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昏昏沉沉地睡着,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让我醒了过来。这气息我熟悉,夹杂着一股浓重酒味。黑暗之中无法看清,只感受到他狂乱粗重的气息那么冰冷。
或许是从呼吸的频率里知道我醒了,他的动作越发凶暴起来。我的身体本能地开始弓紧。手紧紧地抓住毡毯,不敢抗拒也没有出声。我知道他怒气冲天,所以咬紧下唇,只是强忍。
但是他根本不肯甘休。越来越痛,身体开始抽搐,连牙齿都咯咯作响。我挣扎着伸手去推他,“不要,我很疼!”
“你没资格说不要!”冰冷的手,紧紧按住我。
我紧紧捏着拳头,痛得一头冷汗,无法忍受他这种粗暴的对待,“我不想要,”脑子里轰轰作响,“你不能强迫我……”
“你筹谋的时候有没有问过朕要不要?”他咬牙切齿,“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我睁大眼睛。可能因为已适应了黑暗,竟能看到他眸中的乖戾冷焰,几如焚心之火。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那种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满脸泪痕,我却不再挣扎。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我喉中逸出嘶哑的声音。
耶律楚身体僵硬。
我轻声道:“在天福时你说东丹是你的,你也是东丹的。”
不知是汗,还是泪,落在我赤裸的脖颈里。我身体一颤,已经如此疼痛,居然抵不过这一滴濡湿滚烫。我扭动手臂,想从他的掌控里解脱。他却摁得更死,让我丝毫动不得,“你谋略见长,自作主张。何人可以为后,皇帝应当怎么做,前朝后宫俱是看得分明,把一切都考虑周到!得卿若此,朕从此可高枕无忧了。”
“若有可能,我不会这样做。”泪顺着发际一直流到脑后,“但拖得越久,我和你都越危险。契丹也越不安宁……”
“不用你管,你管这么多干什么?你又不是朝臣将领,不过是个女人!你一贯自作主张,从来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过!”他突然咆哮起来,猛地撑起身,一下将我提起来按在墙上。
我的身体猛烈地向后一撞,他已压制上来。浑身打着战,像是被尖刀剖开一样的利痛让我呻吟起来,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喊:“你难道不明白我离开是唯一出路吗?你不过是不甘心!你觉得自己是契丹皇帝了,没理由保护和占有不了一个女人……”话没说完我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咳得开始干呕起来,“你这般大动干戈,可想过契丹上下又是什么反应?你如此感情用事,还谈什么推行新政,实现父汗遗愿?”
他停下来,愣在那里。
我去抓他的肩膀,却被他冷冷弹开,“你以为朕能领你的情吗?”他又把我按倒在地上,继续蹂躏我,“没错,朕是契丹皇帝,你绝逃不出朕的掌心!”
夜色似心底的哀凉,无知无觉层层迫上心翼。
他从上京一路追到这里……只为了证明我逃不出他的手心。
只要能在耶律史的帮助下顺辽河而下,到达回纥,在英义的地盘上,二哥便会派人来接应我。知道行进路线的,只有耶律史、英义和二哥而已,即使耶律寒也并不清楚。耶律楚却如此快就找到了我。
我已痛到麻木,只是躺着,任他一直折磨到完全发泄。
温热的感觉从下身流淌出来。他终于有些清醒,打起火,点上灯,转身看着躺在地上赤裸的我。
一道血痕从我的大腿根处,一直蜿蜒而下,沿着洁白的腿,直到脚踝。这是他方才的疯狂所致。
“我和禽兽一样了。”他喃喃自语。
耶律楚并不提回上京之事。他很有些意志消沉,夜里总是宿醉。
我的心情,和他一样绝望。
耶律炀的死,北契丹的叛乱,反复的行刺,朝政酋长们的压力,和周朝的交恶,不能生育,述律家族……我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来留下我。
“二十三日,有人接应。”可是,这里已经不是我们藏身的民居,而是驻扎在辽河边的黑鹰军营。三日前,萧显把我带到了这里。
我走进大帐里。耶律楚正独自坐着,不出意料的浓重酒味。
“这里有好酒。”我端起捧进帐内的酒缸,向他碗里倾入混入迷药的浑浊酒液。
他已是半醉,并不看我,什么话也没有,端起碗一饮而尽。
我抱住他,把他的头放到枕上。他紧蹙着眉,不知在做什么梦,连梦里都是这般不快乐。
我愣愣地看着他,用目光亲吻他的眉心、鼻尖,下巴……
“真真,”他含糊地唤着,伸手抓住我,“不要走……”
泪滴重重地打在手上,有腐蚀般的滚烫。我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掰开他的手。
今日,是二十三了。
我拖着已麻木的双腿走出内帐。“谁?”还未来得及出声,嘴已被捂住,身子被推到帐壁上。
“是我。”
低低的声音却让我浑身一颤。终于等到的竟是他。
他悄声道:“耶律史被盯上了,我来接殿下。”
我慌忙点头。没想到二哥派来的竟是裴青。
“只有你一人?”我压低声音问道。
“到回纥,英义便会派人接应我们。”他果然是孤身入契丹。
这禁卫森严的黑鹰军大营,“你怎么进来的?”
他打了个火石,我才看清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若不是刚才的声音,这黑暗中竟连我也要误将他当作耶律楚。
裴青穿着黑鹰军服,外披大氅,显得他的身形宽壮不少。若是再戴上头盔,几乎可以变成另一个耶律楚。
我望着远远近近守卫的火把,还有哨台、营门,“我们怎么出去?”
“只能大摇大摆出去。”裴青侧过头,扫了眼四周,道,“有他的衣裳吗?”
“有,你等着。”我掀帘子,示意裴青一起进了耳帐。开箱笼,取出耶律楚平日穿的黑色蟒纹长衫,“他平日出来就穿这个,外边再披件大氅。”
裴青应过,接过衣裳极利索地自己穿戴。
我下意识上去帮忙,在宫里日久,契丹服饰的腰带我已是摆弄得极熟练了。岂料裴青慌忙用手一挡,“不敢劳动殿下。”
他这话一出,我倒呆住了,顿时觉得两人极为生分。
衣裳略有些宽长,束上带子,再披上大氅,便差不多合身。
见我讪讪的,裴青微微咳了声,“殿下等会子出去,要把我当耶律楚,不能叫守卫看出破绽。”
我心下极慌。这里是皇帝大营,守卫共有三重,较一般军营防备严密得多。裴青独自或许还可偷摸着混出去。带上我……确实无法,只能堂而皇之走正门了。
只是夜半出去……守卫会不会起疑心?裴青又不能开口,一出声便全盘输了。
我纠结乱想着,他以剑柄挑开帐幕,小心地观察了一会儿,“下弦月,后半夜月亮才升起,正利于我们赶路,天明前可至辽河。”
真要走了!我猝然回首,在被幕帘遮蔽的内帐,耶律楚此刻正陷入沉睡。
心底的软弱漫上来,几欲将我击倒。我费尽心机地筹划这一切,不能后悔,不能后退。
“我们快走吧。”我含糊着说道,掀开了帐门。
一队巡逻兵正巧从帐外走过。
我手一抖,裴青一下子拉住我,大步流星。
我一愣,随即叫起来:“皇上,这么晚了……哎,皇上……”一边被他拖着前行。
就这样一路从内帐守卫的面前走过去,容易得自己都不敢相信。
第二重更容易。守卫见我们快步走去,早早就将营门大开,然后齐刷刷跪下,根本连头都不敢抬起。
两重关卡已过,军营辕门远远已在眼前。门上门下火把林立。这里是守卫最为森严之处。
“太亮了。”我悄悄道,眼角余光已看见裴青把大氅的风帽戴上了。
步步惊心,有一将突然从辕门边直接向我二人走来。
我脚底忽然一滑,险些跌倒。走来的人,是萧显!
他上前行礼,“夜已深,皇上娘娘这是要出去吗……”
裴青目视前方,衣摆掠过下拜的萧显,并不理睬。辕门就在眼前,他伸手向两边守卫一指。
“开门!”我道。
几个守卫立即上来卸门条。
忍不住回头望了萧显一眼。他已站起身,正召了几个将官低声说话,一边盯着我们的背影。他的神情……
裴青的手忽然拥了我的肩,走得更快。“不要往回看。”他低声叮咛。
萧显忽然在身后大喊:“皇上慢走,末将唤他们备马。”说罢打了一声响哨。
陡然间心房重重一颤,暗叫不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已由远及近而来——是绝影!
镇定、镇定,我在心里对自己狂呼……萧显快步跟上我们,分明的警惕化作一道锐利目光扎入我脊背。裴青也不得不停下步子,立在原地。
他不能开口,然而此刻再不说话就太奇怪了。我向绝影走去,拉着缰绳,轻轻抚弄它的马鼻,回头对萧显道:“我和皇上去走走,不用骑马,也不用派人跟着……”
绝影轻轻喷气,踢动着前腿,看看我,又盯着不远处的裴青,戒备的眼神。
萧显口中忽然吹过两声哨响。这是唤绝影去寻找主人。可是黑马再次看看裴青,仍然不动。
空气像凝固了一般,我感到胸口就要崩裂一般的惊恐。
骤然的,两人佩剑同时离鞘。
“他不是皇上!抓刺客!”萧显一声暴喝,四周无数冷利锋刃顿时如影袭来。
“小心!”裴青对我喊了一声,把手中剑舞出万道冷光。
他是寡不敌众的,即使他武艺超群。战够多时,剑刃已卷,然而左冲右突,终不能战出重围。黑鹰军把我们团团围住,连水都流不出的密度。
我和裴青站在一处,肩并着肩。
“那小子聪明,用马来试我,”裴青淡声一笑,“来时同一个人打赌,他道我必不能从黑鹰大营里全身而退。我们为此还各押了十两银子。”
爱赌,是宫中侍卫传染给裴青的毛病。
我嘲笑他道:“这下你把老本都输光了。”
他耸耸肩膀,“还加一颗头颅。”
泪水渗出来,瞬息间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干。我看向他,轻声道:“我陪你一起。”
裴青扯扯嘴角,“不行,更亏。他白赚我两颗头颅。”
说着话,包围圈通向主帐的方向却打开一个缺口,兵士们纷纷向两旁退去。黑暗立刻重新陷入宁静。
黑衣、长衫,缓步走来,每一步都沉重地踏在我心上。
他不知何时醒的,也不知何时来到这里。或许是萧显派人去寻他,才发现他被我迷倒。
他正对我,一直走到面前,仿佛非要将我再看得更清楚,“为什么?为什么!”他重复,低喃的声音,带几许恍惚。那样的痛仿佛从骨髓里生出的刺,一根又一根地刺破血脉。
一道利痛从心底猝不及防划过。我狠狠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一定一定不能哭,哭了他便知道你的心,哭了,你便泄露了你的情。
我伸手过去,紧紧地拉住裴青的手。
“是为了他?”耶律楚的双眼,盯紧了我每一个动作。
“对不起,”我颤着唇,努力吐出预想好的语句,“你给不了我想要的。”
耶律楚望向天际,他的眸底深处,暗沉一片。他微微一晒,像是自嘲,“你想要什么?”
“南橘北枳……我太累了,楚……我承受不了一个人身在异族,远离故土;我承受不了与别的女人分享丈夫;我更承受不了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痛恨我……
“我后悔了、害怕了。我想跟青一起,到没有担惊受怕,没有国事纷争,也没有其他女人的地方去。我只想要平静的生活。我情愿与他一起晨耕暮织,布衣终老。这些,你给不了我。”
耶律楚双目中残存的温度在我的话语中逐渐黯淡下去,像努力在大风里燃起的小小火焰,敌不过猛烈的吹拂,终于熄灭。他的神色和我一般凄暗,再没有了往日的酷冷自制,或是决断杀伐。
“你们都要死在这里。”他哑声道,眼中紫光浩淼。
听这样的话,看着周围那柄柄的尖刀,我应该遍体生寒,满心恐惧,可是我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一片。
裴青解下大氅,披在我的肩头。我忍着胸口万般难受望向他。裴青说:“别怕,我陪你一起。”
我靠过去,伸手抱住裴青,把头贴在他胸前,侧面对着耶律楚,“你杀了我们吧。”
四下里忽然亮了,是明月皎皎,终于冲破遮挡的云层。月光本无悲无喜,我却怕它将此刻心境照得无处遁形。
耶律楚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背转过身子,“罢了,你们走吧。”
“皇上……怎么能放他们走?”萧显狂喊一声。他转眼瞪着我们这一对奸夫淫妇,恨不能亲手将我们碎尸万段的表情,“应该砍下他们的头颅示众。”他狠狠对我道:“皇上这样待你,你对得起他吗?”
耶律楚没有回答。他默然立着,伸出手,让成百上千的黑鹰军退去。
他是那样爱我,爱到盲目。一次又一次的欺骗、伤害,他伤心痛苦,却从来没有放弃。
然而这一切,在这个晚上,瞬息间便土崩瓦解。我与青一起夜奔,这或许比我那时中毒将死还要令他痛心疾首,还要心如刀割。
通向辕门的路被让开了。
我们手拉着手,就像在那个梨花漫天的春日,一起转身走去。
所谓“心痛到底”是骗人的。因为心痛之后,是更痛。“麻木到底”也是骗人的,因为心如此痛,让我无法麻木……
我还想和他一起骑马,辽远大漠尽情驰骋;我还想坐在他身侧,让他在我脸上画眉;我还想躺在他身旁,夜半冷寒,靠着他取暖;我还想在梨花盛开的四月,为他跳一支新舞……我还没有爱够,我怎么能放弃……
是那个七夕,那件海水蓝的长袍。衣成之夜,拿给耶律楚试穿。虽呕心沥血,到底是我所作。袖子短了,腰身紧了,袍边松脱了针角。我满地找缝钻,他安慰道:“无妨,我穿在里头,没人发现。”我脸更热。他举袖自观,赞道:“袖口这两只黑鸦绣得不错,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典故,‘玉颜不及寒鸦色’?我自问未敢冷落玉妃。”
乌鸦?我啼笑皆非,“我绣的可是……黑鹰!”说罢上去脱他袍子,“还给我还给我,我绞了它,免得丢人现眼……”
他却不肯,拦了我手道:“休想,给了我还能讨回去?”
……
你是否真有那么聪明,能够发现弄玉在衣襟里绣的小字。其实你也不太聪明,我知道裴青一直是你心里放不下的名字。
我不能回头。也许一回头,便会情不自禁向他跑去,便会舍不得走。
营外,沙砾和带刺灌木在月下发出金属一般的冷光,连绵无尽。
裴青找到偷藏在草垛后的马匹。两人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我在奔腾向前的蹄声里不停向后看去……从军营到辽河,真的没有一个追兵。裴青竟可以正大光明地把偷藏在河边芦苇荡里的小船拖出来……
河水滔滔,向着回纥奔涌而去。
他取刀,砍向小船系在河岸上的绳子,也隔断我和这片土地的一切联系。
那些灾难,那些挣扎,那些幸福,那些付出……此刻,两行清泪无声无息湿透衣襟。
很久很久以前读到的那句诗在我脑海里像水流一样流淌而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楚,妾去也,君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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