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沿着山脚,兜了很大一个圈子,查看地形,想从别处攻上去。然而,蔡家镇三面都是悬崖峭壁,无法攀登。只有那一条穿过树林的道路,可以进出。然而,哪里却又有人把守。蔡家镇一定是土匪窝,只有土匪才会选择这样的地形做老巢,只有这样的老巢才会高枕无忧。
我让大队人马藏在山脚下,然后把自己打扮成走方郎中,沿着树林中的那条道路,走上蔡家镇。这时候,已经到了午后,午后柔软的阳光把我的身影铺在地上,我踩着自己的身影,一步步走上山来。
我走到城门口,城门里走出了一个扛着步枪的矬子,步枪看起来比他还高。他大大咧咧地喝问我干什么,我平静的眼光望着前方,随口吟道:“虚实阴阳一诊脉,君臣佐使半柱香。只愿人间无疾苦,浮萍无根走四方。”
他皱着眉头喊道:“你唧唧歪歪说的是什么?”
城门里又走出来了一个人,这个人穿着长袍,他撩着下摆,步履匆忙,他对着城门内高声喊道:“郎中来了,郎中来了。”声音中透着惊喜。
我心中暗喜,蔡家镇里一定有人遇到了什么难缠的疾病,正等着郎中救急。
长袍在前面匆匆忙忙地走着,我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们左拐右拐,路径复杂,我向两边张望,看到这里居然是按照八卦方位修建的村落。别说陌生人走不进来,即使陌生人走进来,兜来兜去,也会迷了路径,走不出去。
长袍带着我走到了一座院子前,院门打开,我向里面望去,看到里面乱成一团,有人的脚踢到了铜盆,铜盆一路响着滚到了墙角;有人手中的瓷碗掉落在砖地上,声音清脆地摔成了碎片。长袍向着里面高喊:“郎中来了,郎中来了,快点闪开。”所有人都望着我们,眼睛里充满了期盼和惊喜。
长袍带着我走进偏房里,我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一个女人躺在炕上,脸色惨白,一绺头发沾在汗津津的前额和脸颊上,我不知道她是死是活。炕边站着一个接生婆模样的人,两手鲜血,满脸茫然。我两步走过去,手指放在女人的鼻子下,感觉不到呼吸;我又摸着她的后颈,感觉到有一点凉气。我明白了,这个女人难产休克。
我跳上炕面,把女人的上身扶起来,让她面对面爬在我的肩膀,女人全身是血,肚子隆起,身体沉重,她像一根面条一样没有知觉。我对着接生婆吼道:“抓住她的手。”
接生婆也惶惶地爬上炕面,将女人的双手按在我的肩膀后。我感到女人的胸脯像棉花一样柔软,而肚子却又像石头一样坚硬。
我的双手从女人腋下穿过,轮番地,自下而上地拍打着女人的背部。拍打了一遍又一遍。房间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我的手掌拍打在血染的肉体上的声音,湿淋淋地粘稠地回荡,让人心悸。
我的手臂已经酸疼了,我的额头冒出了汗珠,就在我即将放弃的时候,肩膀上的女人突然哇地喊了出来。然后,我的肩上突然一轻,一大股东西哗然坠落,炕面上传来了婴儿嘹亮清澈的哭声。
房间里所有人的脸上有了笑容,我看到那个穿着长袍的人抹着泪水。
我将女人放在炕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不是郎中,但我知道用这种方法可以救治难产的女人。那一年,我和白头翁、赛哥在赶往大同的路上,亲眼看到白头翁用这种方法把一个昏迷的孕妇救活来。白头翁说过,女人难产休克,其实就是气血不畅,只要连续自下而上拍打背部,就会泌出气管中的滞气。婴儿吃奶会吐奶,也是因为气管中有滞气,只要自下而上地轻轻拍打背部,滞气用打嗝的方式排出,婴儿就不会吐奶。
没想到,多年前见到白头翁救人的一幕,今天派上了用场。
暗窟窿很狭窄,我的身体卡在半空中,上不能上,下不能下。
上面的枪声响过后,传来了几声叽里咕噜的日本话,然后,外面陷入了静寂。
我抬头望去,只能看到上面巴掌大的一片天空,一片树叶从窟窿口落下来,飘飘荡荡,落在了我的脸上,接着,又有水滴一样的东西落下来,也落在了我的脸上。我用手抹一把,放在鼻子下闻,闻到一股腥味,那是血。
这群日本人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毒手?金属声音为什么会和老同在一起?老同好像还是这队日军骑兵的负责人。他们问去多伦的小路在哪里,又问山中是否有军队驻扎,
难产的是长袍的弟媳,他在出城请郎中的路上,遇到了我。蔡家镇以前有过一个郎中,但是不久前去世了。
母子平安,让做哥哥的长袍欣喜万分,他吩咐佣人摆好酒菜,我刚好想要向他打听蔡家镇的情况,就不客气地坐下来。我们在婴儿响亮的哭声中,和街坊邻居纷至沓来的道贺的脚步声中,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
我对长袍说:“我悬壶济世已有二十年,走州过县,去过黄河以北所有地方,但像你们蔡家镇这么好风水的,还是头一遭。”
长袍脸上露出喜色,他问:“我们蔡家镇风水好在何处?请先生指教。”
我说:“先生可是私塾先生?”
长袍脸露愕然之色,他说:“是的,可是你怎么得知?”
我说:“从你的衣着,从你的言谈。乡下农夫要干地里活,不会穿长袍;乡下农夫不识几个字,不会说古语。更重要的一点,乡下农夫风吹日晒,皮肤粗糙,勾肩塌背,而先生您器宇轩昂,气质儒雅,所以,定是私塾先生无疑。”
长袍说:“是的,我是本镇私塾先生。先生不但医术高超,而且眼力过人。”
我说:“我们接着刚才的话题,来说蔡家镇的风水。蔡家镇建于高冈之上,背靠连绵群山,俯瞰一马平川,此为帝王之宅。蔡家镇历朝历代一定出过很多名人。”
长袍脸上再次露出喜色,他说:“先生请继续。”
我说:“帝王之宅,有山有水。当年刘邦和项羽相约,先入关中者为王。项羽在中原地带和秦军精兵对峙,破釜沉舟,众志成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击败秦军,而此时,刘邦带着张良兵出秦岭,一路长驱直入,来到终南山上。站在终南山巅,张良告诉刘邦,关中平原乃天府之国,长安都城有帝王之气,北面陕北高原,南面秦岭高地,西面大散关,东面函谷关,更有黄河天堑绵延期间,成为割开关中平原和中原诸国的天然屏障。如果建都长安,则可以江山永固。刘邦听从了张良的话,建都长安,确保刘氏江山数十代。张良之后有诸葛亮,张良是帝王师,诸葛亮也是帝王师。张良看出来长安是帝王之都,诸葛亮也看出来长安是帝王之都,所以,诸葛亮六出祁山,誓要夺取长安。尽管都是帝王师,但是诸葛亮比张良棋高一着。”
长袍听得完全入神了,他兴趣盎然地问道:“如何棋高一着,愿闻其详。”
我说:“赤壁之战前,刘备势单力孤,想要联合孙权共同抗曹。诸葛亮一来到南京西面的清凉山上,看这周遭形势,大为感慨,他说: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南京城外有钟山,南京城墙石头垒成,诸葛亮认为,南京是风水宝地,也是帝王之都。”
长袍听到这里,点点头。
我接着说:“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了,长安是帝王之都,南京却不是帝王之都。建立于长安的帝国,绵延数十代,历经数百年。而建立于南京的王朝,都是短命王朝,最长的南朝宋,仅有60年;而最短的太平天国,仅有12年。这是为什么?”
长袍完全被我的话题吸引住了,他问:“莫非诸葛亮看走眼了?”
我说:“诸葛亮没有看走眼,这是诸葛亮的计策。”
长袍睁大了眼睛。
我说:“诸葛亮来到南京,看出南京尽管有王气,但三面皆山,一面邻水,乃为险地。任何三面被困,都逃无可逃,山水之间,毫无回旋之地。诸葛亮知道孙刘联兵,只是暂时的,所以,他给孙权下了套。在当时那种情势下,无论是曹操,还是孙权,实力都远远超过刘备,都会是刘备称帝的敌人,所以,他故意说南京乃虎踞龙盘之地,让孙权相信了他的话,结果,孙权建都南京,三代而亡。可悲的是,后人听了诸葛亮的话,也以为南京虎踞龙盘,连连中计,葬送了一个个年轻的王朝。你说可悲不可悲?”
长袍对我尊崇备至,他站起身来,对着我躬身下摆:“先生大才,通才,全才。”
我心中暗暗得意,却没有表露出来。和当年的诸葛亮一样,我要给长袍下套了。长袍是蔡家镇的私塾先生,那时候的私塾先生地位很高,具有相当的影响力。只要我说动了长袍,就不愁说不懂蔡家镇的全镇人。
我说:“蔡家镇地势很像长安城,乃帝王之宅,想来此处出过皇亲国戚。”这一句是我猜测的,如果出过皇亲国戚,那我蒙对了;如果没有出过,我就说出过妃嫔宫女,妃嫔宫女也和皇亲国戚沾点边,但不会计入家谱祖册中。
没想到,长袍说:“先生所言极是,蔡家镇建于明代,创始人乃为朱氏后裔。”
我点点头说:“我一来到这里,就看到这里的王气。这里不但以前名人辈出,以后也会子孙荣耀,只是,目前有一场劫难,已经降临。”
长袍说道:“是也,是也。”
我接着说:“蔡家镇全镇人姓蔡,而不姓朱,目的是为了躲避仇敌追杀灭门。”
长袍又双手抱拳,感叹道:“先生所言极是。先生通晓古今,学贯诸家,乃我辈平生仅见。”
我说:“你的祖辈是帝王之家,清军南下,生灵涂炭,京城被攻破,宗庙毁灭,你的祖辈举家迁往太行山以西,黄河以东的此地。此地群山环抱,远离人烟,清军铁蹄难以到达。为了掩人耳目,你的祖宗将全家族人由朱姓改为蔡姓,并修建蔡家镇作为据点。蔡家镇的构建,按照五行八卦,盘根错节,错综复杂。别说城门难以攻破,即使城门攻破,敌人在五行八卦阵中茫然无措,也会找不到出路,只会受困而死。”
长袍说:“是的,是的。一百年前,捻军数万人围攻蔡家镇,围困一月,损兵折将,铩羽而归。蔡家镇安然无恙。只是到了现在,可惜啊……”
我说:“在刀枪剑戟时代,蔡家镇固若金汤,可是在枪炮时代,蔡家镇却难逃一劫。一群和尚闯入蔡家镇,将这座名镇据为己有。”我察看这长袍的脸色,看到长袍满脸羞赧,我的猜想完全正确。
长袍接过我的话头说:“说起来都有辱祖宗。几天前,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帮和尚,闯入蔡家镇,看到不顺眼的人就杀,看到有点姿色的女人就奸,他们把守城门,不让人轻易出入。你能够进来,是因为我刚好遇到你,我急需郎中,而你刚好是郎中,他们才没有怀疑。他们把镇子里的人赶到了后巷,他们自己把守前巷,不让我们走近……”
长袍还没有说完,门外响起了匡匡的筛锣声,一个破嗓子叫喊道:“各家各户,严禁留宿陌生人。有陌生人来到,立即报告。敢留陌生人住宿,杀你全家。”
我听到破锣嗓子的叫声,担心连累长袍,就说:“我出镇子吧。”长袍说:“不理他那一套,你留在这里看病,谁家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病人,我们管你吃住。听人说这些天山下大乱,你下山会有生命之忧。”
我又坐下去,盘算着如何带人攻打这座镇子,门外突然又响起了匡匡的锣声,那个破锣嗓子继续叫喊:“抓住奸细一名,认出奸细身份的,重重有赏。”
我心中一惊,站起身来,带翻了凳子。我心急火燎地跑出院门,心中想着:我是一个人来到蔡家镇,这个奸细会是谁呢?他怎么被抓住的?
站在青石台阶上,我看到从远处走来了几个扛着刀枪的和尚,他们牵着一个人,那个人只有一支胳膊,另一条空荡荡的袖管在风中摇晃。我抬头看去,大吃一惊,他居然是三师叔。
三师叔脸色平静,脸色蜡黄,他又瘦又长的身子像根竹竿一样摇摇晃晃。他的眼光从我的脸上掠过,眼睛里闪过一丝火花。我愣愣地站着,如遭电击。三师叔不是在衙门当看门人吗?他怎么会来到这里?三师叔既然来到这里,那么熊三哥肯定也会来到这里,熊三哥呢?
三师叔被和尚们拉着走远了,我还痴痴地站在当街的冷风中。长袍拉了我一把,我反应过来,跟着他走回院门。
回到院子里,我问长袍:“这些和尚是什么来头?”
长袍说:“身为佛门弟子,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为害人间,悲夫,乾坤颠倒,纲常不继,善念湮灭,妖孽丛生,此乃我蔡家镇全镇上下上万口的耻辱啊。”
我说:“我不才,愿帮蔡家镇铲除这群妖孽。”
长袍黯然神伤地说:“蔡家镇人人有此心,但缺少领头人。这群妖僧手中有枪,我等赤手空拳,如何应对?”
我说:“不瞒你说,我就是本着这群妖僧而来,只要你听我吩咐,要灭这群妖僧,只在举手之间。”
长袍激动得满脸通红,他说:“吾辈拼却这一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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