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呆子看到老头气呼呼的样子,就说:“没有人说你啊,谁也没有说你,你是谁?我们在这里说的是象棋。”
老头说:“那为啥孟良说有人在这里骂我。说要送我去见阎王?”他一回头,突然看到站在门外躲躲闪闪的孟良,就喊道:“孟良,你个龟孙子,过来。”
孟良迟疑地走进来。他说:“师父消消气,您没有听清楚,我说让您去送他见阎王。”
老头对着孟良说:“你个龟儿子谎话连篇,总也改不了。你以后吃亏总要吃在你这张烂嘴上。”
老头转身准备离开,孟良拉着老头的手臂说:“师父,这里有一个象棋高手。听说打遍长安府无敌手,我想请您老人家露一手,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们朝邑是藏龙卧虎的。”
老头停住了脚步。打量着屋子里所有人,他说:“象棋高手又咋了?象棋高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管把我的菜卖完就行。”他转身又要走。哦,原来老头是个卖菜的。卖菜的和卖辣椒面的,这一对师徒倒是绝配,都是急性子。
棋呆子起身说:“老叔,你的菜我全要了。”
老头看看棋呆子,梗着脖子说:“我不卖给你。”
棋呆子问:“为啥不卖给我?”
老头说:“你买我的菜,目的不纯,是想让我留在这里下棋。我的菜没卖完。不在这里下棋。”
棋呆子说:“你看你这老叔,谁买不是买?我全买了你的菜,你咋还低眼下看我?”
老头说:“祖上有遗训,玩物必丧志。象棋,就是个玩物,卖菜才是我的正道。我卖完了我的菜,才会下棋。我老汉这几十年没啥本事,但一直守着这个道。”
老头一席话让我们肃然起敬。人生在世,恪守道义,任何行业都有一个道,守住这个道,就是守住了行业规则,社会才会在正常的轨道上运转。私塾先生不能只想着钱。你得把娃娃教好;郎中行医不能只想着钱,你得把人家的病治好;卖馒头的你把把馒头蒸好,不能给里面倒毒药……
瞎子站起来,他对着老头抱拳鞠躬,说道:“老叔,小侄这一生没啥特长,就是好个对弈。如果老叔肯赏光,卖完菜和小侄下上一盘,小侄荣幸之极。”
老头赶紧上来搀着瞎子的胳膊,说道:“我卖完菜,就过来,你等一下。”
豹子端起一杯酒,走到老头跟前说:“我敬老叔一杯。”
老头咕咚一声喝下去,用手背抹着胡须说:“谢谢贤侄。”
老头离开后,我们继续喝酒,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门外突然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老头在前面走着,孟良和一大群人在后面跟着。
老头回头对那些人摆摆手,喊道:“散了,散了,都回去吧。”
人群里闹哄哄的,有人说:“我们就是来看个热闹。”
老头转过头来,嘟囔说:“有啥好看的。”
棋呆子把一张桌子放在了院子中间,又拿出了他家珍藏的玉石象棋。老头摆摆手说:“不用了,下盲棋。”
围观的人听说下盲棋,又开始激动起来,每个人的脖子都伸长了两寸。孟良得意洋洋,他觉得他的师父水平很高,肯定能够给他复仇的。
桌子放在当院里,这边坐着老头,那边坐着瞎子。两个人相向而坐,却没有说一句话,气氛非常凝重。围观的人也感觉到了大战来临前的萧杀,都自觉住了口。一只公鸡在远处长长地啼鸣一声,听到没有回应,就自嘲地咯咯两声,也住了口。
瞎子说:“老叔先请。”
老头说:“贤侄先请。”
瞎子说:“不,长者为尊,老叔先请。”
老头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贤侄手下留情。”围观的人听说要开始了,每个人脸上都是激动和兴奋的神情。
然而,很快地,他们就感到极为失落。老头和瞎子说的每句话,他们都听不懂。有时候他们说得很快,有时候他们说得很慢。老头说:“再来一盘。”瞎子说:”好,再来一盘。”围观的人听不懂谁赢谁输,嘟嘟囔囔地说没意思,人群一下子散了大半。
我也不知道谁赢谁输,看着他们的表情。两张脸,一张布满沧桑,一张刻满皱纹,却都不带表情。
黄昏来临,远处响起了从田间干活回来的老牛哞哞的叫声,村庄里响起了小牛欢快的应和声。门外次第响起了妇人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还有孩子的脚片杂乱地踩踏在村道上的声音,和孩子们高声的吆喝声:“各回各家,狼吃娃娃。”
院子里剩下没有几个人了,光线越来越暗,棋呆子提来马灯,挂在房檐下的明柱上。灯光下的瞎子依然平静如水,灯光下的老头不时用手指挠着自己短短的白发。
过了不久,老头站起来,拱手说道:“贤侄年少有为,想来国手也不过如此。几天后平民县有国棋大赛,贤侄应前去一试。”
我听到有国棋大赛,怦然心动。我想的不是争夺奖品,想的是四面八方的人都聚集平民县,总舵主他们可能也会在那里出现。
老头告辞了。
此后几天,我和豹子在朝邑县寻找总舵主留下的标记,但是一直没有看到。估计总舵主还不知道那些劫贼盯上了他,我一定要提前给他报信。
那几天,瞎子一直住在棋呆子家,教棋呆子下棋。远远近近的人听说棋呆子家来了一位异人,没有眼睛也能下棋,大家都争相来看。棋呆子也对外宣称:谁能够赢了他师父,他送谁十缸美酒。于是,在通往棋呆子家的大道小径上,日夜奔走着风尘仆仆的人,有的坐着马车,有的骑着马,更多的是步行。
然而,无论是谁,在和瞎子对弈时,都很快就灰溜溜地离开了。布丽尤扛。
几天转眼间就过去了,我们赶往平民县。平民县和朝邑县紧挨着,后来,因为要修三门峡水库,平民县和朝邑县的人都搬迁了,这两个县就合并到大荔县。直到今天,这两个县也没有恢复。
我们来到平民县,住进了客栈,我让瞎子呆在里面,我和豹子四处寻找总舵主的留下的印记。
棋呆子有事回去了,瞎子留在客栈里。
我们一直找到了黄河岸边,这里不是码头,所以人迹罕至,突然,我在一棵大树上找到了算盘印记,这棵大树向北有一条小道,我们沿着小道继续前行,大约走了两三里,有一座村庄,我们在村庄外仔细查找,然而却再也没有找到印记。
回到客栈后,我向瞎子说起在黄河岸边看到的情景,瞎子说:“那咱们就赶快去追啊。”
我说:“你要在这里参加比赛呢。”
瞎子说:“名利如烟云,凤物放眼量。我要这些虚名干什么。”
我说:“那好,今夜我们就起程。”
我们走出平民县,先向东走,走到黄河岸边,找到那棵刻着算盘的大树,然后折而向北。
沿着黄河北上,北面人烟稠密,先是合阳县,然后是韩城县,每隔十几里,就会有一座村庄。然而,我们行走了一整天,也没有看到总舵主留下的印记。向村庄里的人打听,也说没有看到过一群陌生人走过去。
豹子说:“情形不对,我们走错了,总舵主肯定不是走这条路。”
我问:“总舵主会不会故作疑兵之计,他此刻也许还在平民县。”
豹子说:“很有可能。”
我们被迫返回。
回到平民县后,象棋比赛已经快要到尾声了。戏台子上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的两个人激战正酣,戏台子下密密麻麻都是人,比看戏还热闹。戏台子边的砖墙上贴着一大张红纸,写着从第一名到第十名,后面的八个名次后都写着名字,只有前两个名字空着,等到戏台子上的厮杀有了结果后,再把前两个名字填上。
要在平民县的人山人海中寻找到总舵主难乎其难,但是,我有了主意。
戏台子上的厮杀分出了高低,一个老头打败了一个小伙。一个私塾先生模样的人拿着毛笔,恭恭敬敬地在红纸上填写了两个人的名字。一个胖子拿着铁皮大喇叭站在台上,指挥戏台子四周的人燃放鞭炮。我一看,情况紧急,就从人堆里爬上戏台子,抢夺胖子的大喇叭,对着台下的人山人海喊道:“比赛还没有结束,我一个人对阵前十名。”
我又指着戏台子旁边张贴的红纸说:“上面写的这十个人都上来。”
下午,戏台子下人山人海,人群溢出了戏园子,流到了大街上,所有人都想看看一人大战十人的对弈。平民县城之外的大道小径上,还风尘仆仆地奔走着前来观看的人群。
戏园子四周的墙壁上,钉着木板做成的十副棋盘,棋盘的上方是一排铁钉,铁钉下吊着木头锯成的棋子,风吹过来,棋子就忽悠悠地转。
我和瞎子坐在戏园子旁边的一间屋子里,我们依靠十个人抄来棋局,然后做出下一步的应对,那十个人再拿着我们的棋局,去戏园子挪动棋子。
刚开始,十个人穿梭般地从小木屋里出出进进,过了半个时辰,他们的进出速度明显慢了很多。又过了一个时辰,戏园子里只剩下了四副棋盘,从第五名到第十名,都退出了比赛。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原来黄昏来临了。有人点起一盏油灯,端进了房间里。
因为需要等好久,才会有一个人进来通报棋局,所以,我和瞎子有了时间聊天,我问:“你当初不是在秦岭山中的寺庙呆着吗?咋又出来行走江湖了?”
瞎子说:“师父圆寂了。有一天我从山下回来,叫师父,没人答应。门栓上又没有绑布条。以前,师父每次下山,都要在门栓上绑个布条,表示他有事下山了。他要写字条,我又看不到……”
瞎子正说着,突然住口了,屋顶传来了响声,是轻轻挪动瓦片的声音。这种声音我也听到了,赶紧拉着瞎子的手臂,躲藏在屋角。
夜色阑珊,能够爬上屋顶,掀动瓦片的,只会是江湖中人。整个平民县的人都知道我在这间小木屋里,那么,屋顶上的江湖中人,一定是奔着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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