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沙鸡远远不够一头饿得奄奄一息的豹子的食欲,然而,我再也没有了食物让它吃。
豹子逼近了我们,它吼叫着,呲着牙,用凶狠的眼光盯着我们。我又一次在空中虚劈着弯刀,也呲牙咧嘴地叫喊着,紧紧地盯着它的眼睛,竭力想用我的声音盖过豹子的声音。豹子看着我手中亮光闪闪的弯刀,转身走了,它可能胆怯了,可也能觉得我无聊。
然而,接下来它更无聊了。它居然屁股对着我们,激射出了一条长长的尿液。我拉着丽玛躲在一边,才避免了尿液溅到我们身上。
也许豹子体内也缺乏水分,它的尿液只是长长的一条,就戛然而止,像个巨大的感叹号一样落在沙漠上。
那天晚上,吃了一直沙鸡的豹子,没有跟随我们更久。
可能它判断出我们没有更多的东西让它吃,也许它忌惮我手中这把雪亮的弯刀。
我陷入了矛盾中。豹子以后肯定还会跟踪我们,如果我们不让豹子吃我们的食物,豹子就会孤注一掷发起攻击;如果我们让豹子吃了我们的食物,豹子就不会饿死,她就会继续跟踪威胁。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一天,我们断粮了。
我们不敢再在夜晚赶路,担心豹子又会跟踪我们。我们只能冒险在白天行走。这样炎热的天气,腾格里沙漠里除了我们,再没有人敢涉险。
我们搀扶着在沙漠中一步一步地挪动着,背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湿,我们身体虚弱,随时就会倒下去。
突然,我看到远处有一棵树。那是一棵梭梭。
梭梭是沙漠里才有的独特树木,和所有北方的耐旱树木一样,它的叶子很细很小。它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然而,它却带给我们极大的惊喜。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梭梭。那一年和杂贼原木追踪解救燕子的时候,见到了两个采药人,也见到了梭梭。梭梭貌不惊人,但是却是采药人眼中的宝物。梭梭树根生长一种叫做肉苁蓉的东西,这种东西对壮阳非常有效。在药材市场上,肉苁蓉可以卖到很高的价钱。
梭梭的树叶不能吃,梭梭的树皮不能吃,但是梭梭根部的肉苁蓉估计能吃。因为男人把肉苁蓉、锁阳、枸杞、红枣泡在酒中喝,既然能喝,那就应该能吃。
我从梭梭树根挖下了一块肉苁蓉,肉苁蓉长得奇形怪状,就像一颗歪瓜裂枣的红薯。我把肉苁蓉咬了两口,丽玛也咬了两口,然后把剩下的小心地放在布包中。
放眼望去,四周都是漫漫黄沙,而这棵梭梭是唯一的一棵树木,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各种昆虫都来到这块唯一有着阴凉的地方安家。蝎子、蜥蜴、跳蛛、蚂蚁、老鼠……在这块方寸之地里,各种动物昆虫展开了生死绝杀,就和人类社会一样,无尽厮杀。它们的厮杀仅仅是为了能够存活,而人类的厮杀是为了无尽的欲望,甚至只是某一个人心血来潮的欲望。
我们正在梭梭树下躲避烈日暴晒的时候,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只像猫一样大的动物。它长得非常漂亮,它可能长期认为它是这片沙漠里最大的动物,所以毫无顾忌地向着梭梭走来。
我示意丽玛爬在地上,然后我取出弹弓,夹上石子。沙狐走到距离我们只有几丈远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发现了异常。就在它狐疑不决的时候,我放开了弹弓,石子带着破空的呼啸之声飞向呆头呆脑的沙狐。沙狐被石子撞了一个跟头。
我提着弯刀,拼尽全力追上去。那粒石子打在了沙狐的脸上,沙狐被打得晕头转向,它爬起身后,在愣头愣脑地原地转着圈,我用刀背砍下去,沙狐就躺着不动了。
我拎着沙狐来到梭梭树下,用弯刀在它的脖子上割开了一个口子,然后嘴巴凑上去,吸着沙狐的血。我吸过了几口后,觉得身体没有什么反应,然后把血淋淋的沙狐递给丽玛。
丽玛接过沙狐,放在膝盖上,她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巴里念念有词,突然,两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浑然不觉。
过了一会儿,丽玛好像从梦境中醒过来,她的嘴巴也凑近了沙狐脖子上的伤口。
她吸了一口后,又把沙狐放在了膝盖上。她的嘴角流着血,她的脸上流着泪。
后来我才知道,伊斯兰教义中,教徒不能吃食肉动物,更不能喝食肉动物的血。在伊斯兰教义中,血液被认为是最肮脏的东西。可是,丽玛面临绝境,她不得不做出痛苦的抉择,要么遵循教义,活活饿死渴死;要么违背教义,艰难求生。
丽玛选择了后者。
任何一个人,处于这种绝境中,都会选择后者。
在这种绝境中,所有的动物都是食物。我的眼中没有动物,我的眼中只有食物。
所有能够动弹的东西,都是我的食物,除了那只和我们一样饥肠辘辘的豹子。我们有食物的时候,总会分给豹子一些;我们没有食物的时候,豹子也跟着我们饿肚子。
豹子也再没有试图攻击我们,它好像是我们的朋友,是我们的旅伴,它总在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
喝过沙鸡血后的第三天,丽玛突然发起了高烧。刚开始她还有力气行走,后来,就倒在了沙漠中。
我扶着丽玛,丽玛机械地迈动着双腿。后来,她连迈动双腿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试图把她扛在背上,丽玛推开了我。她一次次推开了我,意思是说让我独自一个人走,她不想拖累我。
然而,我不能没有她,我不能留下她而自己独自偷生。我把她扛在肩膀上,她身材高大,然而却饿得皮包骨头;我身强力壮,然而却也饿得头昏眼花。
我走了几步,就摔倒了。
我爬起来,将她揽在怀里。我的嘴唇挨着她的额头,她的脸颊,她的嘴唇,她全身像火炭一样滚烫,我想要将她的高烧全部吸入我的身体里,让她赶快清醒过来。
她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她忧伤的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睛泛着淡淡的蓝色光芒。
她是不是眼前出现了幻觉?
我突然陷入了极大的恐惧之中,如果没有她,我肯定也不会走出沙漠。她是我走出腾格里沙漠的唯一动力,是我求生的力量。如果没有丽玛,我肯定早就倒在了腾格里沙漠中,变成一具埋藏在风沙中的骷髅。
而且,因为长时间没有交流,没有说话,我的头脑已经变得异常迟钝,就像朽木一样。
为了排遣恐惧,我向她讲起了我的故事,不管她是否能够听懂。我不停地说着,只是为了说着,只是为了向她表示我是一个活生生的有力量的男人,能够带着她走出去。
我说起了我的父亲王细鬼,王细鬼为了钱而不要自己的亲生儿子;我说起了翠儿,那个说要个和我结婚,比我打了好几岁的女人,可是却神秘消失了;我说起了师父凌光祖,他是第一个影响我一辈子生活的人;我说起了冰溜子,那个和我同龄,但是却浑身邪气的同伴;我说起了虎爪,他曾经把侄女许配给我;我说起了燕子,那个跟随我颠沛流离却结局极为凄惨的未婚妻:我说起了高树林、菩提、二师叔、三师叔、豹子、师祖、黑白乞丐、光头、小眼睛……
我的眼前挨个出现他们的身影,他们的面容,他们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他们组成了我的生活。他们现在在哪里?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到很多人,这些人倏尔来临,倏尔消失,当他们来临的时候,我们不知道珍惜;而当他们消失的时候,我们追悔莫及。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也许所有人都像我一样,经历很多挫折和磨难,人生总是痛苦多,欢乐少。
我一直在没完没了地说着,尽管丽玛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是我知道她一定能够感悟到我在说什么,我一会儿眉飞色舞,一会儿悲愤欲绝,一会儿泪流满面。我想,我这一生为什么会这样悲惨,为什么灾难和痛苦总是对我如影随形,难道真的像豹子所说的“一入江湖深似海”吗?
然后,我就看到远处出现了一条热闹的街道。街道上熙熙攘攘,行人如梭,街道上走着行人和骆驼,还有蒙着面纱的女人,店铺的房门都大开着,店门口摆着各种各样的货物,有一家店铺正在卖馕,金黄色的馕摞得好高好高,馕的旁边是一口大锅,一个粗壮的男人正拿着锅铲在大锅里搅拌着。
我久已干涸的喉咙,突然涌出了唾液。
我摇晃着丽玛,说:“快看,快看,我们就要走出沙漠了,我们就要走出沙漠了。”
丽玛顺着我的手势,只看了一眼远处的街市,就闭上了眼睛。
我们就要走出沙漠了,我扛着丽玛,奋力向远方那座街市走去,可是,街市却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不见了,我的视线里只剩下漫漫黄沙,无际无涯。
后来,我才知道,我看到的是海市蜃楼。
我的体力透支了。我一跤跌倒在沙地上,我和丽玛顺着沙丘滚了下去,也不知道滚了多久,当我停止了滚动时,却再也爬不起来。
丽玛摔倒在距离我几丈远的地方,她的头上脸上都是沙子。我喉咙干燥,喊不出声,我在心里大声地叫着:“丽玛,丽玛。”她没有回应。
她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豹子从远方跑来了,跑到了丽玛的身边,我想抽出压在身下的弯刀,然而,我没有力气了,我抽不出来。
我想,豹子跟踪了我们这么久,它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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