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了大周宫廷,那是在柳皇后册封仪式的前夜。
“晋城,你真的决定了吗?”
“是,太妃。等下去……只怕再生变故。”我伏在文贵太妃的怀里,把头枕在她膝上。她年迈的身体上有着檀香的味道,让我杂乱无章的心绪平稳了些许。
太妃双目慈怜,抚着我的脸庞,把我的头捧起来久久地看着,“叫你一个人……哀家怎么忍心?”
“太妃,我意已决,必得是我一个人……我不能拖累您,也不愿牵扯诸位大人……”我的声音里,有满满的凄怆。
太妃抚摩我的头发,“可怜的孩子,你怕吗?”
“怕。”我诚实以对,“但是,我不会退缩。明日不管成败,请太妃……都不要出来相助。”
她垂老的泪滴落在明黄色的软榻上,“没有哀家相助,你怎么敌得过柳氏?”
我对着太妃猛然摇头,“不,一切都是为了太子。他是大周的未来。若我明日不能成事,请太妃一定要继续保护太子!”
她的银发松散下几缕,无力地触到我的肩头。袅袅的沉香中,声声的更漏里,是我惨然而坚决的声音,“太妃,一定要答应!绝不要让晋城……白白牺牲。”我握紧双拳。
离开太妃宫中已是夜深,但是还有一个地方我要去。那是御前侍卫值宿的外宫寝殿。我知道,今夜是青当值。
鹅卵石长径上洒满银白色的月光,月光被枝杈缝隙摇得支离破碎。宫墙上点点烛光明暗不定,不知替何人垂泪到天明。我悄无声息地踱上石阶。
窗子开着。窗内,青年在灯下独自看书。因是值宿,他穿着盔甲。银甲包裹住他还略显纤薄的身躯,头上束的绛色额带绣着大周印章。他的神态安详专注,他的眸子柔和幽深,尽染了烛火的迷离。灯影幢幢,落在他身侧所佩的刀鞘上是坚毅的光泽。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独自把风景占尽。
有人影闪动,我连忙隐到树丛后。茕茕而立,我极力压抑的低低呜咽声一点点消融在黑夜里,有前路不明的凄凉。温热的泪滴滑过冰冷的面颊,立刻失去所有温度,变成颗颗冰棱,冷透了心。月色惨白,幽幽四散着惨淡的光芒。宫墙内的树影如无数鬼魅萎败而阴毒,随时提醒我危机四伏。
我不想连累他……我不可去看他……我不能告诉他……
黯淡的月光下,我缓缓离去,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那么不真实的景象。
那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是我仍冰清玉洁的年华。那个我们同在宫中的最后夜晚,我遗憾没有亲口告诉他:我爱着你。
一切是否还来得及?
骤然转身,我向着青的殿室奔去,猛地推开门,“青,是我,我回来了!”
青的银甲怎会这般光亮,灼痛了我的眼,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想走近他身旁,却发现双脚生生钉在地上。我想对他大声呼喊,却只感觉到喉头的血腥气。
然而青并没有迎上来。他只是远远坐着,静静地笼在那一团光晕里,遥不可及,“你已忘记我们的约定。”
“没有。青,没有!我怎会忘记?”
青缓缓立起身向这里走来。我在巨大的期待中阵阵战栗。但是,他只是走过我身边,连一眼也没有看我,向门外走去……
“青——”我狂热地呼喊他。
他没有回头,只扔下冰冷的诘问,“你爱上别人了吧?你这样快就变心了。”
我上前想拉住他,却发现拉住的只是虚无。他的身影越来越淡,淡得让我看不清。
别走,我怎么会爱上别人,那一定是,一定是因为……
“因为他太像你了!青,我只爱着你!我永远永远……都只爱着你!”
我突然醒了,发现自己面上一片湿凉。
满室灯火。有一瞬间,我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直到我突然看见床前正惊愕地紧盯着我的耶律楚——
他一定是听见了我的梦话!因为他的双眸里,射出的是难以置信的愤怒火焰,竟然……还有深刻入骨的沮丧。
我的记忆顿时全都归来。我是正身处东丹啊!我看着眼前坐着的这个人,却只看见扶余城熊熊燃烧的火焰和华阳公主鲜血飞溅的刑场。
什么样的人,可以对自己最心爱的人挥起屠刀?可是素颜,你为什么还要写“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为什么还要写“奴去也,君自珍重”?
这个女子,我是知道的。她父亲镇西王是我父皇的兄长。大约七八年前因卷入一桩谋反案被诛。因此素颜才落得和亲契丹,身死他国的结局。那时,契丹还是大周的属国,耶律隆光不过是我父皇封的汗王。
我的目光一定是黯淡了。因为耶律楚凝视着我睁开的双眸,突然眯起了眼。我发现他不是宫中打扮,而是穿着铠甲,额头发际还渗着汗滴,头发湿湿地黏在太阳穴上。
终于,他冷声道:“你这咳血是怎么回事?”
若说是服了牵肠散,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和进一步盘问。于是我便淡淡地胡扯道:“娘胎里带来的老病根了……不碍事。”
他没有再说什么,立起身,脚步沉沉地走了出去。
外间有低低的说话声。不多时阿君和阿碧拥了进来,眼圈都肿着,“夫人……”
从她们嘴里我才知道,前日我在震惊中昏了过去,还吐了血,是萧史把我抱回了妃离宫。
“大汗前夜已快马从军营中赶了回来,守了一夜。昨儿个早上去的军营,方才刚回到宫里,下了马就来妃离宫了。”阿碧说。
阿君接着说:“夫人咳血之症早该好好看看。你年纪尚轻,将来还要生养。幸好大汗召了巫医来。”
我凛然一惊,忙问:“他说了什么?”
阿君道:“头一个请的是奥姑。胡说什么夫人中了剧毒,要黑山上的蛇毒才能解。那黑山上的幽冥蛇是天下至毒,拿它来治还有命吗?大汗当时就恼了,差点把奥姑都给杀了。”
为了这个就要杀奥姑?他本来就是这样残暴的人啊。
阿君接着往下说:“后来幸好请到天福最好的巫医,看出夫人是失血症,配了丸药,又施了针。可不,夫人这才醒了。”
我颓然闭上眼睛,再不愿睁开。
因了我的病,得以整日缠绵榻上,直到巫医说我已经好了,也还是恹恹不起。耶律楚有时来看我,我便尽量装睡。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
拖了一月余,没有再咳血,精神也好多了。耶律楚叫黄总管来问了几次侍寝的事,我总让阿君以各种原因推托过去,他也没有说什么。直到这一日傍晚耶律楚突然召我去军帐。
进去的时候他正翻阅台上厚厚一叠像名单似的本子,眼皮也不抬,扬扬手叫我坐在一边。他只管自己奋笔疾书。我默然坐着,两只手交叠。静静的军帐里,只有火盆里劈劈啪啪的暴响声。
木炭渐渐烧尽。小厮们又进来换过。等他们退出去时,耶律楚终于抬起头,“你过来。”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垂下双睫。
他半转过身子,一手搭在桌上,眼睛并不看我,面无表情道:“今日又是什么理由?”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奴婢身子不方便……”
他往后靠去,把笔用力掷到桌上,震得我浑身一颤,“十日前问你,便是身子不方便……今日还不方便。女子的月事哪有十日未尽的?”
这月事两字从他口中说出,像锥子猛然刺了我一下。我心虚地退后一步,臊得浑身难受。
他转过头来盯着我,目光严厉,语气有些不耐,“你到底在别扭什么?”
我强作镇定,然而眼眶还是酸疼得像揉进了沙子。
他见我不说话,眼中燃过一把灼热的火焰,像强自按捺着什么,忍了一口气,道:“不许再使小性子。去我宫里,脱了衣服在床上等着。我一会儿就来。”
我扭过脸,内心充斥不甘和抵触,还有些微微的恶心,“奴婢说过了……今日身子不便……”
他突然站起来,把我重重按在面前的长桌上。随着我身体的倾倒,原本高高叠起的书本哗啦全散落在地上,一片狼藉。
我背脊撞得生疼,忍着泪撑住身子,向他冷冷道:“大汗要用强吗?奴婢自是敌不过的。但是……有什么意思呢?”
他紧紧按住我,语气凶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我不介意有没有意思!”
从他坚决的神情我相信他会毫不犹豫在这里强迫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我撑起双手挡住他,喊道:“你答应不伤扶余百姓,为何骗我?”
耶律楚马上放开了我,神色竟有些轻松,“原来是为这事。”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脸的无所谓,心中已是忿极,“你焚了扶余城,毁掉百姓祖辈生息之地。你说带我微服去做寻常夫妻,不过是不叫我知道你做的好事吧。你这般残暴,我竟相信了你……”
他肃立不动,冷冷道:“你知道自己是在同谁说话?”
我的泪珠从双睫弹落,却并不畏惧,“我不是正同一个屠夫说话吗?”
他神色很是恼怒,像是就要爆发,但还是尽力平和地说道:“契丹兵士都是部落汉子,肯随我浴血奋战,不过是为女人财物。若不是因为你的请求,黑鹰军早就屠灭整个扶余。现在我却要大费周折,一面禁令兵士行凶抢掠,一面置下军州收容扶余百姓,各部落有诸多怨声……”
我打断他,“那些不愿背井离乡的人呢?”
他平静道:“杀了,不过数千人。”
数千无辜百姓的性命……可他却眼睛都不眨一眨地说:不过数千人。
“那么王北,他既已降你,为何非要杀之?”我失望透顶地看着他。
他哼了一声,“你实在是个天真的孩子。王北是渤海靺鞨族人。你用汉人仁义礼智信的一套去劝他,怎会有用?他们和汉人不同,没有受过儒学教化,忠君之心极为淡薄,降而复叛是常事。只有铁腕才能彻底降服他们。”他神色冷酷,“而且,我怀疑有人和他暗中勾结,将来坏我大事。趁早斩草除根,才不枉我设局引他叛乱。”
“设局?”我这才明白过来,“难道渤海王大湮撰是你故意杀死,目的是要引王北起事?”
他理所当然地说:“趁他羽翼未丰,我要把渤海王族残余势力扫荡干净。”
原来这一切,早就在他设计和掌握之中,只有我在里面做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我强咽下辛酸,一字一句向他道:“你早就全打算好了,那日不过是演戏给我看吧。”
他看着我,轻声道:“确实……是为了叫你高兴。现在你既然知道了,那也不必瞒你。”
我呆了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再开口却溜出一句叫自己都差点咬掉舌头的话,“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我还以为,你是怎样一个情深义重的人……”
他大吃一惊,额上青筋暴起,伸手紧紧捏住我的手臂,几乎要将之捏断。我疼得脸都变形了。
“方才的话……你再说一遍!”他的声音突然压得极低,声音里含着奇怪的嘶哑和变调。
既已说出,我也无法再挽回,便用力挣脱他,索性说:“我已经都知道了!”
他一把握住桌上的镇纸,在手心里紧紧捏着,像要把它捏成齑粉,“谁告诉你的?我早就下令再不许提王妃之事!”突然声音骤然拔高,“是谁这般大胆,竟敢违抗我的命令!”
我站着一动也没有动。他欺身近我,一直把我迫到角落,居高临下逼视着我。
我的身体贴在帐壁上,仰起头,声音还带着一丝颤抖,“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他眯起了双眼。
我伤心地说道:“你不该让我住进妃离宫。你不该把那本《玉台新咏》留在耳房里。你既爱她,就不该对她下毒手。你既杀了她,就不该还写什么: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把自己打扮成深情的样子……是,我已经看到了那张素笺。我是从大周宫廷里出来的。我知道素颜就是……华阳公主——被你亲手杀害的王妃!”
他紧紧盯着我的双唇,看着我吐出每一个字,脸上满是痛楚的表情,尤其当我说到“华阳公主”四个字时,更是连下眼皮都在抖动。我全部说完,等待他勃然大怒。他却愣愣地看着我,又向后退了好几步,站在那里,双眼像蒙了一层雾。
他就这样默立了半天,才像醒了神似的喃喃说道:“你说的没错……素颜是被我所杀……是用猜疑和防备杀死的……我以为……可以不用重蹈覆辙……”
从萧史口中听到华阳公主的事时,我虽震惊得晕了过去,心底却还总存着一点点希望。也许是因了那句“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也许是因了耶律楚那哀痛到极点的字迹,我总幻想是弄错了,或是他有什么说不出的苦衷。但听他亲口说出“素颜是被我所杀”时,我的心才彻彻底底地凉了……
听到青和仙蕙成婚的消息时,我怨他忘记誓言。而我自己呢?耶律楚不过多宠了我一些,我便想要交付真心,甚至甘心成为他人影子。更可笑的是,我刚拿出自己的心来,却发现,这个人……竟是个衣冠禽兽!
我的泪从眼中滴落,一滴一滴都像滚烫的烛油,把我自己灼穿……
他走过来,抬手擦拭我的泪。我偏过头,躲过他的手。他咬着牙,说道:“不告诉你,是因为我决心忘记素颜……我们都必须忘记过去。否则,便永远不能得到幸福……”
我已心灰意冷,便道:“你自然可以忘记,我却永远不会忘记过去!”
他转身走开,缓缓走到长桌前,毫无预兆地,便一掌劈向长桌。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帐壁都抖动起来。我被他凶暴的样子惊得心猛地一抽。长桌上现出一道深深的裂痕,而他的手上顿时涌出血来。
我震惊地凝视着从他手上一滴滴流下,嵌入裂缝里的血珠。他却像丝毫不觉得痛一样,瞪着我道:“你终于说出来了……你的心里,始终只有那个裴青!”
我回道:“是!他不像你。他不会这样残暴。他不会亲手杀死自己心爱的人。他……”我想说下去,却哽住了喉咙。
他的胸脯剧烈起伏,语气却仍冰冷,“你以为我是他那样的纨绔子弟吗?你知道我身上背负着多重的担子?”
我望着火盆里跳动的火苗,“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想回到从前,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时候……”
他显然已是气极,眼中的怒火腾腾地燃烧着,双手紧紧地抓着长桌边,半晌忽然冷笑了,“只可惜你如今再回去也是枉然。他已经……家破人亡了,怎能和你回到从前!”
轰的一声,天地便完全塌陷。我的牙关剧烈地抖动着,好容易才说出几个字:“你胡说……他怎会……谁害的他……”
他道:“就是你为之忠心耿耿的那位……燕国公主。”
我?我怎么会害他呢?我一手扶着帐壁,好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去,一边说:“你是气糊涂了吧,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从身后架上抽出一卷长轴,掷到我面前,“这是探子送来的周朝颁诏各地的公文抄本,你自己去看吧。”
我双足已完全不听使唤,几乎是爬过去拾起了那卷文书。
“帝幼女晋城公主舆叶才明,体光柔顺,舜华糜颜,德容并茂。”公文开始满是赞扬我的话,然后又极力称赞和亲之举,“……国有亲邻,称雄贵部,分救灾患,助平寇虞。固可申以婚姻,厚其宠渥。况有诚请,爰从归配,是用封曰燕国公主,出降回纥可汗,册说可敦。为国大计,割爱公主,嫔于绝域……”
好个“割爱公主,嫔于绝域”,是丢弃了我吧。
再往后,便是说到契丹人劫掠和亲队伍,燕国公主不屈被杀。我以为后面接着写下去的会是征讨契丹的檄文,然而并不是的。
读到一半,我已明白,周朝以为我被杀之后,虽频繁征调兵马,却忌惮契丹实力,迟迟不肯开战。另一方面,为挽回大周颜面,并转移国内对不敢开战的责备,在朝中掀起血雨腥风。
公文中写道,父皇派出数名官员彻查此事。查了数月,终有结论。沿途凡接待过和亲队伍的官员一律以“奉侍不周”降职。鹿儿关守将斩首,从者流放。最后是册封使裴冕的名字。他虽已死在紫蒙,却仍因“护驾不力,有辱使命,致公主遇难,令大周蒙羞”而获罪,并牵连整个裴氏家族。
我一字一字读去,每个字都似在渗血。公文中还写道,裴氏夷三族。圣上“仁厚”,只令裴丞相自裁谢罪,留全尸。
我再也看不下去,口中一声,“青……”哀痛委地。
耶律楚还站在原处,冷冷看着我,语带轻蔑,“你不用替他担心。裴氏一族的男子,只有裴青因尚了宣城公主才得逃一死。”
我恨声道:“苍天有眼,拦着我们不让过鹿儿关的是柳盛,为何反降罪于裴丞相一家……”我想要爬起来,却是双足绵软……
他还是那样轻蔑的语气,“柳盛!周朝皇帝还要留着他对付我呢,何况他是皇后的兄长。他不但没有获罪,反而已继任裴展中书令之职,另开府仪同三司。”
这样大的事,萧史为何竟没有告诉我?我要去求证这是真是假,我要请他去见我二哥景宏……我突然浑身有了气力,狠命一挣,站起身来,几步就蹿向帐外。身后耶律楚快步追上来。我们几乎是同时出了军帐。
帐外已是深夜,刺骨寒冷。空旷的帐前却跪着一个女子。我诧异莫名,定睛一看——是述律赤珠!
东丹的夜晚这样寒冷,她却只穿了单薄寝衣,光着脚,披散着满头长发。她的面容本是极艳,此刻却变得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她孤零零地在漆黑的夜里不知跪了多久,身子一动也不动,像一朵开在深夜的昙花,摇摇欲坠。
耶律楚本想来拉住我,看见述律赤珠的瞬间,却生生停住了手,步子带着迟疑和沉重地走到她面前,“赤珠,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又向她身后不远处的侍从们怒道:“你们是怎么当差的,让律妃在这里跪着!”
述律赤珠深深地伏下身去,“不要怪罪他们,是我定要跪着的。赤珠忤逆大汗,罪该万死。我被禁足宫中,日夜想着以死谢罪,只是想能再见大汗一面。今日了了心愿,我死也甘心了……”
耶律楚用力拉起她道:“我怎会要你去死?你是多心了,快回宫里去吧。看你都冻僵了……”
赤珠却无力地摇摇头,脸上滑下两道清亮的泪痕,“我夜夜盼着,只盼着能看一眼大汗。我夜夜等着,看着红烛一点点燃尽,心也像被烧成了灰。我夜夜望着,望着天色黑了又明,明了又暗。大汗可知道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亮的滋味?”
她的声音那般凄楚,连我都有些被打动。这个女子,她是真心爱着耶律楚的吧。她也只不过,是个可怜的伤心人。
耶律楚站着没有动。夜风又起,扑打在帐上呜呜作响,似女子低低的啼哭。阵阵寒意使他惊觉。他忙脱下身上的裘衣,披在赤珠身上,低声安慰道:“是我不好,叫你伤心了。你快些回去吧。等一会我叫巫医来替你看看,别冻出病来。”
赤珠瞪着耶律楚,突然哇的一声哭了,扑上去紧紧抱着耶律楚的双腿,伤痛哀绝地说道:“大汗你还不明白吗?赤珠心里只有一个大汗,大汗就是我的天。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汗。你若是厌弃赤珠了,我宁愿冻死在这里……”
耶律楚默然低下头,声音也有些颤抖,“赤珠,你……”
赤珠抬起脸,捉住他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脸侧,她的面容哀戚如暗夜一般。突然发现了他手上的伤,“大汗,这是怎么了?流了这么多血……”
他们这样深情地对着话。我只默默看着,好似一个不相干的局外人。
冷不防,赤珠的脸向我转来,“是你吧,是你叫大汗这般伤心!我方才都听见了。你心里既装着别人,求你把大汗还给我。没有他,我便什么都没有了……”
耶律楚此刻似乎有些走神。他立在那里,深深凝视着我。
我木然看向他眼中。他那没有表情的双眼,却生生叫我看出了几分萧索和落寞。
但是青,已经家破人亡……
“还给你。”我轻轻地说,转身投进了黑夜。
高耸的宫墙里,我四处乱走。然而走来走去,都是高耸的宫墙。
天空乌黑,没有月光,也没有星辰。走到树丛边,我对树丛说:“你们可知道,他会有多伤心?”走到池水边,我对池水说:“竟是我害了他!”走到高墙下,我对高墙说:“早知是这般结局,当初就该一同远走高飞……”
多渴望有人能给我回答,然而四周死一般寂静,树丛、池水、高墙都不理睬我。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发现自己竟走到了天福宫中的佛堂前。契丹人信青牛白马为其始祖的传说,堂中供奉的是青牛神与白马神。我像渴极的人见到了大海,几步扑进了庙堂。
青牛神面带微笑,白马神姿态端庄。任我怎样苦苦诉说,它们始终冷眼旁观着,一言不发……
连神佛也这般势利吗?
我怒不可遏,嚷道:“你们是什么神佛,只知受人香火,却不知道睁开眼,看看这人世间,为何有这样多的痛苦!”
双神仍是那般安详。
我再恳求它们道:“睁开眼吧,我到底该怎么办?为什么不回答,我命令你们回答我……”
四周却只有我自己绝望的回响。
顷刻间我失去理智。近身有数支烛台。我取过便向神佛身上掷去,一边狠狠地骂道:“你们不配高居庙堂。你们只知道粉饰太平,却不顾人间疾苦。迟早有一天,你们要被推倒,要被践踏,要被永远地遗忘……”
阵阵巨响引来了宫女侍卫……
“夫人、夫人,快住手,神灵是万万不可亵渎的呀。”到后来,竟连阿君也赶来了。
我对着她笑,“阿君,我告诉你,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唯有从自己家里先自相残杀起来,才能彻底灭亡。”
阿君悲悯而诧异地看着我,“夫人……在说什么?你今日是怎么了?”
是啊,在这异族的土地上,有谁能听懂我撕肝裂肺的话?
我像行尸走肉一般回到妃离宫,从这个夜晚起彻底一蹶不振。想要联系萧史,他又因事出宫去了。我很怕夜晚闭上眼睛,因为只要一睡着,就会梦见裴丞相一家的惨状。我又实在太累了,连呼吸都困难。
这精心装饰的妃离宫,这染满血腥的妃离宫,这错付真心的妃离宫,不过是一座冰冷的囚笼。我躺在床上,木然地瞪着床顶。
外间有轻轻的说话声,是阿君和阿碧。我不想听,细小的声音却仍断断续续地落进耳中。
“还睡着?”
“嗯,也不知那日发生了什么事,回来就不对了……”
“听说大汗前几夜都宿在律妃那里,昨夜点的是大宛进献的美女侍寝……”
我向床里侧翻了个身,捂住头。
“那不是同从前一个样了?”
“听说吵得很凶……只怕这妃离宫,都不会再来了……”
“你好好劝劝夫人……她这气性……”
外间的两个人没完没了地讨论着,猜测着。我猛地坐起身子,下了床,走出去。
两人没想到我突然起来,都吃了一惊。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见到她们吃惊的样子,有些尴尬,便随口说道:“我去骑会马,你们不要跟来。”
我许久不骑步影了,然它见了我,还是一样亲密。我把带给它的糖放在手里。它舔食着,舌头把我的手心弄得极痒。我牵着步影出了马厩,骑着它在天福宫后的大片空地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乏了,俯下身子抱住步影的脖子,大颗泪珠把它的鬃毛打湿。
“步影,”我说道,“我多想和你一样是匹马,可以任意驰骋。或者身为七尺男儿,可以仗剑行走天涯,可以与仇人痛快地决斗一场,或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然而我却只能在这深深的宫墙里,等到心碎,等到身死。”
步影默默地听着我把心事全都告诉它。
耶律楚再也没有来看我,也没有传唤我,像是彻底忘记了我。而我也一天天地越发不爱说话,只同步影一起在马厩后边荒凉的空地上整日溜达。
这一日我又独自去看步影。它似乎已变成我唯一的知己。正想将它牵出马厩,却突然听见了女子的笑声,那般爽朗与欢畅——是述律赤珠!
我生怕被她看见又生事端,忙隐到马厩的挡板后面。板上有条细长的裂缝。透过缝隙,我看见了两个并排而行的人。
耶律楚穿的是墨紫的貂裘长氅,而述律赤珠穿的是绛紫色络纹长裙,胸前垂着缨珞。他们都身材高挑,眉目俊秀,皮肤带着阳光的色泽,浑身散发野性张扬的气质。
述律赤珠的手亲密地挽在耶律楚臂上。两人越走越近,近得可以听见他们轻轻地以契丹语交谈着。而同我一起时,耶律楚为了照顾我契丹话说得不太利索,通常是说汉话的。
耶律楚正偏过头,问着述律赤珠:“你舅母这些天身体如何?”
述律赤珠含笑瞅着他,“多谢大汗赏的药材,舅母之病很有起色。舅父也十分感激。”
“这就好。你也要常劝舅父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操劳。”耶律楚也面露喜色。
“舅父最近常常忧烦,是为北边之事吗?”述律赤珠小心询问。
耶律楚看了述律赤珠一眼,点头道:“上京最近动作很不寻常。我本部人马还都留在临潢,确实很不放心……”
述律赤珠稳一稳他的手臂,“那一位怕是更不放心呢。”
他们这样地谈论着的事,耶律楚从没和我说过。我突然觉得,他们其实才是合衬的一对。
走到马厩里,耶律楚自去看他的绝影,回头却突然看见了步影,瞅着它有些发愣。述律赤珠顺着他的眼神看去,笑容有些僵硬,“这是大汗那位汉人侍妾的马吧。你睹马思人,不如去看看她?”
耶律楚没有说话,只盯着步影,眼底染上了一丝忧郁。
述律赤珠背过身,摆了摆手,“不过,只怕她身子服侍了大汗,心里头却还想着别人。”
耶律楚撤回目光,又恢复了淡淡的神色。
述律赤珠软糯的笑颜中暗藏着机锋,“我也真好奇。什么样的人物能叫她这么死心塌地,竟连大汗也不放在心上。你如此宠爱她,她倒一些儿也不领情。那日她肆意顶撞大汗,如今却毫无悔意,也不认错。大汗可也真能容人。”
耶律楚手抚着绝影的鼻头,低沉道:“她的性子……的确太过倔强……怪我宠坏她了。”又看着述律赤珠道:“她若有你一半的忠心和情意待我,也就好了……”
述律赤珠走近,从背后抱住耶律楚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柔声说道:“我的忠心和情意,只对大汗一个人。只要大汗把给其他女人的情分一丁点儿给赤珠,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耶律楚脸上现出惭愧之色,伸手握住述律赤珠抱着他的双手,“赤珠,我确是……太过冷落你了……”
述律赤珠忽然巧笑嫣然,“那么大汗打算如何补救呢?”
耶律楚转过身来揽住她的肩头,勾起嘴角的笑意,“今晚补救如何?”
述律赤珠扭过头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天福的美女们个个等着大汗补救呢,你可补救得过来?”
耶律楚含笑调弄她,“她们哪有赤珠这样的好处……”
述律赤珠的笑声从丰满的双唇中流出,像银铃般响起,一转身已跑出了马厩,“大汗好坏,竟这样欺负我!我要回宫里去了……”跑出几步却又回过身来,浮起一个千娇百媚的笑容,眼中火辣辣的热情带动令人心跳的韵致撩拨着男人的情绪。耶律楚没有一丝迟疑,快步跟了上去……
等他们去了很久,我还无法从廊板后面站起来,只觉得双腿颤巍巍的,像承受不起身体的重量。而马厩里四周的栏壁似乎都挤过来,要把我挤得粉碎。我伸手抱住自己的头,把双眼藏在黑暗里。
数声长鸣惊醒我,是头顶飞过天际的大雁。我徒然向天空伸出手去——雁儿呵,你南去北来,曾聆听昭君马上悲凉的琴声,曾带回苏武不屈的意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何时我才能拥有如你一般的双翼,离开这充满屈辱的异族宫廷,一直飞到天地尽头……
此时,我很想骑着步影去尽情驰骋一番,便跨上它在空地上奔跑起来,一直跑到墙根才停下来。这步影本是匹日行千里的神驹,却只能在宫墙里绕着圈圈,很是不尽兴,仰起头来嘶鸣着。
我抚摸它的脖子,轻轻安慰说:“我何尝不想挣脱这牢笼?可是你看,宫门是锁着的,我们跑不出去……”
等等!我的双眼猛然间被宫门牢牢吸引。巨大的意外使我无法相信——
马厩后边那道日日紧锁并有人把守的宫门,那道隔开了外面整个世界的宫门,竟开了一道缝隙!
是疏失,还是……
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我的头脑,这不正是等候已久的机会?也许还是唯一的机会!步影的脚力这般好,等闲侍卫的快马根本不是它的对手!等耶律楚知道的时候,我已经跑出很远了……
是的,我要回大周去!即使不能成功,为了青和弟弟,也必须试试!只要踏上大周的疆土,便可以告诉所有人,我是燕国公主,我并没有死!也许还能为裴丞相洗雪沉冤……
脑中一刹那灌满疯狂的念头。来不及细想,我牵动缰绳使步影对准那扇宫门,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
门那边是窄长的马道。步影的飞蹄溅起茫茫的灰尘。不过一会儿,宫墙已经远得看不见。我俯下身子,按捺住越来越快的心跳,催促步影跑得更快,直到我发现马道尽头,竟然——还有一道宫门!
门下影影绰绰有几个兵士或站或坐。该怎么办?退回去就丧失了机会!
咬住下唇,我夹紧双腿,马儿一跃,已飞腾上去。待兵士们发现我与步影时,我已冲到他们面前不远处。
“快闪开,狗奴才!宫中太无趣了,我要出去逛逛!”我摆出盛气凌人的架势,挺起胸,对几个士兵嚷道。
数人立起身,唰地拔出腰间佩刀,还有几支弓箭对着我。当先一汉子叫道:“什么人?”
我勒住缰绳,白他一眼,怒气冲冲道:“连我都不认识吗?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旁边一兵士定神看了看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对那拦住我的汉子道:“她……像是上回大汗平叛时带在身边的夫人。”
那汉子听了,炯炯双目扫过我身上的装束,又盯着步影端详了一番,才行了一个礼道:“没有大汗的令牌,任谁也不能出去。”
“哼,”我对着他冷笑一声,“我就是大汗的令牌!你拦着我的马,是不想活了吗?再敢拦着扫我的兴,我回过大汗,要了你的狗命!”
他不动,只更恭顺地低下头,“军令如山,还请夫人不要为难。”
我的目光傲慢地巡视着其他几个兵士,“你们也要拦着吗?”
数人不做声,却也没有上前来拦我的动作。
好极!说时迟,那时快,我飞起马鞭便照着汉子脸上狠狠甩去,“滚远点!”又一甩鞭,已冲过他身前。
“夫人!”数人惊恐地叫道,上来拉住步影。
“夫人!”
“别走!”
“不行,快回来!”
我手里紧紧地扭着缰绳。步影猛地朝旁边一纵,已躲过数人。几个守将猝不及防,挥舞着手中弓箭,却没有人敢真的伤我。我放松了缰绳,然后用它的末端狠狠地一抽马后臀,步影箭一样地朝宫外冲去。
“快去禀报大汗!”有人大喊道。
可是步影已经扬起一片灰尘冲出天福宫。我回头一望,几名穿黑甲的士兵正翻身上马。还有数人正奔向宫中方向……我双腿一夹,马儿甩开大步,向着自由狂奔而去。
天福城三面都是城墙。我纵逃出宫墙,也绝斗不过城门守将。只有宫外那条我曾日日洗衣的冰冷长河,才是唯一可能的出路。长河两边都是大片荒凉的丛林。如果不过河,沿着河边一直向东跑,应该是回纥的方向。而渡过河一直向南,最终应该能到达大周地界。上次我曾沿着长河边逃跑,最终还是被猎犬扑倒。但今天,我有步影!
“去吧。”我叫道,指引步影奔向长河,决心渡过河去。
此时已是春末,山间冰雪融化,水流比冬日时大涨。虽不如忽伦河那般惊涛骇浪,却也是急流奔突,深浅难测。河中还有漩涡阵阵,煞是凶险。
最可怕的是,我不识水性。但这也挡不住我要回到大周的决心。
抽出腰间长带,我把自己紧紧缚在马背上。马鞭用力咬在嘴里,双手抓住步影脖上鬃毛,喝令它:“好马儿,我们过河去。”
步影大步冲到河边,面对着阵阵急流,却突然左右摆晃马头,双足不肯前行。
这如何行?再犹豫片刻,追兵就到了。毫不迟疑,我毅然拔下头上尖簪,狠狠地向马臀戳去——
一声悲鸣,马身猛地颤动,向前一扑,已投进河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彻骨的寒冷,巨大的冲力。水流阵阵漫过我的头顶,恐惧而无助的感觉……马身突然变轻浮了,一脚一脚都踏不到地……像浑身埋进雪堆,鼻子口中全无法透气,一张嘴便涌进水来……
我尽力仰起脸,在浪与浪的间隙,猛烈地呼吸……胸口快要爆裂了……
猛然间一个巨大的浪打来,我与步影已卷了进去。它奋力向前,刚游动数步又被水流冲下……
“向前啊。”我声嘶力竭地大喊,又被浪流吞没。
待它终于爬上长河对岸时,我们全都筋疲力尽,几乎瘫软下来。好半天我才吃力地仰起头,浑身都湿透了,长发、长裙,全都湿湿地滴着水。绑在步影身上的长带已经湿透,费了很大劲才解开。虽已经春末,可是东丹寒凉的冷风还是叫我浑身颤抖……伏在马背上,我觉得自己就快要昏过去,再不能前进一步……
不知为何,我突然惊醒过来,感觉不对。抬起沉重的身体回望长河那边——湍急的浪流对岸,一骑黑马如闪电般越驰越近,扬起暴烈的灰尘,弥漫在天地之间。
是绝影!来得如此之快。
不知为什么,眼中已盈满了泪。
迅疾转头,我拼命拉紧缰绳,振声一呼,步影已钻进了茫茫的丛林……
跑进丛林,一条羊肠小道在浓密的森林中时隐时现,蜿蜒向前。我双手抱紧步影马头,躲避着丛林中扑面而来的随时要把我扫下马来的树枝。
风声鹤唳——嘚嘚而响的马蹄声……枯枝被踏断的碎裂声……林间鸟禽的啼鸣……风掠过枝叶的呜咽……任何一点细小的声音都让我胆战心惊。跑了很远,我的心还兀自狂震。不时回望身后。并未见到追兵,又想到渡河之难,心才略略安定。
蜿蜒小道上浓密的林木与地上湿滑的苔藓大大阻碍了步影前进的脚步。曲折盘旋的小道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也许是过河耗尽了步影的气力,它已经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身上沁出颗颗汗珠,步伐也逐渐慢了下来。
我浑身似结了一层薄冰,极想加鞭催马叫它狂奔起来,但手中却迟疑着没有动。刚才用簪子扎过的马臀还渗着鲜血。伤了自己唯一的朋友,我心里内疚至极。何况还有极远的路要走,不能让步影累倒。
我只得强忍着急躁,让它放慢脚步走了一程。丛林渐渐向前伸展,进入一片山谷。暮色渐染,我辨识着天空中依稀闪现的星辰,选择了朝南的道路。远处峰峦起伏,黑沉而深邃的山脉像潜伏的巨兽。步影在平坦的大道上速度快得惊人,而在这丛林山脉间却着实有些施展不开。但我畏惧被人发现,不敢引它到大道上去。
天色更暗了,大片大片的黑雾从天空掷下,蔓延在周围,像一个封闭的套子,令人窒息……我在这一片浓黑中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还有多远,甚至不知身在何处,何时才能得到自由……哗啦一声,惊得我一颤,原来是脚下几块碎石被步影踢到,滚入了深深的谷底。
浓重的黑色中我们终于跑出了山谷。没有了树林的遮蔽,大地洒满月的光华,明亮起来。夜风掠过荒凉而辽阔的原野,把又高又密的野草吹得起伏,如怒号的海面汹涌奔腾。步影千里马的优势在这里终于可以施展……
“真真——”是谁在呼唤我吗?回头望去,无边旷野中却只有风的哀鸣。耶律楚的身影突然闪现在眼前,心头竟有些隐隐作痛:真真,可惜这并不是我的真名……我果断地甩了甩长发,丢开了眼前的影像,抖起缰绳,步影一声嘶鸣,冲向了广阔的原野……
“真真——”这喊声如此焦躁且痛彻心扉……我回头望去,如利剑穿透胸膛,一匹黑马正冲出密林,从斜后方向我飞奔而来。马背上的白色身影越来越近。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我目瞪口呆,忘了该作何反应。
不过瞬间,我已回过神来,双腿立即紧夹马腹,步影甩开四蹄大跨了两步,随后箭一般朝前冲去。步影,不要怕,这里已是原野,你的速度绝不会输给任何契丹快马!你肯定能把追来的马匹甩在身后。
但是身后的追兵似乎也知道步影惊人的速度。他此刻显然正在拼命催马狂奔,想率先横切过来堵住我的去路。
我心下悔极,为什么没有早一些发现追兵已到身后?我猛地扭转马头,从马鞍上俯下身子,在剧烈的震动中紧紧地贴到马身上,仿佛已同它合成一体。步影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危急处境,越发加快速度狂奔起来。它身上的每一条肌肉都已经绷紧,口鼻中喷吐着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似乎在做奔向自由的最后冲刺……
扬起马鞭果决一抽,步影更亢奋而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整个世界只剩下凌乱而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心跳声……我贴着马背侧过头来,透过飘拂的马鬃查看后面,意外地发现他和我的距离已渐渐拉大……
身后的追兵已不能截住我!
“我们一定会成功的,步影,就要逃脱了!”我狂喜地叫起来,止不住的泪水却飞溅在空气里。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我突然看见前方横亘一道黑暗的长影,像一张巨大的嘴等待吞噬猎物。而步影正在我长鞭的驱使下没命般朝着这道黑影飞驰而去——
那竟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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