦琼当过马快手;
马快手,瓦岗寨,
一呼百应好汉来。
我和燕子交换了一下眼神,感觉两个乞丐不简单,一出口就会唱莲花落,绝不会是寻常乞丐。以前在大同的时候,虎爪讲起江湖规矩,说江湖上有一个丐帮,如果遇到会唱莲花落的人,要特别留意,这肯定是丐帮里的人。
黑乞丐唱完了,白乞丐接着唱:
眼前一男又一女,
男的长得赛罗成,
女的更是美如花,
人人见了人人夸。
盘中大饼圆又圆,
吃上一年又一年。
听他们这样说,我和燕子都禁不住心花怒放,让他们坐在了对面。他们也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拿起盘子里的芝麻煎堆吃了起来。和寻常的乞丐不一样,他们的吃相很文雅,用手指撕下一小块,放进嘴巴里,闭上嘴唇,慢慢咀嚼着。他们的眼神中,也没有寻常乞丐那样的卑微和胆怯,而是从容坦然。
吃完了一个芝麻煎堆,黑乞丐问:“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说:“我们想去南边。”
黑乞丐说:“南边就别去了,我们是从南边来的。日本人在前面设了路卡,盘查过往行人,看到有外地人,就抓起来,丢到卡车上,拉到煤矿里挖煤。看二位,不是本地人。”
我说:“我是晋北人,你怎么看出来的?”
黑乞丐说:“二位的穿着打扮,长相容貌,一看就是外地人。”
我好奇地问:“你们是哪里人?怎么当上了乞丐?”
白乞丐说:“我们是孪生兄弟,出生在承德。我们家家产万贯,也都娶妻生子了,但是我们就喜欢当乞丐,每年都要有大半年在江湖上飘。”
我感到很奇怪,就问:“你们有家有舍,干嘛要当乞丐?”
白乞丐说:“兄弟有所不知,丐帮里有一批人,就像我们这样的,叫做雅丐。我们做乞丐,不图钱财,不贪物品,只图逍遥自在,随处浪迹。”
我非常惊讶,就问:“江湖上真有丐帮?”
白乞丐说:“当然有啊,丐帮属于江湖上当相的。”
我愈发惊讶了,当年师父凌光祖说过,我们算命的属于江湖上的相,是因为我们足智多谋,而丐帮居然也自称当相的,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用江湖黑话说道:“大家都是吃隔念的,我是江相派。”
白乞丐脸露喜色,他说道:“既然是自己人,我但说无妨。从古到今,江湖行当分为巾、皮、李、瓜,从事这四个行当的,统一称为相夫。算命、相面、占卜,称为巾行;医病、卖药、治伤,称为皮行;变戏法的,称为李行;卖艺的,称为瓜行。而丐帮在江湖上,行动自如,虽然不属于哪个门派,但每个门派都有接触,所以,也可以说是江湖上当相的。”
以前听师父凌光祖说,算命的人普遍很自负,自称江湖上的宰相,所以,叫做江相派,而今天第一次才听到乞丐也把自己叫做当相的,可见江湖上每个行业的人,都认为自己所在的行业是最了不起的,就连叫花子也不例外.叫花子,是北方人对乞丐的蔑称。
吃晚饭后,我们一起走出了小饭馆。这里只有一条南北向的道路,道路两边是茫茫无际的草原,草原中点缀着一些房屋和一些蒙古包。我问那两个乞丐:“你们要去哪里?”
两个乞丐说:“浮萍无根,两位要去哪里,我们就陪着去哪里。”
我说:“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南边不能走了,我们只能去找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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