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了头,不敢再看陶丽的惨状,人群中有了一阵骚动,像风吹过麦田一样。
梨花抓住了我的手掌,紧紧地抓着,指甲掐进了我的肉里,我感到钻心般的疼痛,我侧过头去,看到白头翁和赛哥紧紧咬着牙关,腮帮子高高地鼓起来。白头翁的胡子抖动着,赛哥的握紧拳头,手臂上的肌肉鼓突出来。
戏台子上,保长走了上去,他手中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盛着草木灰,那个柜子抓起一把草木灰,涂在陶丽的乳房上,血液不再流淌。
台上的鬼子招招手,四害带着两个人,牵上来了两头牛。两头牛慢腾腾地走上来,神情迟钝。我一看到那两头牛,就知道鬼子要干什么。我的心头一阵阵发紧。
但是,围观的人群不知道,很多人抬起头来,脸上带着疑惑,他们不明白鬼子和四害为什么会带着两头牛走上了戏台子。
四害指挥着两个人,给牛的脖子套上了木轭,木轭上连接着套绳,然后,四害让两个人把牛牵到了戏台子的两边,把套绳绑在了陶丽的脚腕上,一边一条。
现在,人群才终于明白戏台子上的鬼子和四害想要干什么了。人群嗡地一声,似乎每一个人都同时发出了惊叫,所有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惊恐。
我望着陶丽,看到陶丽的脸上依然表情依旧,闭着眼睛。我知道,她闭着眼睛是为了忍受极大的痛苦。尽管她没有看到眼前的一切,但是她一定知道眼前的一切。
四害指挥着那两个人,让他们手持鞭子,抽打在牛的身上,连接着牛轭和陶丽的绳索,渐渐拉直了。
突然,人群中冲出了一个女人,她大声哭着,向外面跑去。她跑了几步,摔了一跤,爬起来,又向外跑去。陶丽的惨状已经让她失魂落魄。
人群外的一名鬼子举起枪来,一声脆响,那名女人倒在了地上。
四害在戏台子上大声叫喊:“往台上看,往台上看,奶奶的,谁敢低头就打死谁。”
所有人不得不胆颤心惊地望着台上。
四害对着两边赶牛的人喊道:“走,走。”
两名赶牛人各在牛背上打了一鞭子,神情迟钝的牛一边磨着嘴边的白沫,一边慢腾腾地向前走。陶丽的身体悬空了,双腿被拉直了。两只牛停顿了下来,它们似乎在思考,然后弯下腰身,继续加力,陶丽的头歪在了一边。
我不敢再看了,闭上眼睛。我听见人群里发生了齐声尖叫,就像蔑刀破开竹片一样。我张开眼睛,看到陶丽被撕成了两半,捆绑她的绳索绷断了,落在地上。两头牛依然神情迟钝地走上戏台边。
陶丽被撕裂成了两半,我的心也被撕裂成了两半。
下午,我们离开了大同城。一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心里堵得慌,像揣着一块石头。
我们来到武周山的时候,已经到了半夜。月挂中天,万籁无声。我们坐在山顶上,望着月光下的千山万壑,我感觉到起伏的山峦就像锯齿一样,锯着我的心。
我面朝大同的方向,跪在了地上,他们也都跪了下来。我对着千山万壑喊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陶丽死了,三师叔被关了,燕子他们下落不明,这一切都是那两个卖假虎骨造成的。
有怨抱怨,有仇报仇。两个卖假虎骨的、保长、四害、跛子老鬼子,我们一个都不放过。
先干掉两个卖假虎骨的。
两天后,我和赛哥下山了。步枪携带太不方便了,就没有带枪。再说,带着一把三八大盖进城,就等于带着日本人的人头进城,就等于把自己送到了日本人的枪口前。
我们假扮的是江湖郎中。
我只听过两个卖假虎骨的说话,赛哥见过他们的容貌。从过去到现在,卖假虎骨假麝香的都很多,每一座城市里都有很多,都说自己是东北人,都说自己是猎户出身,都说老虎爪子是他爷爷打死老虎后流传下来的。我担心把人认错了,就带着赛哥。
我们是卖眼药水的。过去医学不发达,江湖郎中非常多,卖眼药水的,卖狗皮膏药的,卖治疗肚疼的,还有卖虱子药的……过去,不但医学不发达,居住的卫生习惯也不好,尤其是在北方,缺水,好长时间也洗不了一次澡,大人孩子被子上衣服上都长了很多虱子跳蚤。
我们一走进大同城门,就看到有人在卖蛇酒,蛇酒是现场制作。卖蛇酒的人推着一辆独轮车,南方人叫鸡公车,独轮车的一边绑着一个瓦缸,一边绑着一个竹笼。瓦缸里装着白酒,竹笼是全封闭的,里面装着很多蛇。
卖蛇酒的是两个人,一个膀大腰圆,一个又矮又瘦。他们都操着南方口音,咬着舌尖说话。
膀大腰圆的推车,又矮又瘦的制作蛇酒。旁边围了很多人。
一个人拿来瓦罐,又矮又瘦的拿出杆秤,称了称瓦罐的重量,然后装了大半罐酒,又称了称重量。那一瓦缸酒是真酒,一打开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香味。
然后,又矮又瘦的打开竹笼的盖子,一条蛇爬了出来,围观的人群哗地向后退缩。又矮又瘦的偏过上身,但并没有挪动双脚。那条蛇在竹笼上方探头看了看,看到索然无味,就准备缩回去。又矮又瘦的突然伸出手指,一把掐住了蛇的脖子,将那条蛇拎了出来。
那条蛇摇摆着尾巴,似乎很不情愿。
写到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北方民间有句俗语:“打蛇打七寸”。人们说从毒蛇头部向后七寸,是蛇最要命的地方,只有击打这里,蛇就会死亡;而捉蛇的时候,只要捉住这里,蛇就不会反抗,这是非常错误的。捉蛇的时候,只能抓住蛇的脖子,抓到蛇的任何部位,都被被蛇咬伤。
又矮又瘦的左手掐住蛇的脖子,右手拿着一把小刀,将蛇的嘴巴两边豁开,鲜血流出来,蛇就不动了。又矮又瘦的端一碗清水,浇在蛇的嘴巴处,把血液清洗干净,然后放进了瓦罐里。
他一连这样,杀了五条蛇,都放进了瓦罐里。这就是蛇酒。蛇酒的功效有活络血脉,祛除风湿等等。
五条蛇,一罐酒,又矮又瘦的张口要二十元。买酒人说价格太高了。又矮又瘦的说,这些就都是真正的竹叶青酒,这些蛇都是毒蛇。只有毒蛇才能泡酒,毒蛇的毒液有治疗功效。
但是,我看到这些蛇都是普通的菜蛇,不是毒蛇。少年时代,我跟着师父凌光祖在山中捉毒蛇,认识各种各样的蛇。毒蛇都是野生的,心情凶猛,极具攻击性,很难捕捉。而这个人的满竹笼蛇,都是菜蛇,是自己家养的。如果是毒蛇,他刚才打开竹笼盖子的时候,毒蛇肯定会激射而出,而不是慢慢爬出。
如果在平时,我肯定会管一管的。可是今天我不能管,今天我下山带着杀人任务。我要干掉那两个卖假虎骨的。
我想起了三师叔。三师叔是个老江湖,也是一个很谨慎的人,可是上次进城让他探听四害的消息时,他却得罪了两个卖假虎骨的。肯定是这样的,三师叔带着海棠花,想在海棠花面前逞能,让海棠花看看自己的手段,就揭穿了两个卖假虎骨的骗局。没想法,两个卖假虎骨的却把三师叔送进了监牢,至今生死未卜。
三师叔重任在肩,自然不该管那两个卖假虎骨的。然而,两个卖假虎骨的正在骗人,如果不管也不对。纵然三师叔管了他们,他们大不了换个地方继续行骗,而不应该把三师叔的行踪拿去报官。
江湖有江湖的行事规则,江湖上的事情,只能用江湖上的方式来解决。而这两个卖假虎骨的,居然去报官,让官府来插手江湖上的事情,这是任何一个江湖上的人都不能容忍的。
江湖上把这种报官的人叫贰臣子。见到贰臣子,轻则挑断脚筋,重则直接打死。
我看着远处站着一个财主模样的人,他袖着双手,站在旁边看着卖蛇酒的人。自从日本人进城后,财主们走的走,逃的逃,即使没走没逃的,也不敢露财,担心会被日本人盯上。
我走到这个人身边,悄声对他说:“买蛇酒的人这些人你都认识?”
财主模样的人说:“认识啊。”
我说:“告诉他们,别再买了,这些蛇都是菜蛇,自家养的,泡酒喝不顶用的,白花钱。”
财主问:“那是郎中?”
我说:“是的啊,我对这玩意太懂了。”
财主赶紧点点头,他由衷地赞叹说:“好人哪,好人哪。”
我和赛哥离开了。
我们走到距离粉巷不远的地方,我从口袋里取出虎撑,在手中摇晃着,赛哥背着药袋子,跟在我的后面。
我们身边很快就围了很多人,我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他们不是来看病的,而是来看我们的。
前面写到过,呆狗和赛哥都长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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