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天已大亮,寝宫里只剩了我一人。榻上被衾凌乱不堪,还混着耶律楚肩头的血迹。我头痛欲裂,悲愤难抑。他竟趁酒醉侮辱了我!又想起昨夜自己脱衣自荐,投怀送抱,并且……感到欢愉!我……竟然如此淫贱!
阳光照进殿里,地上都是斑驳的影子,如幻似真。我恍惚地看着这些影子,目光似要溶化在这明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我猛然发现,在这些杂影中,竟有一个人影!
“殿下勿惊,我是萧史。”他自阴影中走出,平日温和的面容带着愁绪。他的眼神从我的脸上掠过,又扫过凌乱的床榻。那里,还残留着男人的气息。
我无地自容地哭泣起来。
他默默点头,“殿下受委屈了!”
直到我渐渐平静下来,他才道:“今日不得不冒险进入殿下寝宫,实是因为,渤海又叛了!”
听了他的话我才知道,契丹人占据渤海时间并不长。夺取幽州大挫周朝后,耶律隆光命耶律楚进军渤海,用时三个月灭亡了存国二百多年的渤海国。渤海国末代王大湮撰素服稿索牵羊,率僚属三百余人出降。耶律隆光将渤海改名东契丹,又封耶律楚为东丹王,令他镇守。
渤海降后并不太平。虽然耶律楚已经采用怀柔政策,四相中两相都是渤海旧臣,但渤海地域广大,在一些还未收服之地小规模的反叛一直此起彼伏。也有不少人隐藏起来以图复国,比如萧史。这次大规模的反叛却是因渤海旧主之死引起。
大湮撰降后一直被关在临潢,前月竟莫名其妙死于狱中。这一来,渤海王族残余势力终于按捺不住,打着复仇的旗号拉起数万人马,占据了扶余城和长岭府等数地。
“耶律楚已秘密准备,决定亲征扶余。不日即会启程。”
听到他将走,我竟不由得松了口气。
萧史见我松气,神色严峻。“这耶律楚对女子向来不惜,得手便弃。殿下昨夜刚获宠纳,然今日早膳,他却召律妃同进。”
我轻轻哦了一声,魂魄却不知在何处游荡。
萧史明显有些着急,“耶律楚出发前若殿下不能固宠,只怕他回来之日,早已将殿下忘怀。”
昨夜耶律楚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把他当成了青,因此夜半即离去。他身边并不缺美女,我既已得手,又怎会再来?我颓然道:“若真如此,我也无计可施。”
萧史更加着急,“右相述律羽之与述律妃是本家。借律妃之力,他在东丹势力很大。此人性情残忍,野心极大,述律家与渤海王族又是世仇。当日黑鹰军攻破忽汗城时,借机屠城的就是述律羽之。听说这几日,述律羽之已提议耶律楚借此次平叛将扶余焚毁,并将渤海人全部迁走,以儆效尤。若律妃再从旁撺掇……”他见我凝神听着,不似方才恍惚,又道:“待耶律楚攘平渤海,契丹东南面全无忧患,即可祸坏大周矣……”
我听得一头雾水,喃喃道:“到底要我……做什么?”
萧史说:“弹压律妃,分她之宠,此其一。第二么,借此次平叛,取得耶律楚的信任。”
“平叛?”我更疑惑,这平叛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此次渤海举事,为首之人名叫王北。此人也是王族,在渤海威望极高,有一呼百应之力。耶律楚此次决意亲自前去,誓要活捉他,就是为了通过他灭渤海人的威风。但此人生性孤傲,他战死或脱逃便罢,若被活捉,必不肯降。渤海原为大周属国,若他真被俘,请殿下以大周公主身份劝他诈降契丹,保存实力,复国之事才可徐徐图之。”
我很是苦恼,又兼羞愤,“此为后计。当下之急,先要分律妃之宠。我在这宫里是个什么身份?这事如何办得成?”怅然苦笑,我凄凉地说:“原来当这内应,不仅要舍身饲虎,还须得争宠献媚!”蹙眉片刻,我又道:“况且如今宫里除你之外,还无人可为我用。”
“殿下身边的阿君也是渤海人,殿下自可信任她。”萧史忙向我道。
我点头,面无表情,“好吧……待我仔细筹划,请大人静候消息。”
萧史说得果然不错,此后数日,耶律楚都没有召我侍寝,也没有来过妃离宫。无事可做的时候,我便让阿君教我写契丹小字,好压制心中反复想起那夜之事。在契丹这些时日,我已能说契丹语,且我自小记性极好,过目不忘,故学起书写来并不很吃力,进步神速。
这一日又写了将近两个时辰。我忆起萧史之托,心中烦闷,靠在书桌前长吁短叹。阿君怕我闷出病来,便劝我出去走走,“天福宫里有个园子,夫人倒也可解闷。”
枯坐宫中也是全然无法,我便带了阿君和另一个唤作阿碧的侍女出了妃离宫。
虽来东丹已近两月,这却是我第一次仔细打量整座宫廷。听两人说天福宫原名忽汗宫,渤海灭后耶律隆光改的名字。耶律楚入主后曾稍加修缮,因他只赤珠一个侧妃,所以宫内还有不少妃嫔的院落空关着。缓缓行来,我发现这天福宫殿宇坐落竟有六七分像大周内宫。
这也不十分奇怪。昨天萧史告诉我,渤海自唐以来,一直是中原王朝的番国,官吏体制,民间生活也多模仿大周。故我来后,常觉与临潢不同。
“园子后头就是御马廊,里头关着上百匹各色好马呢!”我素闻渤海产马,名马众多,听阿碧这样说倒也有些兴趣,便令她引路往马厩而去。
正所谓狭路相逢,行至半途,竟远远见那述律赤珠身着霞色猎装,在仆从的簇拥下直面而来。
因前两次之事,我已知述律赤珠的秉性,正待令阿君和阿碧转身回避,然而通往马厩只这一条直路,那边一行人也早已看见我们。我咬了咬下唇,心下计议已定。
带双婢退到路边,等她渐渐走到面前,我方噙了一抹柔和的笑容,屈膝行了一个常礼,低首道:“见过律妃娘娘。”
那赤珠瞥了我一眼,面微有愠色。她身边却立出一侍女,向我嚷道:“你这汉人贱婢,见了律妃娘娘竟不跪下行礼!上次已教训你,难道忘记了?”
我忆起上次她们的羞辱,心中自是恼愤,面上还是做不解状,向左右道:“如今同侍大汗,见了正妃娘娘自当下跪。但见侧妃该行什么礼?”左右阿君和阿碧皆不言。我摊开手说:“果真连你们也不知道!”
赤珠听得侧妃二字,停下脚步,轻蔑道:“同侍大汗?好笑得很!你不过以什么淫贱的法子一时勾引了大汗,还痴心妄想与我同侍大汗?”
我笑得更婉顺,“用什么法子,律妃娘娘想知道吗?”
赤珠向我斥道:“我何必知道。告诉你,他并不是真正喜欢你,不过是思念故人。”
我故意认真道:“娘娘既如此知道大汗的心事,为何上回向大汗苦问多日不来你帐中的缘由?”
她手中马鞭抖动着,胸脯剧烈地起伏,一双美目中怒火熊熊,“你这贱人——”
我侧身让身后婢女退开,才轻声向她耳语:“让奴婢告诉律妃娘娘,因为他只喜处子,而你,是曾服侍过老可汗的人。”
她猛地挥鞭向我,而我丝毫不躲。鞭梢立刻咬上了我半边脸,从右耳边一直划到脖颈。我肌肤原本就分外洁白娇嫩,这一下热辣辣的疼,不用看也知道是分外触目的一道鞭痕了。
我神色惊诧,似无法相信一般,“你……竟然打我!”
两边阿君阿碧也一起上来扶,嘴里夫人夫人地叫唤。
远远的仆从们看见了,也都蜂拥过来,见我委屈地捂了伤口,哭得珠泪涟涟。而那赤珠仍气愤难平,作势要再打,被仆人们拉住了。
回到妃离宫,忙拿了镜子来照,见右边脸果然肿起。所幸伤口大半在右侧脖颈,脸上倒并不十分厉害。阿君取了药膏来涂,碰到伤口疼得更凶。我紧蹙着眉,她忍不住说道:“律妃是个火暴性子,夫人上次已吃了亏,何苦又去招惹她呢?”
我叹了口气,幽幽道:“从前在宫里头,见了妃嫔们争风吃醋,总觉好笑。如今学来,竟这样像。你道我不讨厌自己方才的嘴脸吗?”
但戏还要接着演下去。我对着镜子轻抚伤口,良久终于咬牙下定决心,吩咐阿君说:“叫阿碧去告诉大汗,就说我突然病了。”
我继续看着镜中的自己,双目中带着一线冷冷的自暴自弃:且看看耶律楚对我……有多少宠爱吧!
耶律楚来的时候,寝宫里四处帐帘都放下,只点着一盏暗暗的灯。我躺在床上,床帐拉得密不透风。只听得外间阿君向他道:“夫人睡了,大汗还是明日再来吧。”
耶律楚低沉的声音响起:“她怎么了?”
阿君突然支吾起来,“……夫人……不让说呢……”
他的脚步便向我的床榻而来。
楚楚可怜的仪态已练习多时,他轻轻拉开帐幕时,看见的是我青丝半散,星眸半闭地向里侧躺着,苍白而惊恐的脸上犹挂着一道泪痕。
“好好的竟突然病了?”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我像是被惊醒,忙捂住自己半边脸,把头转向幽暗处,“不要看我!”
他有些吃惊,掰开我的手,转过我的头,便看见了那道鞭痕,擦了药膏后显得更红了。
“怎么回事?”他脸色顿时阴冷,眼睛也眯了起来。很好,这是他发怒的征兆。
我不肯说,扭头低低地啜泣,像受惊的小鹿。他拔高了声音向阿君命令:“你说!”
于是阿君吞吞吐吐、颠倒黑白,又添油加醋地把事情经过说了。我挑衅激怒律妃的事自然是隐去不提。
“赤珠越发爱胡闹了!”我暗暗打量耶律楚的脸色,似微有怒意。
他令人去取了上好的创药来给我涂用。阿君掌了灯,他坐到床榻上,脱下我妃色的寝衣,底下只穿着小小的浅色抹胸,露出雪白的双肩,乌黑的长发堆叠在肩头。他的脸贴得我这样近,我不由得垂了头。
他修长的手指蘸了清凉的药膏,细细抹在伤口上,“还疼吗?”
我摇摇头,脸上一阵阵发烫,幸好阿君已识趣地退出去了。
“好好睡吧。”他替我掖好被子,站起身来。
成败在此一举。我深吸一口气,半个身子探出被外,拉住他的手,神色惶恐不安,“……不要走……”
他低下头,目光注视着我的双肩,语气却很冷淡,“我今夜还有加急奏本要看。”
“你抱着我好吗?”我抬起眼,以哀求的眼神,低低地向他请求。
他挑起眉,有些怀疑地说:“你又喝醉了?”
他以那夜之事嘲笑我!我羞得无以复加,索性就哭出声来,“我很怕!”
我从未在他面前这般示弱。他的神色逐渐软化,慢慢地又坐下了。我把头靠向他肩上,谁知他竟“哎哟”了一声。想到第一天侍寝吐了他一身,第二天又把他当作了别人,还咬破了他的肩膀,我怯生生看他,“你还为侍寝之事……生气吗?”
他恼怒地睨了我一眼,冷冽地说:“我气疯了,恨不得狠狠惩罚你。”
我坐直了身子,下唇抖动,眼内泪珠将落未落,“怪不得你再不来了。”
他突然托住我下巴,逼我看着他,“你……希望我来吗?”
我垂下睫毛,对着他胸前的衣料说:“……人人都说你只纳处子,得手便弃。我想你……不会再要我了。”一滴眼泪缓缓地滑下,恰到好处地掉落在他胸口。他看着我,原先冷淡的神色竟然温和起来,似乎连嘴角也有些上扬。
突然手臂一紧,他已抱起我,坐到床边的长榻上。我搂住他的脖子,“大汗恼怒惩罚,我无话可说,但是不能不要真真。”
他摩挲着我赤裸的手臂,右臂上赫然爬着当年在宫中救景昊时烧伤的痕迹。他捉起我的手臂,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身上的伤已这样多,我又怎忍心再惩罚你?”
我抬起头,睫毛上还凝结着一颗泪珠,“真的吗?”
他替我拭去泪痕,“当然,傻瓜。”
我不信摇头,“你之前还曾要把我……”
“不过是吓唬你,再不会了。”他抬起手按住我的唇,打趣我道,“再说,你胆大包天,又倔强如牛,吓不倒你。”
我带着泪笑了,他紧紧地把我搂在胸前,让我能听见他强有力的心跳。
“我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我们都醉在这沉默里好一会儿,他才向我道:“我要出去一阵子,你留在宫里好好休养。我不喜欢你这样瘦。”
我傻傻地说:“莫非你喜欢肥的?”
他忍不住笑了,狭长的眼睛变得弯弯的,威严的容貌也柔和了不少。他贴着我耳边轻喃:“不是,太瘦了晚上硌得人肉疼……”
我初时不明白他的意思,见他笑容古怪,好半天才领悟他语中调戏之意,顿时耳根烧得更烫,像浸在沸水中一样,连目光也发直了。
他吻了吻我的耳垂,“这么容易害羞。”
我想起他方才之言,突然就愁闷起来,“你是要去打仗吗?带我一起去吧!”
他没料到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敛了笑容道:“行军作战好比刀口舔血,何况我为主帅,怎能带着女子……”
我慌张起来,“那么,你是要将我和律妃一同留在宫里?”
他轻拍着安抚我,“你不要怕,她不会再伤你。”
我带了哭腔说:“我是个汉女,还是个临潢王四处搜寻的逃奴。这宫里最卑微的奴仆亦可轻视我,更不用说是大汗的侧妃……”
他眸中闪过痛楚之色,说:“你在这里的事还不能叫兄汗知道,我暂时也不能给你什么名分。但在我眼里,你和赤珠是一样的身份。明晚我就在天兴宫设宴,叫宫里人知道我看重你,不敢再对你不敬。”
听他语气,我知道要想扳倒述律赤珠实非易事,再多说又恐露出马脚,我不由陷入了沉思。
“想什么呢?”
听到他的问话我才猛然回神,目光滑过墙上的仕女图,“她是谁?为何也簪着紫玉笛钗?”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她是我父汗生前最宠爱的女人,也是一个汉女。可惜后来竟狠心离了父汗回周朝去了……从那以后,父汗再没有一日快活过……他一直告诫我南橘北枳,待汉女再好,她的心也总系在故土。”
“所以,你一直不纳汉女?”
他点头默认。
我愣住,停了停才道:“那为什么……待我不同?”
他认真想了半日,神情竟有些无奈,“我也很想知道。”突然手臂变紧,“你也很想回去吧!”
我未曾想到他会这样问,一时竟像被戳穿了罪行的囚犯,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很久才意识到他探询的眼神仍在我脸上徘徊。
“不。”我虚弱地回答,恍若无声,“我身子……既已给了你,一生便是大汗的人……”
他凝视我的眼睛,“你不想裴青了?”这个“青”字似带着无限的埋怨。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他既已娶了别人,便是断绝了往日情分,我又何必苦苦留恋。”这话,大约是说服我自己的吧。
“我并不信你之言,但仍欣慰。”他抬手摩挲我的头发,“紫玉笛钗原是我耶律家传之物,历来是传给正妻。到我父汗手中给了这汉女,如今,你又带着它重回契丹……”
我越看那画中人的眉目越像林夫人,“你见过这汉女吗?”
他摇头,“我那时还是幼儿,记不清了。”
我斟酌了半日,方才问道:“你母亲,是汉人吗?”
“不是,”他干脆地回答,“若我是汉人之子,怎可在东丹为王。我母后萧氏,如今还在上京。”
心中是失望的,但疑惑并未减轻。他与裴青,容貌怎会这般相似?
“他和我……很像吗?”他竟也问了出来。
我仔细端详他的容貌许久,柔声说:“从前觉得很像,现在看来,是再不会弄错了。”
神思恍惚间,他热致的吻已覆上了我的双唇……捉足解袜,抱体缓裳,星目迷醉,辗转吟咹。他的索求这样猛烈,我的身体还有些不能承受。
这一次耶律楚直到天亮才走。我闭着眼睛假装睡着,免得难堪。他一走,我便唤来阿君,附耳向她说出了我的计划。
“这样的话传出去让律妃知道,她定会抓住大做文章,到那时夫人还如何在这天福宫里立足?”阿君一脸惶惑。
我冷冷地说:“我只怕她不做文章。”
她不动,恳切地看着我,“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是。”我紧抓着她的手,“但大汗就要出发。我若不能把握机会,昨日之事岂不是前功尽弃,还白白与律妃结下仇。你想想,如今还有比这法子更毒的吗?”许是过于激动,我突然毫无预兆地剧烈咳嗽起来。
“夫人!你——”阿君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胸前,凄厉地叫道。
我低头看见领口星点的鲜血,身子已是凉了一半,耳边阵阵异响。
也许一年,也许更久,我的身体就要被牵肠散灼穿。此刻距我离开大周已大半年,剩下的时间实在不多。
“快去!你也是渤海人,别让我再多说什么!”我闭起眼,不愿她看见我失神的双眸。
安排布置停当,只等夜晚到来。指间有不自觉的轻颤,我此刻好像又回到了大周宫廷,在宫嫔内眷的重重包围中,直指炙手可热、威震六宫的柳皇后。当年孤军奋战的我,纵有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量,却不知道,女人的床头自有通向权势与成功的阶梯。
眼见时辰将至,宫人送来了赏我的新衣。唇边绽起一个冰冷的笑,今夜,再来演出一场大戏,也许,还会一直演下去。
艳红的窄袖左衽宽袍通体绣满暗金色丝线,腰间以宽带紧紧收住,显得细腰不盈一握。宽带上密密层层镶嵌着各色宝石珠玉,身体一动便笼罩在一团绚丽的光芒中。长裙前拂地,后长而曳地尺余,走动时露出黑色小短靴,鞋面绣着五色彩凤,顶端是一颗红艳似血的宝石。衣鞋皆堪堪合身,不由令人纳闷。这样华贵的衣裳,单是上面的金色丝线,没有半月也是绣不成的。
浓墨般乌黑亮泽的长发层层堆叠在头顶,露出形状优美的脖颈。衣上珠玉繁复耀眼,因此发间只戴一枚珍珠琥珀金步摇。步摇上一百多颗大大小小的珍珠润泽晶莹,似鲛泪散落隐现在黑发间,点点荧光。正中细巧的金片勾连锁节,奉托出一颗巨大的琥珀,中间卧着赤金色神蛛。
耳上项间都不戴首饰。只一条鲜红鞭痕忒地惹眼,自颈项内伸向脸旁。很好,就是要叫它扎痛人的眼。
打扮停当,侍女们上来收拾妆盒,一个个都目瞪口呆。
站到镜前,自己也吃了一惊。我因肤白,一向是穿红最为好看,但穿上这契丹华服,竟艳丽得叫自己也屏息凝神。红色给剔透的肌肤罩上薄薄的红晕,放射出媚惑的艳光。两腮如染红霞,醺然若醉。湿润的红唇如烂嚼樱桃,对映一双剪水秋瞳,更显得瞳人乌黑,眸光荡漾。
镜中人迷离起来,陡然又见灞陵边出发和亲的我,鲜红的嫁裙犹如血染的辛酸……
“大汗已在门外等候。”阿君细声提醒我。
打开门,正对上他转过头来。他戴着实里的衮冠,身披络缝红袍,腰佩犀玉带,脚踩虎皮络缝靴。那一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庞融化在灯火灿烂的光辉里,侧面的线条犹如刀削斧凿,英挺儒雅,却带有一种脱俗的凛冽气息,化作王者的霸气与威严。
看清我容貌的瞬间,他的双目像被耀眼的光芒刺中,眸中流露着赤裸裸的爱恋和赞叹,向我伸出手来。
我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手心里。他牵着我,步履稳稳地向天兴宫而去。一路上的宫人侍从皆低首行礼,一列一列地跪下去……
我知道他如此是为了抬高我的身份,也知道我今天的穿戴已是大大的僭越。契丹人服饰规定很严,一般婢女侍从只能穿青、绿、黄等色,只有最尊贵的王与妃嫔才能穿红、紫。而我头上的步摇,更是正妃专用。忆起方才侍女们的惊讶之色,暗暗揣测述律赤珠将有的反应,又想到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不觉手心冰凉。
“很冷吗?”他温和地说道,捏了捏我的手心。
我摇摇头,“只是……有些紧张。”
“不要怕。”他揽一揽我的肩头,“有我在这里。”
转过一处回廊,便是天兴宫正门。耶律楚走在前面,我故意拖慢两步,转过去时,正好看见律妃向他屈身下拜,及至见了他身后的我,脸色顿时变得雪白,待看清我身上的穿戴,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的脸上带了柔弱和惶恐,低低地,卑微地跪了下去,“奴婢拜见律妃娘娘。”
律妃先是一愣,既而如明白了什么,冷笑了起来,“你今日倒愿给我行跪礼了?”
我把头伏到地上,“昨日之事,还请娘娘恕奴婢无知之罪。”
“无知之罪?”她丝毫不掩饰眉眼间的轻蔑,“昨日你伶牙俐齿,出言不逊,今日倒突然知罪了?”
我噤声不语,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
却有一双有力的手扶起了我,是耶律楚。他的神色又如常冷漠,向律妃道:“我素来厌恶妇人争风,玩弄手段。如今真真随侍我身旁,赤珠你与她须姐妹相称,彼此敬重,不可再有如昨日之事发生。”
他的声音不响,语气却极为严厉,是一言九鼎的沉重,叫人胆战心惊。那赤珠听了这几句话,脸色难看至极,半晌才勉强吐出一个字:“是。”她的目光像钩子一般向我脸上掠来,定在我故意凸显的鞭痕上。
宫里已满满当当地立满了仆从。我仍维持着怯意,不看众人,只低了头随耶律楚向前走。只听鼓声咚响,有仆高呼入席。耶律楚便走到主座王位,端正坐下。那赤珠走到他身侧左手第一个空位,也缓缓坐下。
我立在原处,不知该坐还是该站。耶律楚以手示意我坐到他右手边第一个空位,我看看他,又看看座位,转首再去看赤珠,现出羞急和不安之态,“怎敢与律妃娘娘并列而坐。”
耶律楚立起身来,朗声说:“内廷家宴,哪有这样多规矩,你不必推拒。”
这话满殿人都听见,一时殿内鸦雀无声。我走到他右首坐下,向他颔首谢恩,“谢大汗。”再抬头却看见萧史立在耶律楚侧后方,带着了然的神态,默默地向我微笑,一时心头涌起暖意。
他走到耶律楚面前,手执满满的酒杯,真挚道:“恭贺大汗再得佳人,请满饮此杯。”耶律楚爽朗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偷偷看那律妃,她已神色如常,却发现她的右手蜷在袖笼里,紧紧地握成了一个拳头,指节突出,微微发青。
一时宴乐奏起,热闹非凡。酒过三巡,述律赤珠突然道:“这些曲子也有些听腻味了,不若赤珠为大汗一歌以助兴。”
耶律楚转眸看她,微微点头,“也好,你的歌许久未听了。”
她今日也是着力打扮过的。只见她头梳又鬟高髻,挽成翻飞蝴蝶状,头上遍饰金簪花钿,恍然若仙。
她击掌三声,十二位舞女袅娜而来,皆黄金为耳,五色彩缠发,盘以为髻,纯练彩衣,束以为带。在舞女的舞步配合和乐师的伴奏下,述律赤珠启朱唇,发皓齿,展喉高歌。
我以为她定和大周宫廷的歌女一般,作轻柔靡丽之声,谁知全然不同。初时声音并不很大,入耳却舒畅不已,如三伏天尽饮冰泉,浑身说不出的畅快。唱了数句后,渐渐的声音扶摇直上,忽然更高一音,像一线利箭直冲云霄,顿令云破日出。正惊赞不已,谁知她的声音在那极高的音色上,还能宛转回旋,一叠一叠地节节高起,如仙人登云梯,嫦娥奔明月……陡然间声音一落,千回百转,周匝数遍,才越唱越低,声音渐次低缓消失不见……
满殿人皆陶醉,都屏息凝神,不敢稍动。少时无声,慢慢才又有一点声音漫开。这一声方出,众舞女即和声齐唱,顿时如雪化春来,百鸟争鸣,再加上那翻飞的舞袖,叫人眼睛、耳朵,都目不暇接……
我暗暗心惊。看她形貌火辣爽烈,歌声竟这般出尘清新。原来这赤珠得“上京第一美人”的称号,并不只是倚仗貌美啊!
众人自然拍手称好,极力赞叹,连耶律楚也神色柔和而赞许地注视着她。律妃唱完,趋前向耶律楚敬酒,他欣然接过,放在唇边。律妃转身,眸中异光一闪,笑吟吟向我道:“赤珠献丑了。听说妹妹来自大周宫廷,一定也是多才多艺。不如妹妹也歌一曲,叫这天兴宫里人也长长见识?”
众人的目光立时转到我的身上。我心下自知自己的嗓子早在宫中火灾时就熏坏了,寻常说话还不易察觉,作歌是万万不能的,于是有些羞愧地低首道:“娘娘乃上京第一美人,真真蒲柳之姿已自惭形秽,更何况奴婢拙陋,不能作歌。”
“哦?大汗向来重才,等闲女子难入眼中。他宠爱之人定不会只有姿容秀丽,妹妹可是过谦了。又或者,妹妹还在为昨日之事而气恼,不愿一歌?”她又向我笑道。
我沉默不语,心下计较。此时我若不歌,扫了宴会雅兴,失了周廷体面且不说,众人必道我是个木头美人,连耶律楚也会因被看作只重美色而懊恼,还显得我不若她落落大方,更加还可能猜疑我恼她昨日所为,不愿献艺。
我正想着,耶律楚却沉声替我解围道:“真真不如再作梨花舞?”
那日的梨花舞我是绝不愿再作了。况且方才舞女们也已跳过柔媚之舞,若不能压制激怒她,我日间安排岂不白费?我抬头瞥了萧史一眼,他的脸孔也微有焦急之色,突然看见他腰间佩的长剑,不觉有了主意。
我立起身来,“娘娘既如此抬爱,奴婢就献丑了。只是那梨花舞已不新鲜,不若借这位大人腰间佩剑一用。”
我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疑色,连耶律楚也投来惊疑的目光,大约想我弱质纤纤,迎风不稳的模样只能作掌中舞,如何能舞剑?
“真真竟有武艺?”他明知故问。
我摇头,“没有武艺,只是花拳绣腿。”
他蹙眉道:“刀剑无情,你不要逞强。”
我点头道:“大汗放心。”转首对萧史道:“前观大人腰佩碧箫,定是精通音律之人。可愿为我击箸而歌?”
萧史霁颜一笑,“敢不从命?”当下命人取来一架古琴。我令他奏琴吟诗,他道:“曲子词可好?”我笑道:“不若歌《裴将军诗》。”他眼中灵犀一点,“妙哉!”
琴声起,他朗朗吟来,我身姿已动。青光耀目,骤然扬锋。
“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
这《裴将军诗》是极男儿阳刚的诗歌,我的剑舞也脱自猛厉雄奇的《裴将军满堂势》。但因我不习武艺,因此将动作改换,雷霆之势已化作宛媚舞姿,另有一段风流态度。
“将军临北荒,烜赫耀英材。剑舞跃游雷,随风萦且回……”
我身姿绰约,银光急闪,翩翩轻举,收放自如。
“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嵬。入阵破骄虏,威声雄震雷。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
舞至高潮,仿佛天地为之变色,三军意气豪迈,杀敌之声,雷霆万钧。他琴声越来越高昂急切,我仗剑俯仰,旋转腾挪,红衣青锋,交相辉映。
“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功成报天子,可以画麟台。”
当的一声琴弦收势,我猛然掷剑上天。人群一阵惊呼,连耶律楚也情不自禁站了起来。这剑锋利无比,落下稍有差错,便是断手折足。回身正见他太过紧张的神情
——就在这倏忽间,我已伸手接剑!剑入鞘中,分毫不差,叮的一声长吟,应和着琴声余音袅袅。
收势伫立,气息喘喘,额上后背都湿透了。乌发松散,垂于两肩。步摇早已坠落,大小珍珠滚落一地,如洒落的汗滴。
四周的人像傻了一般,未有半点声响。好半日耶律楚才回神道:“还是公孙形势在,只为舞罢天地惊。舞得好!”
其实我的剑舞绵软无力,根本是有形无神,唯胜在反差之大。在他们眼中,我这样的汉女手无缚鸡之力,娇弱不堪,不曾想今日不但能执剑起舞,更能掷剑入云,接剑于鞘而面不改色,怎不叫人心醉神迷!
须臾殿内已是喝彩声轰鸣,仿佛刚才述律赤珠恍若天外的歌声已完全消散不见。在众人惊羡目光的重重包围中,我以眼梢唇角,得意地向她一笑。
只有她才看得懂的极其挑逗的一笑:赤珠,你号称“上京第一美人”,尚不胜我周廷小小宫女,甘拜下风吧!
她被我撩拨,神色变了又变,忽然换过肃容,扬高了声音道:“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声怒喝,叫周围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耶律楚刚欲张口,述律赤珠已抢先道:“你心向周朝,作此不祥之语,更暗含讥讽,该当何罪?”
我先是疑惑,又顿时明了。《裴将军诗》描写的是裴旻将军当年杀灭匈奴的壮举。而如今对周朝而言,这胡虏是谁?自然是反叛自立的契丹了。看来述律赤珠汉文功底甚高,她捉住这点,指责我借剑舞讽刺耶律楚。
看耶律楚神色,并未觉得被冒犯。但她这样一说,殿内不明就里,或干脆听不懂汉话的众人,必定要疑我了。
我正踌躇,萧史已含笑道:“律妃娘娘多虑了,不过是一套剑舞而已。”
我眼波流转,不看述律赤珠,单看向耶律楚道:“娘娘高才,奴婢果然愚钝,不合时宜。且容奴婢再自补其过,为大汗助威吧!”
不待他回答,已命人取来纸笔,慷慨挥毫,片刻已作画一幅,题诗一首。
殿中识汉文者寡,萧史取了我的字画去看,钻研好一会儿,苦笑道:“这画的是猛虎,写的这般龙飞凤舞,却是什么呢?”
不知何时,耶律楚已走下主位。他方才都未开言,此时目光炯炯地盯着字画道:“一日之内,获睹三绝。真真,你还有多少能耐藏着?”
我微笑,心下极为惊讶,本为卖弄关子,不想他竟然知道!
他继续讲解给萧史听,“唐玄宗时,人称张旭的草书、吴道子的画、裴旻将军的舞剑为‘三绝’。裴旻丧母,特请吴道子在天宫寺壁画,以度亡母。吴道子请裴将军舞剑一曲,以观其豪壮气概,助己作画。裴旻即除孝服,欣然起舞。将军之舞惊动天地,数千观者讶然惊叹。吴道子奋笔作画,当即而成,为天下之壮观。后又由张旭题字,才成其为所谓‘一日之中,获睹三绝’之千秋佳話。”
萧史仍疑惑道:“方才真真已作裴将军剑舞,这另两绝……”
耶律楚道:“她所临乃吴道子画的猛虎,书的是张旭的狂草,可不是三绝齐备?”
他甚少一口气说这样多话,更没有想到他身为契丹汗王,马上行天下,竟博学至此!我正沉浸在震惊与纳罕中,他却转身向我道:“然这三绝,都比不上真真的诗才!你且吟来——”
于是我出声吟道:
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
灵怪大千俱破胆,哪叫猛虎不投降!
耶律楚又以契丹语重复一遍,殿中众侍卫仆从无不叫好。我羞涩地看着众人向我举杯。
萧史分外高兴,笑意愈欢,“都赞你弱质纤流,气概犹胜七尺男儿!”
我更害羞,垂了头,手却被人紧紧握住。耶律楚也不避这殿里众人,边替我拭去额上残留的汗滴,边向我道:“有你这样豪情壮意压阵,我敢不胜乎?”
我梨涡微现,抬首看见他后面不远处正死死盯着我的赤珠,于是笑得更畅快,“律妃娘娘指点奴婢,如今这诗句可抵过方才冒犯了吗?”
她默不作声,仍紧紧地盯着我,好似没有听见我的问话,又似拼命忍耐着什么。于是我偏过头,又向耶律楚调皮道:“既然大汗喜爱奴婢的诗,不如带我同征,也让我试试剑法?”说罢仍取过方才之剑,装模作样地舞弄了两下。
萧史也凑趣道:“有美人相伴沙场,才显大汗英雄本色啊!”
耶律楚被我逗笑了,曲起两指,在我脑门上轻轻扣了个栗暴,“你那剑舞,迷住人心是极好的,这上阵杀敌么……”
“你这剑舞得这样好,当日为何不以剑舞行刺呢?”猛然间一声厉喝,夹带着狂雨厉风,向我呼啸而来。
是律妃!她终于沉不住气了!
配合着她的进攻,我身体似无法抵挡般微微一动,双目直直地瞪着她。周围忽然很静很静,静得我越来越急的呼吸声也那么明显。
当的一声,手里的长剑掉到地上。
耶律楚脸上如蒙了一层寒霜,已不耐她反复蓄意挑起的争斗,喝令她:“赤珠,你胡说什么,还不住口!”
赤珠却似下定了最大的决心,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道:“她是燕国公主陪嫁的侍女。公主为我契丹所杀,她怎会不怀怨?当日她在上京佯装顺从,借机行刺临潢王,险些得手。大汗是清楚知道的!她来到东丹,初时屡次逃跑,怎会突然这般顺服?”她像发了狠劲,向着耶律楚苦苦诉告,“这女子外表柔弱,内心可怕。如今迷住大汗,只怕将来变生异心,对大汗不利。美貌女子这般多,有才艺者也不少。大汗何必自涉险境?还是快将这女子除去……”
“住口!”耶律楚显然已是怒极,冷不防身边的我向后倒去,忙探身扶住我,关切地轻唤,“真真!”
我嘴角颤动,眼睛一片空茫,“她……怎知道?”声音痛苦虚弱。
律妃还要再说,被耶律楚冰冷的语气打断,“你休要再说,我……信她。”他将我的身体搂紧,断然下令:“今夜的宴席可散了,全都退下!”
仆从们噤若寒蝉,像潮水般向殿外退去。
律妃见这情形,大概是生了鱼死网破之心,忽然冷笑数声,“大汗你如此维护她,却不知已被她玩弄于股掌!”
殿里灯火摇曳,映衬得她鲜红的双唇像要猛扑过来咬住我的喉咙。我无力地看着她从袖里取出一样东西,向耶律楚举起。
是我初夜的试红巾!
“东丹无人不知,大汗只纳处子。但这女子在上京时已然失身,如何还有这落红!她为得宠爱,连落红都可造假,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可惜大汗错爱这残花败柳,至今为她所骗,蒙在鼓里!”
我的身体歪倒下去,几乎要低到尘埃里。
耶律楚恨声道:“你敢再说一字!”
律妃没料想他丝毫不在意,竟直直扑上来,抓住他袍角,“我待大汗之心,日月可鉴!当日父汗将我许给大汗时,曾再三叮嘱你要爱重于我,你也曾向父汗起誓,必待我如正妃一般。如今父汗不在了,为这贱人,大汗竟这般斥责我吗?”
听到父汗二字,耶律微晃了一下,雷霆之怒化作无奈与怅惘。我以为他就要说出他划破手指滴血于试红巾之事,谁知他木然地看了赤珠一眼,转眸深深地凝视着我,幽幽道:“你不必再说,我并不在乎她是否完璧。”
眼见风波将平,我如何肯依?抢身拾起地上的长剑,便要往自己喉头刺去——
哐一声,剑已被耶律楚劈手夺过,他一手抵住我,怒斥道:“你疯了!”
我狠狠地推开他,喉头里迸发出激烈的声音,“她怎会知道我在上京之事?她如何知道我不是处子?你说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为何却叫我受这般奇耻大辱?耶律楚,你好狠……”
他的表情像是被我掌掴。我连连退开多步,“今日之辱,我绝不忘怀!”说罢,便往殿外疾奔而去……
夜风冰凉,我在回廊间飞奔,无人敢阻我半步!艳红的裙摆拂过地面,似鲜血在地上流淌。
一直跑到再走不动一步,胸口窒闷得一丝气也透不出来,才靠在宫墙上,双手捂住了脸颊。
我以为青既已成婚,万事便都已无所谓,所以才故意命阿君将我来东丹前之事传出去叫赤珠知道。她一旦知道我的秘密,必定会报复。再加上今日宴席上的撩拨,到现在为止,一切尽如我意。
可我的心,为什么却似被生生剜出一般疼痛?泪水从指缝间滴落,我慢慢贴着墙滑坐在地上,把头深深埋进双膝里。
有男人的气息撞进呼吸,“真真!”
是耶律楚!我以愤怒的手脚踢打他,“你走开!我不要看见你!”他却不躲也不避。我发泄得气力用尽,他还是一动不动。
“原谅我……”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向我认错,我一时错愕,停下了动作。
“那些事都只有你知道,难道你把我当笑话说给律妃听?”我恨声控诉他。
他摇头,“我没有去过她宫里。”
我捂住耳朵,“我不信,再不信你了!”
他紧锁着眉,手按住我的双手,“夜深寒冷,真真你不要再置气。快随我回宫去,在宫里,你要怎样闹都可以。”
我攥紧他胸前的衣裳,“好,既如此,述律赤珠这般羞辱我,你杀了她!”
他盯着我,半天没有回答。
我冷冷地笑,任凭泪水肆意流淌,扭过头,不愿看他。
他叹了口气,慢慢道:“我已令她禁足宫中一月以示惩戒,但赤珠是父汗给的人,我不能过于苛责她……”
我不想听他再说什么,爬起来就要走。他却拗住我的手臂,大力把我按在墙上。我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紧得让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火热的欲望。
“你还要怎么样……你对我做得还不够吗?”我哭起来,徒劳地想反抗他。
他紧紧地搂着我,“别叫我做我做不到的事!”
“那什么是你做得到的?你一言九鼎,却管束不了自己的妃子,更封不住这天福宫里悠悠众口。只怕明日我的事就要传遍宫廷,你要我情何以堪,不如死了干净……”
他以霸道的吻封住我剩下的话语,一直侵占到我僵硬的身体瘫软下来,才离开我的唇,轻声道:“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更加凄楚,“公主死了,我身边的人都死了,只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大汗的宠爱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你去出征,我要怎样面对这陌生的一切?你带上我吧!”
“不行。”他说,“岂有行军打仗带着家眷的!”
我又哭泣起来,声音像呜咽的风声,“别留下我一个人,求求你,别扔下我……”
终于,他无奈地投降,“好吧……把你打扮成个小子带着,但是绝不能在军营里乱跑。”
紧紧地抱着他,我徐徐舒出长气。这胜利须得这般作践自己,实在来之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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