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沉黑深夜,似浓得化不开的墨迹。墨中一串连缀的火把闪耀,一列回纥队伍正在山谷小道中急行。
队伍中鹰目炯炯,满面肃容,不时抽动马鞭的正是登里可汗长子英武。登里可汗突然归天,英武必须抄小道抢在其他兄弟之前回到可汗牙帐,才能稳住局势。
突然,前方一阵惊叫,队伍前进的速度骤缓下来。
英武急躁无比,大喊道:“前方何事?为何停下?”
身侧骑兵前去探明,回来报道:“大王子,前方有一青衣人阻拦,已杀先锋数人!”
英武大怒,“一人就拦住了你们?”自己拍马向前去,果然在火把隐约的照耀中看见一青年身着天青色长衣仗剑立于军前,身侧已倒伏数名回纥兵卒。英武立即向随行军士喝道:“放箭,射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
箭雨呼啸而来,刹那笼罩这青年。他却毫不动容,手中剑乍起一团精芒,霓虹般华光护住全身,身躯仿若流星月影般左穿右闪,天青色袍角翻飞若穿花蝴蝶。丁丁丁,一阵急响,却没有一支箭射中他。手中剑那般轻灵,仿佛那些飞箭只是些落在他身上的梨花瓣,被他尽数拂落。回纥军士射罄箭弩,青年身周遍地断矢,却依旧毫发无伤。
他收势静立,那宛若惊鸿横空的一柄剑化作了一盈静水。火把的焰光流泻在他身上,眉眼间的线条尽是冷月之光,仿佛天地之间再没有值得他在意的人和事一般。
“你是何人?”这情形完全不在英武意料之内,他不免有些诧异惊慌。
青年微微一笑,然而那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恭候王子多时了。”
“你想怎么样?”英武的声音已有些不自然的嘶哑。
青衣人偏过头来,嘴角犹带着一种极之冷峻的微微笑意,似乎觉得英武的问题实在多余,而声音已经清朗若钟,“当然是……取阁下首级了。”话音未落,已飞身上前。
英武身边怎能少了死士高手?只听戕戕数声,钢刀出鞘,漫天冷芒倏现,重重叠叠地交织成天罗地网,罩向这青年。他一掌劈翻一名护卫,手中狭锋亮剑拦腰横扫,凄厉的惨呼后血光迸现,另一名甲士被生生斩于剑下。
英武自己早已退到战圈之外,见到这青衣人杀入自己队中竟如入无人之境,不由声嘶力竭地吼道:“一群饭桶,这么多人还杀不了他一个吗?”
然而因他们地处山谷,小道狭窄,又受两边山壁阻挡,不比苍茫草原。这些兵士无法一起冲上厮杀,又不能包围攻敌,只能像巷战一般,三两上前同这少年交手,人多也占不到便宜,还会互相牵制手脚。而那青年之势,竟攻守兼备,毫无破绽。
“好啊!”英武怒气冲冲道,“让他打,看他能撑多久,累也要累死他。”
青年听言,忽然足尖数点,斜上山壁,以剑一弹,身姿轻盈一跃,在一众护卫肩膀头顶连踏数步,长剑已直取英武而来——
那剑本只尺余长,到英武面前竟然忽伸长了一大截,变作丈余长。一抹冷厉寒芒……英武身边的护卫只觉得脸上一阵温热,伸手一摸,满指腥黏,再看自己的主公——已经没有了头颅!
青衣人收剑勾回首级,从腰间取出一长巾裹了,忽然纵身跃上谷去,声音在谷间回响,“英武唆使登里可汗以和亲不至之名起兵反周,连杀我大周两名使节。今奉命取他首级!”
众人见王子被杀,惊愣一阵,正待再追这青年,他却已消失在茫茫夜色间……
(二)
“传书给三王子英义,就说海东青已射落,可以放鹰了。”
“是,裴将军!”
随从退下后,仆从老李才急急上前道:“公子太冒险了……”
裴青只静静坐着,擦拭着手中长剑。
老李接着说:“那英义也定非什么善类,竟要公子替他担这杀兄之名,大王子一派之人怎肯善罢甘休。”
“他们不肯罢休,才证明这场戏演得好啊。”裴青淡然一笑,“何况你知道,这是交易。”
老李摇摇头,浑浊而衰老的双目浸满了忧郁,“如今阖府只剩了公子……公子你可不能……”
“老李,你的话……太多了。”唰的一声长剑入鞘,裴青已立起身来。
老李叹了一口气,“如今老奴说什么,公子总是不肯听了。方才陈大人又来催过,说是大帅急要公子回去呢。”
裴青看了一眼这忠心的老奴,低声道:“叫马夫备马吧。回去之前,我先要去一个地方。”
老李忙问:“公子要去何处?”
“紫蒙川。”
刚牵马走出马厩,那个灰色身影已经又像幽灵一般出现,半惊诧道:“驸马爷着这满身缟素,要去何处?”
裴青停下脚步,冷冷道:“勘察。”
陈主事堆起笑来,“下官无事,不如随驸马爷同去?”
“不用了,陈大人还是早些歇着吧。”裴青已牵马要走。
“哎。”陈主事上前,正拦在马前,恍然不觉般,“驸马爷,我可是奉命保护您……”
裴青已面有怒色。老李赶紧上前,“陈大人放心,有老奴陪着公子,一定速速归来……”
“哦?”陈主事脸上又挤出一丝笑容,“依小人看,驸马还是早些回大营,免得大帅着急担心哪……”
“陈大人请让开……”裴青懒得与他多说什么,一脚已踏上马镫。
这陈主事却还不肯罢休,“驸马爷这是……要去祭奠什么人吧。若是公主殿下知道了……”
裴青伸鞭拨开他,压低了声音切齿道:“你尽管去报与公主知道!”又道:“还有,我的将衔是从三品云麾将军。行军在外,休得总是驸马爷长驸马爷短!”说罢白衣一飘,已跃上马背自去。
一旁的老李已是大惊失色,忙向这陈主事拱手作揖,“陈大人休怪,我家公子就是这脾气……”
陈主事已气得满脸肉都在抖动,见那裴青已拍马向前,于是恨声道:“我好歹也是……正三品主事……不敬我也罢了……仗着自己是驸马,这般倨傲!不想想裴家早不得势了。不过是长得清秀,靠着女人才……”
猛地一下,他已被什么东西掷倒。刚喊出一声哎哟,一柄长剑已架在他肩头。原来是裴青掉头回来。他双目中怒火熊熊,“接着说呀,怎么不说了?”
这陈主事已吓得面无人色,“将军……饶命!”
裴青一脚踹开他,“快滚!”
不看这蠢货的狼狈相,转身上马疾驰,却发现自己更加狼狈。
因燕国公主和亲遇袭一事,裴相全家获罪,幼子却独得赦免。更令天下人惊羡的是,大明宫一双帝姬艳名传遍天下,燕国公主出降回纥,他竟然得尚皇后之女宣城公主,还深获圣上宠幸,不过十九岁,已成为最年轻的将军。
然而只有自己才知道,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疾驰整日,才来到紫蒙川外。
大哥,就是在这里被契丹人杀害的吧。心爱的女孩,也是在这里,被烈焰吞噬了年轻的生命!
寂寂的紫蒙川,雾霭沉沉。沿着长河边搜寻,空地上一大块焦黑的泥土,还留有灼烧的痕迹。满眼的泪,已忍不住落满雪白的衣衫。秀长的双目,蕴满伤痛与悔恨。握一把焦土在手,心已化成灰烬。
若是我再勇敢一些……若是那时没有顾虑,抢了她就走……只因还不够勇敢,竟铸成弥天大错!
第一次爱,第一次牵手,第一次的吻,从不曾忘记,而第一次的离开……竟已成永诀。
“青……”依稀的,还是她微带了羞涩的低唤。
那时候,他已情窦初开,而弄玉,还是不解风情的女孩。
她性子很倔,有时很傻。下棋一定输,输了一定耍赖。赖不成一定哭,而哭了,他一定会心疼……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她一个微笑,就照亮了整个世界。
她最爱梨花。梨树下,她眸子澄清,肌肤莹白。轻触她的额头,掠夺她的唇瓣,她却好奇地睁大了眼——“弄玉,哪有这样瞪人的?闭上眼……”
她乖乖闭上,须臾又偷偷睁开一只眼。突然逃开了,嘻嘻地笑,丝毫不知他心里的挫败感。
“青,你做什么?好怪呢。”见他丧气,又上来拉着他的手,“别生气,我不笑了,要做什么都依你……”
于是他也促狭起来,“弄玉,小兔子……给我看看。”
“什么?”她的表情,讨好而娇憨,“你送我的小兔子吗?在梦仙宫里呢。”
“不是,衣服里面的小兔子……给我看看。”
她仍是不懂,却带了少女的狡黠,从他不自然的表情中猜出了什么……“你这个……坏蛋!”远远逃开了,烟霞色的衣裙飘散在风中,长发里落满梨花瓣,让人分辨不清,这美得难舍难收的是梨花,还是那洁如梨花的女孩。
仿佛不过一夜间,女孩忽然长大了,还有了专讲男女大防的教引嬷嬷。再不肯跟他过于亲近,连手拉着手,也会脸红。曾经一直在心底暗想,弄玉她,是不是像我爱她一样也爱着我?还是只被动地承受着我的爱?直到握住她在掖廷狱中用生命绣成的额带,歪歪斜斜的每一针,都是她的深情。他知道,她女红那样差,一直是个连如意结都不会编的笨姑娘。
立在焦土上伸手入怀,绛红的额带一直贴在胸前。把它取出来轻轻戴在额前,“弄玉,你可觉得……好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说得那样郑重,好像自己能做得了主,转身却已背弃了誓言……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弄玉,你在地下可想念我、可责怪我?为何死去经年,魂魄竟不曾入梦来?还是只能期待着,他日黄泉相见,另一个世界的面对……
可纵然再面对你,如何对你说出一路走来的一切?若是再面对你,又如何忍心不说出这一切,而欺骗你?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这一生,是否只能独行,只能在心最深的角落里,试着将你藏起,藏到任何人永远也无法触及的……距离……
“青……救救我……”紫蒙川里,一定曾响起少女无助的凄喊。
仿佛真的听见,徒然伸出双手,弯成保护的姿势,久久的,“弄玉……我来得太晚……”
然而上天入地,何处再去觅她芳魂……
(三)
地牢之门开启,火把照亮了幽暗潮湿的死牢,露出角落里蜷缩着的一个彪形大汉。他浑身被粗绳紧紧捆住,像被折断翅膀的秃鹫,只剩了眼中绝望而狠厉的凶光。
数名回纥士兵鱼贯而入,分两边站定,最后负手缓缓而入的正是回纥登里可汗第三子英义。
“大哥受委屈了。”他的声音里含着按捺不住的得意。
墙角的那人狠狠地瞪了双眼,龇着牙,“你这畜生,我恨不得咬死你!”
英义轻轻一笑,“我再不会任你欺侮了。”
那人连哼数声,才道:“我居然上了你这阴险小人的当!”
英义仰头大笑,“在床上被擒,大哥真是狼狈啊。快活得连声叫小美人的时候,没有想到今日吧。”
这被绑之人让英义这样羞辱,怒不可遏,喉结上下动着,“我早该想到……那臭娘们,是你给我下的圈套!”
英义继续微笑着,“记住,下次偷偷上女人的时候,要多带些人手才好,也免得光身被抓,哪还有半点王子的气势风度。”他突然抚掌道:“对了,看我这记性,竟忘了你也没有下次了……”
“风度个屁!你敢杀我吗?你能瞒多久?很快我的人就会知道我失踪了。你干的勾当一定会大白于天下,父汗也定会知道的。”那人疾喊道,情绪激动。
“哦……”英义拍了一下脑门,“对了,我忘记告诉大哥,你已经被杀了,周朝派来的刺客还留下了名姓,周朝北征军左路先锋云麾将军裴青。你的人此刻怕是正在商讨着怎么向此人讨还血债!”
这人先是疑惑地瞅着英义,须臾便明白过来,“原来如此!你……暗中勾结周朝。”双目忽然睁大,“父汗他……”
“是被你派人暗害的。”英义神色安详。
“你连父汗也……害死了?”
英义边摇头边啧啧连声,“真是笨!还要我再费口舌。看在你是我大哥,我来提醒你。你偷父汗的女人,被他发觉。你逃回自己封地,越想越怕父汗不放过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派人暗杀父汗。刺客成功后送信回来,于是你兴冲冲想来继承汗位,谁知半路遇上了裴青,斩了你的头去!”他俯下身子,向这半卧于地上的汉子和颜悦色道,“大哥,此刻你已经死了。”
这人狂叫一声,猛烈地挣动着身上的粗绳,“你……好毒辣!杀害父汗,还嫁祸到我身上。没想到,我英武竟会死在你的手中!你弑父杀兄,比猪狗还不如,天不容你!”
英义淡淡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尽是不屑,“父汗已老,他是被你的丑事活活气死的。说到弑父杀兄,你没干过吗?兄弟十三人,现在剩了几人?你的双手,一样沾满了亲兄弟的鲜血,我不过是为他们报仇!”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良善。”英武怒骂着,“你别以为干得天衣无缝。我没有刺杀父汗,我是被你这畜生陷害的。我的人一定会查清此事。”
“不错。”英义点头道,“所以要烦请大哥写一张暗杀父汗的密令,这事才死有对证!我也好早些送你上路。”
“呸!”英武已猛然向英义吐出一口浓痰,幸而他敏捷避开了,“你趁早死心,我决不会写!”
“早知大哥不会心甘情愿。”英义仍是温言一笑,“所以,我特地为大哥准备一份大礼。”他回身厉声令道:“抬进来!”
四名随从抬进来一张巨大的两层铁床,置于地牢中央。
“这刑罚叫烤全羊,”英义清淡地解释道,“下面点上小火慢慢烤着,上面绑着的人一点点皮焦肉烂,这滋味……”
英武已目眦尽裂,“以为凭这个我就会怕吗?我英武也是条汉子。烤烤确实舒坦哪,来吧。”
英义赞道:“好,不愧是我大哥,有胆气!不过,这烤全羊之刑并不是为你准备的!”
英武脸上顿时掠过真正的恐惧。
英义转身道:“把小王子带上来!”
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半大男孩脖子里套了绳圈被带进来。他眼中含了泪,双腿打着战,却硬忍着不哭出来。
“萨特勒,我的孩子——”地牢里突然爆发垂死的野兽痛苦的狂呼。英武极力挣扎着向英义挪过来,“英义,你还是人吗?你要干什么都冲我来……”
孩子也低声喊道:“父亲!”
英义走近这孩子,抚弄他的头,“我是他叔叔,不知多疼爱他。只要你乖乖听话,我绝不动他分毫!”说罢叫人取来羊皮和炭笔,“写吧。”
英武死死地盯着儿子,脸色已如同鬼魅,下巴一阵阵抽搐。他缓缓摇头,“绝不能上你的当!一旦写了,便是坐实我杀父叛逆之罪。不但萨特勒不能活,我一家上下,跟随我所有的人……你太歹毒了。”
“点火!”英义不想再说一句废话。
孩子立刻被随从们拉到铁床上,剥去衣服,手足牢牢地用铁链锁定。一名士兵上前,把一锅热油一勺勺泼在铁床四周。每泼一下,床上绑着的孩子就抽搐一下,嘴里模糊地哭泣着。
“我要杀了你!”英武疯狂地挣扎着想向英义扑去,凄惨的吼叫声震落了地牢顶上的灰尘。
英义皱了皱眉,伸手轻轻掸了掸肩上落着的灰尘,像是完全没有听见英武的咆哮,转身注视着铁床。
火舌渐渐旺起来,一舔着热油立即爬上铁床,把孩子团团围住。他开始还只是低低呜咽抽泣,渐渐地铁床越来越热。孩子贴着床的皮肤也越来越红,嗞嗞地冒着热气,他忍不住惨叫起来:“啊,疼啊……父亲救我!”
英武的皮肉已在挣动中裂开,绑在颈间的绳索深深嵌入他肉中,一片鲜红。而他还在愤怒又徒劳无功地狂喊着,挣扎着……
“英义,我就算死了,也要来找你索命。”
“把火烧旺点!”
孩子的头发烧着了,身上的皮肉黏烫在铁板上,已发出焦味,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目睹此情此景,连最硬的心肠也要碎裂。
“停、停,我写……”英武终于瘫倒在地上,声音低落下去。
“灭火!”数名士兵早已准备好,大桶的水泼向铁床,火立刻灭了。
一片湿漉中,孩子微微地抽搐着。他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了。
“大哥真是顽固,早些写何必让孩子受苦?”英义轻叹一声,示意随从上前将笔塞在英武手里,“照我说的写!只要写错一个字,外面还有你其他三个儿子!”
英武的手剧烈颤抖着,“我……竟落在你手里……”笔迟迟不下。
“我只要汗位。尽管放心,只要你死了,我会是最仁慈的回纥可汗,决不会再为难你家中其他人。相反,你的儿子还可以继承你的封地。”英义紧盯着英武一字一字说道。
……
半个时辰后,英义终于满意地手执羊皮密令从地牢中走出。
“把里面两具尸体拖走。”他边走边下令。
“三王子,其他几个抓来的英武之子如何处置?”随从上前拱手。
“杀,决不可留有后患!”
(四)
大周北征军大营
座上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身姿儒雅,顾盼之间却是霸气逼人,正是以中书令一职亲领大周北征元帅的柳盛。他此刻正一阵长笑,“云麾将军还未归来,周回两国皆已知你深夜千人军中取英武首级之壮举!”又向身侧另一位银须白发的老将道:“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这位老将也颇爱怜地瞧着下面单膝跪着的银甲小将,颔首笑道:“大帅所言极是。小将军此去辛苦了。”
柳盛又笑道:“裴将军此行立有大功。我当奏请圣上,嘉奖于你。”
裴青却拱手请命道:“多谢大帅。末将身受皇恩,微末之功,不敢受赏。今日特向大帅再请一命!”
“哦?”座上两人同时以探询的目光注视着裴青。
“末将请以媾和使身份出使回纥,促成两军联合,共击契丹!”
“此事万万不可。”老将连连摇头道,“你刚杀了回纥大王子。回纥人正发愁抓不住你雪恨,你怎能自投罗网?还是先回长安避过风头。”
裴青低头道:“末将愿立下军令状!若此去无功,提头来见,纵死在回纥牙帐也与人无干。”
“裴青!”老将神色忧急,“你年纪尚小,不知轻重。纵然你能在万军之中取人首级,这军令状也是可以随意立下的吗?”又急忙对柳盛道:“大帅请恕他年轻莽撞。那回纥起兵反周,又连杀我大周两位媾和使,绝不可让裴青再去送死!”
柳盛看着裴青,手抚髯须道:“裴将军年少气盛,立功心切,这个本大帅明白。但你要三思啊,军令状一旦立下,可就再无转圜。”
裴青向两人深鞠一躬,“大帅与黄将军不必再劝,我意已决。契丹贼子杀我大哥,害我裴氏满门。此血海深仇我哪有一日忘怀?若以此行媾和两国,借回纥铁骑之助杀灭契丹,直捣上京,手刃仇人,我虽死又有何憾?”
黄将军苦苦相劝,而裴青一意孤行。最终,柳盛只得给裴青立了军令状,准他出使回纥。
他出得帐来,待往同僚帐中去话别,想起一些人别有意味的眼神,还是止步了。
“青儿!”大步追上来的正是一脸怒气与焦躁的黄勇将军。
他正待张口,裴青已朝他恭敬道:“黄将军待我之恩无以回报,裴青只能永铭在心。但我已立下军令状,这回纥是必去无疑。”
黄勇连连叹气顿足,“糊涂啊,柳盛当然希望你去!若不是因为宣城公主,他早对你下杀手了。我一再叮嘱你小心行事,你却自去送死。我来日怎么去见你地下的父亲?”
黄勇提起裴相,裴青已是神色惨淡。他默立片刻,向这老将深深一拜,“青辜负了将军的栽培,却还有一事相求将军!”
黄勇忙道:“只要老夫能相助之事,青儿尽管道来!”
青年淡雅的神色忽然沉重了,“我……母亲还藏在积云观里。若青……不能回来,请将军替青照拂于她。”
黄将军已是老泪纵横,“你这犟孩子……放心吧,只要我黄勇在一日,定保你母亲无事!”
“还有……太子。”裴青复压低了声音道。黄将军却只是沉沉叹息。
“那事不宜迟,青这就告辞了。”他双膝跪下,再向这德高望重的老将深施一礼。
黄勇上前扶起他,将这孩子紧紧抱住,“青儿,我一向视你如子。我太知道你了。你都是为了燕国那孩子。你们俩原是多么好的一对!”
听到燕国二字,裴青也忍不住热泪盈眶,“终是我……负了她……”
野风萧萧,青年独自离去,身影隐没在漫天黄沙中。他的心中,没有留恋,只有决绝。
(五)
“可汗,这女子如何处置?”
英义头也不抬,“父汗待你不薄,你却私通叛逆,吃里扒外,还有什么可说的?给父汗殉葬吧。自己到地下去跟他老人家解释。”
地下跪着的女人原先还不甚害怕,只等着英义释放自己,听这一言陡然惊恐万状,尖声叫喊起来:“什么?你原说绑我只是装装样子。只要承了汗位,便立我为可敦……”
英义冷笑起来,“可敦?照照自己吧,人尽可夫的娼妓而已,还不闭嘴受死?”
女人嘴里立即被塞进木块,呜呜叫着被拖了下去。
“各部酋长们都到了?”英义向左右道。
“是,都在帐前等候。”
“升帐!”
英义已抢在酋长们到来之前继可汗位,自封武义成功可汗。此刻,他要做的是迅速争取各部落支持。于是他取出英武死前所写的密令,当众宣布了英武私通父汗宠妾,害死登里可汗,又被周将杀死之事。各部酋长都觉得事出突然,但在证据面前,也无人说话。
“把英武的走狗们都带上来。”铁链绳索串连着的,正是英武帐下的衙官、都督等人。
“英武弑父篡位,罪恶滔天。你等走狗助纣为虐,也是罪无可赦。今日当着众酋长之面将你们一一处死,也叫胆敢反叛篡位之人都看看清楚,想想明白!”
话音一落,身侧众兵士已经上前。手起刀落,头颅滚成一片,惨叫连绵不绝。血雨腥风弥漫回纥牙帐。众人本为登里可汗治丧而来,却见到这惨烈杀戮一幕,一时搞不清英义有何目的,个个齿冷胆寒。
英义看着这敲山震虎之举,脸上浮现一丝得色。
杀人,清理,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帐前已清理完毕,重新摆上酒宴。俏丽的回纥上前献舞敬酒。然而众人还心有余悸,仍旧默不作声。
英义举杯大声道:“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本汗自有赏赐,每位赏好马五百匹,貂裘二十件,美女十名!”
众酋长见他并未发难,还有丰盛奖励,才略显开怀。
英义转眼又皱眉道:“父汗在时,各位都忠心耿耿。如今本汗继位,不知大家……”
“我等当然对武义成功可汗效忠!”一酋长忙举杯道。
英义爽朗大笑。众人见状,也忙附和起来。一时牙帐里热闹非凡。
“可汗,周朝使者已至!”
“哦?”英义对下座诸位酋长说道,“周朝连失两位使者,竟然还敢前来。这一次来者是谁?胆子真是不小!”
随从应道:“是一位年轻将军,自称大周云麾将军裴青。”
突然有人嚷起来:“他便是杀大王子之人,竟敢此时前来。”
“大周不守信用,和亲公主迟迟不至,使者倒是来了一拨又一拨。”
“杀了他。”另一人吼道。
……
英义双目炯炯地扫过座下群情激愤的众人,待稍稍安定,才道:“先看看来者何意。”
片刻之后,一小将已在十多名随从的前后夹引下来到牙帐前。他年纪不过二十上下,面目极为清俊,神色淡然儒雅,虽是一身雪白骑装,却带着一股迥异于草原游牧的飘逸出尘。唯有一双狭长双目深邃内敛,流露着与他年纪不符的沉稳隐忍。众人都有些讶色,没想到万千军中独取英武首级之人竟如此年轻。
“请将军交出佩刀。”
他当即取下身侧佩刀,交给身边随从,自己长身立于牙帐正中。
英义端坐在宝座上,喝道:“来者何人?”
裴青拱手行礼,“大周北征军左路先锋云麾将军裴青。”
“所为何来?”
“结好贵邦,共敌契丹。”
突然一人叫道:“见了武义成功可汗,为何不跪?”
裴青并不看那人,只向英义道:“大周天子因回纥助平契丹之约,故将女嫁与登里可汗永结姻好。父死子续,可汗为大周天子女婿,我为大周天子使臣,均有礼数,岂有可汗坐于榻上受使臣跪拜之理?”
“好大的胆子!”另一人粗鲁吼道,“可汗,何必听他废话?此人杀我回纥王子,现在就杀了他报仇!”
“杀了他、杀了他。”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
裴青丝毫不惧,向这说话之人微微一哂,“方才说话者何人?此人才真是大胆!”
众人一愣。他紧盯着此人继续说道:“英武乃逆反罪首,大周早察觉他不轨之心,才派我相助贵邦,取他首级。只可惜来迟一步,登里可汗已为他所害,今日特来吊唁!你要杀我为这叛逆之徒报仇,莫非你是他的同党?”
这人一时语塞。
裴青环视四周,忽然震声呼道:“还有何人要为这逆首复仇?”
众人见他气势夺人,毫无畏色,都暗暗称奇。
英义眉棱骨微微一动,随即大笑起来,“好一位少年英雄!不过,大周言而无信,实在可恨!结盟之初,为示郑重,我曾替父汗亲往长安迎娶燕国公主。只说三月内必来,怎奈公主迟迟不至,使我回纥蒙受奇耻大辱,这才兴兵讨周。”
裴青道:“使回纥蒙受奇耻大辱的不是大周,而是契丹。契丹出兵劫掠和亲队伍,残害公主。此事可汗不会一无所知吧。”
英义身侧一人冷笑起来,“此中内情究竟如何,恐怕只有大周和契丹最清楚了。”
另一人也插嘴说:“我们不管契丹怎么样,我们只管向大周要人。要么送真正的公主前来表示诚意,要么就是大周撕破和谈。”
“就算燕国公主已死,还可以送另一个公主来。再不然,就割地!”第三人愤怒大喊。
“大周已无未嫁之天子真女可以和亲!地,也绝对不能割。”裴青愤然反驳说。
“如此还谈什么呢?我们不是傻子。联合大周,得罪契丹,回纥能得到什么好处?”
……
酋长们的态度异常一致。
裴青的眼神掠过英义,“大周与回纥休戚与共,唇亡齿寒。如今契丹日益强大,已为草原大患。若不趁此时契丹国内尚未稳定一战削弱它,恐怕他日回纥要步渤海后尘!”
“哼!”一酋长不以为然地出声,“若现在与大周联合,只怕立刻就要步渤海后尘!不说耶律炀上京重兵,单说耶律楚手里十万黑鹰军,谁敢轻举妄动?更何况耶律楚上月也已遣使来表示与回纥结好之意。该同谁结好,与谁为敌。大汗你可要三思而行!”
……
情势眼看着对裴青越来越不利。虽有皇帝密旨在身,此刻该不该示人?他一时沉吟。
“报大汗。有一女子自称燕国公主随嫁舞姬,带公主令牌在外求见!”
一听此言,众人俱感意外。英义也面露异色,向裴青眼风一带,裴青却只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传进来吧。”
不多时,随从带进来一个黑纱蒙面的女子。虽未见容颜,但婀娜的身形,绰约的风姿已引来众人的好奇目光。女子在帐前向四周打量一番,才走到英义座下,徐徐跪下身去,“上坐的就是……回纥可汗吗?”
英义审视着她,“你是何人?”
这女子深施一礼,抬起手,将面上黑纱轻轻拂去,登时露出一张秀丽脱俗的脸庞,然而深目挺鼻,却不是汉人,“奴婢是随燕国公主和亲的一名歌舞姬,名唤帝雉。”
“你不是汉人?”
“奴婢本是大食人,被进献给周朝皇帝,却不能见容于后宫,才被遣随嫁回纥。”
英义又看了裴青一眼。
裴青颔首道:“来之前,我曾查过队伍中全部八百七十五人之名录,确有一女来自西域,名唤帝雉。”为防有异,裴青又考问了她些大周宫廷及和亲之事,俱能对答如流。
裴青这才放下心来,“你怎会只身来到回纥?”
这女子探手入腰间,取出一块金色令牌,双手奉高,“公主之令牌就如公主本人,终于到了回纥了。”说罢失声痛哭。
裴青一见这令牌已是神色恍惚,难以自持。英义亲自下座接过令牌,检视一番才道:“说吧,路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女子强忍悲痛,伸手拭去美丽面容上的泪痕,“和亲大队人马十二月到达鹿儿关外。可是风雪极大,几乎寸步难行,只好改走紫蒙川。不幸出川后遇上契丹骑兵,竟将公主杀害……随行女子中稍有姿色者全部被捕往东丹。我在东丹宫中已有数月,好容易才逮到机会得以逃脱!”
英义端详这女子,微微皱眉,“东丹?耶律楚那样精明,数月之中,你怎能保管这令牌而不被发现?”
女子娇美的面容顿时现出悲愤交加的神色,语气也变得激烈,“可汗何必问我?再精明的男子总敌不过好色二字!有这两个字……我总有法子。”说罢双手捂住脸颊。她柔弱的肩膀抽动着。不用说众人也知道她在东丹这些日子都遭受了什么。
她直哭得双目肿得如核桃一般,才抬头复言道:“公主被害前偷偷将令牌交给我,再三吩咐我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令牌带到回纥。她还说,只要到了回纥,将这令牌献给可汗,就一定会有人替她报仇!”
裴青突然说话,声音冷得可怕,“你说……杀害公主之人……是契丹东丹王耶律楚?”
女子向裴青点点头,“契丹骑兵都是黑甲护身。其中一领头男子衣服上绣着一只飞鹰,就是他下令烧死了公主……太惨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人是东丹之王!”她咬紧牙关,“可汗,一定要将实情告诉大周,将这残害公主之人碎尸万段!”
裴青已是悲色难抑。英义轻咳一声他才回过神来。英义看了这女子几眼,若有所思,语颇踌躇,“你一个弱女子,竟能从耶律楚手中逃脱……”
这女子听言,骤然起身,昂然立定,背向众人将上衣猛然扯开,露出光裸的后背。帐内众人俱大惊失色。原来这女子背上丑陋无比的新伤旧痕纵横交错,黑红一片,十分骇人,与她娇美容颜形成鲜明对照。
“这些就是数次逃跑所受的!更不用说平时的动辄打骂,还有无穷无尽的羞辱……多少姐妹寻了死!我没有自尽,是因为公主的嘱托还没有完成……这么多女子,只有我一人逃脱。因为我不是汉人,后来也学会了假意顺从,强颜欢笑,契丹人才对我稍有放松。今日到了回纥,我也算替公主完成了使命,可以去地下见她了……”
众人皆惊叹唏嘘不已,竟无人向她发难。唯英义疑色还未尽脱。
女子转过绝美的容颜直视英义。顷刻间,她脸上哀颜尽褪,玉容如罩寒霜,轩眉睁目,银牙欲碎,“可汗不用信我,因为你很快就会后悔没有听我之言。耶律楚听说回纥与大周动手不知有多快活。劫杀公主,本就为挑起回周两国争端。他已秘密准备多时,只等你们两败俱伤,便可一举出兵!”
……
这女子的突然到来打破了裴青的窘境。虽然他也并非对这女子来得如此凑巧没有丝毫疑虑,但毕竟两者目的如此一致——劝说回纥与大周联合,共同对抗契丹。裴青决定不再犹豫。
“若可汗还有顾虑,我这里有周朝天子的密诏。”
情势连连生变,众酋长见裴青此刻取出周朝天子密诏,更是纷纷瞪大了眼睛。
“但这密诏,只能可汗一人见到!”
……
密室里,裴青才展开蜡封密诏。
英义默默看了,忽然读出声来:“以淮南王景宏为人质?”
“正是!”裴青面露肃容,“为免可汗疑虑,周朝愿与回纥互换皇子为人质。淮南王的分量……可比和亲公主重得多了。”
英义沉然顿首,“既如此,我当助大周一臂之力!”声音中突然夹杂了一抹阴冷之气,“但丑话说在前头。事成之后,许我的条件必须满足,不然这景宏的性命可就保不住了。”
裴青心中一凛,却仍平静道:“可汗尽管放心。不过毕竟事关皇子,不宜声张,只可你我知道。”
……
如此,回周之媾和终于成功,两人这才把酒言欢。
“义弟,此次夜袭假英武,确实干得漂亮。”
裴青淡然一笑,“不过是演戏罢了。若是真英武,能这么容易被杀?我又岂能全身而退?可汗才是雷厉风行……只是太狠了些。”
英义眼中掠过一道锋芒,缓缓道:“不这样,怎能尽快安定回纥国内情势?南有大周,侧有契丹。东丹距此不过十日路程,耶律楚可不是个好邻居。”
“耶律楚!”裴青咬紧了牙关。
英义突然取出方才女子给他的金色令牌,摆到裴青面前,同时双眼立即盯住他,仔细观察着裴青神情的变化。只见裴青眼中霎时如欲滴血,清秀的脸庞上一片死灰之色,虽然强自抑制着,可他的胸膛已是剧烈起伏。
“杀英武,闯牙帐,桩桩件件都是自杀之举。怪不得你肯豁命,原来果然是为了她!”英义也像陷入回忆,“我曾见过这位公主,确实美得不像凡人。”忽然又大笑起来,“说起来,她可该是本汗的可敦啊。”
裴青紧紧攥住这令牌,一字一字缓缓道:“你该庆幸她没有成为你的可敦。不然,千军之中取的,就该是你的人头了……”
英义边笑边点头,“好、好,如此我对你也彻底放心了。不过,本汗也听说,义弟在长安城里可是另有一位公主为妻啊。”
裴青手握令牌却没有说话,他又露出了那种与一切都毫不相干的神色,默默走到窗前。剪影苍凉,伴随着轻不可闻的叹息——
“我唯一的妻子……已经死在紫蒙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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