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高大的男人是冬梅的爹,他对着冬梅连连摆手:“快走,快走,甭在这丢人现眼了。”
冬梅气哼哼地转过身,甩着两条长辫子走了。
冬梅爹不好意思对我们说:“我这个女娃子,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跟个男孩一样,甚至比男娃还厉害。村子里的男娃和他打架,她都把人家打哭了。”
白头翁笑着说:“好好,这样的女娃不吃亏,不知道许下婆家没有?”
冬梅爹说:“谁敢要啊,这么远的女娃子谁敢要啊,她娘死得早,我有舍不得打她,就把她惯坏了,成了这个样子。”
白头翁说:“这样的女娃娃,也不是不好,要看放在哪里,要是放在乡下,可能就会被人认为不好;要是放在城里,就是一块干大事的料。”
冬梅爹说:“城里谁敢去啊,听说遍地都是骗子,把人心挖出来卖钱。”
白头翁笑着说:“哪里会这么严重啊。”
冬梅爹说:“反正我是一辈子不想去城里,我娃娃也甭想去城里。我就觉得我们这里蛮好,要啥有啥。”
白头翁知道冬梅爹是个倔强的人,在农村,这种人叫做一根筋,他认为什么事情正确,就到死都认为正确;他如果见不得哪个人,就到死都见不得哪个人。这种人的脾气发作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白头翁知道他无论怎么说,也改变不了冬梅爹的想法,所以,他干脆不说了。
冬梅爹对我们说:“炕上有一床被子,你们将就一晚上吧,家里再没有被子了,真是不好意思。你们都没有吃饭吧,想吃什么,我让女娃子给你们做。”
白头翁看出来了,冬梅爹尽管是个极度倔强的人,但是他心肠不坏。白头翁说:“能让我们在你家留宿,已经感恩不尽了,哪里还能再提过分要求。我们都吃过饭了,不用麻烦了。”
冬梅爹走出去后,我们凑在油灯边,头对头说着这几天的见闻。突然,房门又推开了,冬梅爹走进来,他手里提着半坛子醋。
我们望望冬梅爹,又望望那半坛子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冬梅爹说:“喝醋好,我天天晚上都要喝几大口醋。辣子不乏,老醋防滑。你们也喝点醋,出门就不会摔倒了。”
喝醋和出门摔倒有什么关系?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我第一次听人说,喝了醋能够防摔倒。
白头翁端起醋坛子,问:“辣子不乏,老醋防滑,这谁告诉你的?”
冬梅爹说:“去年有一个老郎中来到我们村子,告诉我们这样子喝醋。我们村子里家家户户的人每天都要喝几大口醋。”
我心想,又是一个江湖游医!
白头翁说:“醋是高度腐蚀的东西,每天喝几大口醋,肠胃怎么受得了?这是什么老郎中,简直就是江湖骗子。”
冬梅爹梗着脖子说:“我们喝的是山西老陈醋,香得很。”
白头翁说:“越是老陈醋,腐蚀性越大,千万不能干喝。”
白头翁很不服气地抢回了半坛子醋,他说:“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我们山西老陈醋从老先人手中传到现在,这怎么就不能喝了?”
我听到冬梅爹这样说,连连摇头。这个老头不仅很倔强,而且很愚昧,他连基本的是非判断都没有。白头翁说的是山西老陈醋不能干渴,他认为山西老陈醋是他先人传下来的,是好东西,一定能喝。在农村,这种愚昧的人很多,认为自己家的一切都是好的,自己家先人留下的所有东西都是好的,不容别人一点点指责。
白头翁抱着半坛子醋出去了,我们再不敢和他争论。这个老头如此不通情理,如果我们再争论下去,说不定他会赶我们出去。
我们还担心冬梅爹在门外偷听,干脆连话也不说了。
赶了一天路,我们身体疲乏,脱了鞋子,都没顾得脱衣服,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房间里有一股甜丝丝的气味,我本来还想多想一会儿,无奈太困了,还没有想明白,就滑进了一个深洞里,变成了一片羽毛。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突然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我睁开眼睛,看到月亮通过顶窗照进来,照在房间炕边的箱子顶上。箱子顶上放着笸箩,笸箩里放着针线剪刀,我突然意识到了,我们睡的是冬梅的房间。
门外的敲门声还在响起,我悄悄爬起来,隔着门缝向里望去,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她犹犹豫豫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敲一下,敲完后,又退到了门边。借助着明亮的月光,我看到她是冬梅。
夜半三更,房间里睡着三个男人,她为什么要敲门,她敲门想要干什么?
我觉得这个女子真是没脸没皮,半夜三更敲男人的房门,一定是动了什么坏心思。我没有给她开门。
她看到没有人看门,就怅然离去。
第二天早晨,冬梅家煮了一锅红薯稀饭,我们一人端了一碗,圪蹴在墙角,准备吃完后就上路。
冬梅走到我的跟前,扑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问:“好吃吗?”
我说:“好吃。”
冬梅又悄声说:“你把我带走吧,我不想在这里呆了。”
我说:“带你去哪里?”
冬梅说:“你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说:“我们去大同,路程还很远,三个男人带上你一个女人,路上不方便。”
冬梅说:“那你就把我当成男人嘛。”
我说:“你明明是女人,怎么会当成男人?”
冬梅说:“我爹小时候就把我当男娃养,我也觉得自己是个男娃。带上我吧。”
我说:“你要出远门,你爹同意吗?”
冬梅撇着嘴巴说:“他才不会同意的,我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就要走。”
我说:“那可不行,出去有个三长两短,怎么给你爹交代。”
冬梅变了脸色,他问:“你带不带我?”
我坚定地说:“不带。”
冬梅一把抢过了我的饭碗说:“不带我,就甭吃我熬的红薯稀饭。”
我笑着站起来,白头翁和赛哥也都笑着站起来。我拍着肚皮说:“哈哈,我吃饱了。”
冬梅气急败坏,她说:“你等着,我会追上你们的。”
冬梅刚刚说完,她爹就在身后出现了,她爹叼着旱烟袋说:“一早我就看你鬼鬼祟祟地,想干什么。你还给成精了?像撇下我一个人满天下野去?告诉你,没门,我还指望靠你养老送终呢。”
冬梅没有说话,她有怨恨的眼睛狠狠剜了我一眼,离开了。
我们上路了。
赛哥说:“冬梅这个女娃子看上呆狗了。”
包头翁说:“我看不是单单看上呆狗这么简单。这女孩子很有心计,有主见,放在乡下都可惜了,呆狗你真的不如带上她走,给她做丈夫。”
我低头不语。冬梅性情泼辣,敢说敢做,风风火火,人也长得好,其实娶了这样的女娃子做老婆,也挺不错的,她什么事情都替你考虑好了,你只要按照她的话去做就行了。可是,我有燕子,燕子肯定在大同等我,我怎么能见燕子的时候,又带上一个女人?
白头翁说:“冬梅爹有些自私,只考虑自己,不考虑女儿的感受。”
赛哥说:“农村很多女娃都是这样的,成家前听爹爹的,成家后听丈夫的,一辈子围着锅台转,到死了都没有离开老家半步。”
冬梅爹性格固执,冬梅性格泼辣,这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肯定会天天吵架,我想,冬梅一定要跟着我们去城市,她只是想离开她不可理喻的爹。可是,带上她,我们以后又怎么在一起生活,燕子见到我们,会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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