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乞丐把几条腰带绑起来,交到了燕子的手中。燕子把腰带与软竿连接起来,然后抡圆了,抛上井口。软竿一端的钩子,勾住了木桶的边缘,就可以将木桶拉下来。
接着,燕子抓着井绳,攀到了井口。
那时候的水井上方都有三脚架子,三脚架子上方架着辘轳,辘轳上缠着井绳,井绳下吊着水桶。人们吃水的时候,需要转动辘轳,把水桶放下井中,摇晃井绳,水桶吃满,然后再摇动辘轳,将水桶吊上来。辘轳上因为积年累月被井绳缠绕,而有了一圈圈的凹槽。人们放水桶吊水的时候,手搭在辘轳上,手指贴着凹槽,放开辘轳把,水桶就会自动落下井中。我们那里把这种方式叫“蹦轱辘”,只有经常吊水的人才会这样,小孩子是不敢放“蹦轱辘”的,弄不好会把辘轳连木桶都掉进井中。
燕子爬上去后,把木桶放下来,黑白乞丐攀着井绳爬上去,而剩下的三师叔、受伤的豹子和我,则被黑白乞丐用辘轳吊了上去。
我们离开井口,向前走去,突然看到前院有灯光透出来,还有说话声隐约传来。
一道墙壁隔开了前院和后院,燕子让我们留在隔墙后,她独自走了上去。前院那间透着灯光的房间里,两个黑色的人影印在了窗户上,他们的身影像剪纸一样单薄而不真实。
三师叔从黑乞丐手中接过我,背在肩上,三师叔身形瘦削,他的肩胛骨垫得我脸颊生疼。
燕子刚刚靠近那间房屋,突然前院院门吱扭扭响着打开了,燕子飞身跃起,攀着伸出来的椽头跃上房顶,两支火把从门外走进来,将院子里照得纤毫毕现。
火把后,跟着一辆胶车,车辕里套着一匹马,车后面跟着四个人。他们个个都是劲装打扮,束着袖口和裤管,一看就是练家子。郎中家的地道,怎么会通向这里,这些人一看就知道是江湖老海,可是他们是什么来头?
胶车停在了当院里,房间里走出了一个人,他矮胖敦实,像一架打麦场上竖起来的碌碡。火把将他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一直铺到了墙壁上。跟在胶车后的那四个人走进了房间,抬出了两个箱子,放在了胶车的车厢里。
矮胖汉子看到箱子装在了胶车上,这才对着房顶招招手,他说:“房顶上的并肩子,下来朝相。”
我们都大吃一惊,黑乞丐想要冲出去,被白乞丐拦住了,他悄声说:“暂且等等。”燕子从房顶上翩然而下,她站立在矮胖汉子的面前,落落大方,丝毫不惧,另外几个人突然看到房顶上落下了一个人,一齐发出惊呼。
矮胖汉子也吃了一惊,他可能没有想到攀上房顶又飘然落地的会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矮胖汉子说:“我们托线孙,从不为难一个樱桃子,豆儿你是什么路数?”
我听了矮胖汉子的话,才明白他是保镖的,这家大院看来是一座镖局。矮胖汉子第一句话说的是,房顶上的朋友,下来亮个相;第二句话说的是,我们走镖的,从来不会为难一个女子,姑娘你是什么来历?
燕子可能知道这个矮胖汉子不会为难自己,就笑吟吟地说:“上排琴着实响儿,我是郎中的朋友。”
我听到他们的对话,就感觉到燕子没有危险了。燕子听到那个镖师说他不会为难一个女子,就给他戴高帽子,说这位大哥你真是让人敬佩,然后说自己是郎中的朋友。
燕子很聪明,地道一端连着药铺,一端连着镖局,那么郎中和镖师肯定是有过命交情的朋友,燕子搬出郎中,镖师肯定就不会为难她了。
果然,镖师着急地问:“你是从下面过来的?郎中怎么样了?”
燕子说:“郎中不要紧,他行医未归,只是我两个朋友挂彩了,要在你这里将息。”
镖师说:“那没有什么说的。”
燕子一招手,我们从隔墙后走出来,镖师一看到,就惊讶道:“都是高手,我只听到房顶上的动静,以为只有一个人,哪里知道还有这么多人光临寒舍。”
镖师把我们让进到房间里,白乞丐走过胶车,看到车子上的两个箱子,就随口问道:“谁的货物,这么紧急,还要夜晚运出去。”
镖师说:“麦帮主的。”
麦帮主。大家全都停住了脚步。
在场的人都是老江湖。黑白乞丐在塞外闯荡几十年,能够精习阿摩搪墻拳,说明在丐帮地位不低;豹子从底层一步步干到了晋北帮二当家的,历经江湖上各种风险;三师叔一生漂泊不定,和任何江湖门派都有来往;燕子和我自小就在江湖中浸泡,耳濡目染,懂得江湖中的各种规则和陷阱。而这个镖师今晚有两点疑问,让我们感到不可思议。
首先,他知道屋外有人在窥视,却还要把两箱货物搬到镖车上,这不符合常理;其次,镖师要对货主的身份进行保密,不能轻易说出,而他轻易说出了这是麦帮主的。
燕子问:“麦帮主长什么样子?”
镖师说:“身材瘦小,瘸了一条腿。”
燕子问:“你们以前熟悉吗?”
镖师说:“谈不上很熟悉,但是见过几面。”
燕子问:“你觉得这个麦帮主前后几次有些什么不同?”
镖师想了想说:“以前几次见到他,他没有戴茶色眼镜,而这次见到他,他戴着茶色眼镜;以前几次见到他,他会和我拉家常,坐在一起聊很久,而这次见到他,他只是吩咐我把货物送出去;以前在他家中没有见到女人,这次见到了一个打扮很漂亮的女人。”
燕子又问:“你知道麦帮主的底细吗?”
镖师说:“他从晋北大同来,孤身一人,无儿无女,仗义疏财,是条好汉。”
燕子说:“既然麦帮主仗义疏财,又怎么会让镖师护送财物?既然麦帮主孤身一人,又怎么会家中有女人?”
镖师说:“是啊,是啊,这个麦帮主透着蹊跷,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燕子说:“我来自晋北大同,我认识麦帮主。这个麦帮主是假的,他冒充真正的麦帮主。”
镖师惊讶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三师叔突然说:“麦帮主和我们在一起,他不在多伦城中,他在城北的多青山上。”
燕子惊讶地望着三师叔,又惊讶地望着豹子,豹子点点头。三师叔和豹子可真沉得住气,我们千里迢迢,风餐露宿寻找师祖麦帮主,寻找了一年,而现在终于知道了师祖的下落。我的眼睛滴答滴答流下了,燕子也语声哽咽。
镖师也很惊讶,他想了想,恍然大悟道:“真正的麦帮主不在城里,这个麦帮主是假的,啊呀,对了,以前麦帮主抽的是水烟,这个假的抽香烟;以前麦帮主穿的是阔口布鞋,这个麦帮主穿的是皮鞋。”
皮鞋,我和燕子禁不住对望一眼,我们想起了那个留在额吉家蒙古包外的湿漉漉的皮鞋脚印。
白乞丐指着镖车上的箱子,对镖师说:“现在外面正在打仗,而假麦帮主却让你把货物送出去,这里面肯定有文章。你打开货物看看吧,别被人家当枪使。”
镖师说:“真正的货物,我们会通过地道运出去,这两个箱子,只是障眼法,里面装的是石头。”
燕子笑着说:“你对别人使用障眼法,恐怕假麦帮主也对你使用了障眼法。这个假麦帮主是日本人。”
镖师惊疑地问:“日本人?就是和中国人在城外打仗的日本人?”
燕子说:“是的。”
镖师从床下抽出了两个铁皮箱子,箱子上挂着两把铁锁,他们面对铁锁,一筹莫展。
黑乞丐说:“这有何难?取斧头劈开就是了。”
镖师听说这个假麦帮主是日本人后,也不打算送货出城了,所以就操起一把板斧,劈向铁箱子。然后,几斧头下去,铁箱子除了留有几道痕迹外,毫无损伤。
燕子说:“呆狗会开锁。”所有人的眼光都望向躺在床上的我。而我却在想着这件奇怪的事情,既然这两个铁皮箱子我们打不开,那么接货的人肯定也打不开;既然接货的人打不开,那么为什么还要把箱子送出去。除非有一种可能,接货的那个人会开锁。谁会开锁呢?老同,也就是本田次一郎。难道说,假麦帮主送给的人,是那个老同。而老同,是城外日军的指挥官。所以,这两个箱子非常重要,里面一定藏着秘密。
燕子凑近我,她问:“你怎么样了?”
我看着燕子,看到她眼中满是关切和爱恋,这些天里,我能够感觉到燕子对我的爱意日渐增加。现在,我的体力慢慢恢复了,我问燕子:“是什么锁?”
燕子说:“和我们在赤峰寺庙地下室第三道门上看到的锁一样。”
我想起了那天夜晚和燕子偷盗铜盔的情景,第三道门上的锁子,那就是密码锁。我让他们把那两个箱子放在床边,我看着那些可以左右转动的齿轮,果然是密码锁。
每把密码锁上的最上面的齿轮都不能转动,第一把密码锁最上面的字是“长”,第二把密码锁最上面的字是“落”。然后,每把密码锁下面四个齿轮可以转动,每个齿轮上面有五个字,每把密码锁有二十一个字,如果不知道开锁的密码,那么想要打开一把密码锁,需要转动几万次。
我知道密码锁一般都是按照古典诗句在排列,只有个别密码锁才会按照没有任何意义的五个字排列。两把密码锁,一个前面是“长”,另一个前面是“落”,那么就说明这两把锁的密码是两句以“长”和“落”为首字的诗句。我的头脑中紧急搜寻在私塾学堂里学到的诗句,又伸出手指,慢悠悠地转动着那些齿轮,体力刚刚恢复,我转动了没有几下,就累了。突然,脑海中电光火石般的一闪,一句是个跳了出来:“长江一帆远,落日五湖春。”这是我在私塾学堂里背诵过的唐代诗人刘长卿的诗歌,这首五言律诗的题目叫做《饯别王十一南游》。先生当年在私塾学堂里讲解这首诗歌的时候,曾经说,古代诗人地位很高,他们吃饭住宿都不掏钱,走的时候在墙上留首诗歌就行了。古代很多诗人也是江湖中人,他们在江湖中的地位很高。在听这堂课的那天,我想,我以后也要做一名江湖诗人,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一分钱不掏。没想到我后来真的成了江湖中人,但不是诗人。
燕子将齿轮转成了“长江一帆远,落日五湖春”,果然,轻轻一拽,两把密码锁都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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