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的气氛十分平静。
波澜不惊。
或许只有两名当事人才知道,就在刚才,姚广孝已避开三次杀身之祸。
第一次是进殿之时。
若他不能默念佛经,则假和尚之罪坐实,老朱非杀他不可。
和皇帝陛下一起念佛经,可不是简单的听一句,念一句。
而是必须同声同语。
若非对那篇佛经烂熟于心的人,是不可能做到的。
第二次则是老朱问他不求权势富贵,又求什么的时候?
皇帝陛下责问的是姚广孝帮朱允熥做事的动机何在?
若是说不出一个让老朱满意的解释,那便是心怀叵测,姚广孝也必死无疑。
最为凶险的,还属第三次。
老朱问他有什么治国良方,准备如何治国?
表面上看起来是皇帝陛下在虚心求教,但这恰恰是老朱杀心最重的一次。
治国权柄,只有皇帝才能掌握。
其他辅政大臣,可以在皇帝问询的时候,向皇帝提出建议。
除此之外,若再有其他想法,便是非分之念。
这不是所有皇帝的观念,因为有许多皇帝并不这么认为。
但这却是老朱的想法。
帝王权柄,不容外人插手。
老朱才会连丞相都废掉,并宣布永不再设。
若姚广孝真提出什么治国良策,要如何如何治国,一、二、三……等等。
那不管他说得多么有道理,下场都只有一个——死!
因为在老朱眼中,这就是老和尚潜伏朱允熥身旁,蛊惑大明将来的皇帝,按自己的理念治理天下的铁证。
这是试图窃取天子权柄!
对这种人,唯有杀无赦。
也无怪老朱有如此之重杀心。
自古明君,对道士僧人进入朝堂,都十分警惕。
当初元末大乱,与元顺帝宠信番僧,有着极大的关系。
前朝殷鉴不远,老朱当然不允许朱允熥身边,也出现一个“蛊惑”他的“妖僧”。
这是老朱的逆鳞,触之则死。
但姚广孝说自己没有任何治国良策,只听吴王殿下的命令行事,才因此而化险化夷。
可真正让老朱完全放下杀心的,还是后面那一番“孤臣论”。
朝堂上有武将,有读书人,他们可以拉帮结派,他们之间有天然的同盟。
但姚广孝是一个和尚。
有吴王宠幸,他便可以权势滔天。
反之,若失去宠幸,朝堂上任何一名官员,杀他都有若杀一只鸡那般简单。
这样的人,对皇权不构成任何威胁。
就好像太监天生只能依附皇权而存在。
但太监不止一个,太监有很多。
太监之间还能相互结为盟友。
可姚广孝一个和尚,孤身一人,确实什么都做不了。
历史上,武则天的男宠薛怀义也是和尚。
武则天宠幸他,薛怀义便权倾朝野,威震天下。
宰相见了,也要向他行礼。
可事实上,因为薛怀义在朝堂上并没有任何根基,一旦失宠,朝廷官员杀他不费吹灰之力。
姚广孝这番话,并无半句虚妄之言。
纵使是历史上的黑衣宰相,因助朱棣起事而权力达到巅峰,也始终没有根基。
所有的权力,都只来自于帝王的宠幸。
既是孤臣,能为吴王所用却不会对吴王造成任何威胁,老朱当然不必杀他。
“熥儿确有识人之明!”
姚广孝刚才在回答中,特意着重讲述这一点,足见他也看出了皇帝陛下的言下之意。
此人之聪慧,由此可见一斑。
老朱仰望上方佛像,轻叹道:“咱承天命已有二十几年,一直担心治理不好国家。”
“每日勤勉处理朝政,不敢有半分懈怠之心,只想着为天下苍生做点有用的事。”
“可是咱出身贫寒,小时候读的书少,没有古代明君那般渊博的知识。”
“虽然咱已经竭尽全力行善政,避免恶政,可终究还是差得远啊!”
“熥儿就不一样了。”
“熥儿这般年少,就已有傲视古今,俯瞰天下之才。”
“治国理政,得心应手,如烹小鲜。”
“大明江山交到他的手中,咱很放心。”
“咱老了,只想平平安安度过人生中最后的几年。”
“以后的朝政,咱都不会再管了。”
“熥儿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
姚广孝听老朱说着,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宛如石头一般,不做任何反应。
老朱并不是在向他问话,而是自我发感慨,姚广孝当然不会多言。
佛殿内变得安静无比。
过了一会儿,老朱又开口道:“《大明日报》现在是你在负责吧?”
“是!”姚广孝应声。
“办得不错!写的东西,咱很喜欢。”
老朱拿起一份当天的《大明日报》,指着头版头条上连载的洪武大帝传奇道:“咱年龄大了,年轻时候的事,很多都记不太清了。”
“你们能搜集到当年的人和事,在报纸刊登出来,是大功一件!”
“咱这一生,从一介平民做到天子,也算是波澜壮阔。”
“这可不是咱吹牛,古往今来,似咱这般出身贫寒的皇帝,也就咱一个了吧?”
“朝堂上的大臣,只知道说咱是天纵之资,英明神武,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马屁拍得咱都烦了。”
“还是咱孙子好,知道搜集咱以前的事迹。”
“写的内容,有人有事有证据,才令人信服。”
“就好像如今的民间百姓,多喜欢传诵三国的传说。”
“不就因为故事清楚,事实俱在吗?”
“若一昧夸赞,却没有具体事例,又怎能让人相信呢?”
老朱说到这个,兴致勃勃。
“记着,写咱过往的事,一定要真实可靠,要有人证物证,不能为了吹嘘咱就随意编造,胡言乱语。”
“若是遇到不敢确定的事,可以去问一下当初跟随咱一起打天下的人。”
“咱年龄大了,以前的很多事,咱都忘了,但他们应该还记得。”
“让他们出来作证,刊登在报纸上,也能让人更加信服。”
姚广孝默默记在心里。
《大明日报》上的所记载的洪武大帝昔日之事,不少都堪称传奇。
需要人站出来背书,证明其是真的,才能让天下人都无法置疑。
此前朱允熥只交待写故事要有名有姓有地址,却没有让还在世的当事人出来作证。
皇帝陛下这是在提醒他们。
虽然没有人会出来说,报纸上写的都是假的,皇帝陛下当年没有这么神武……
但是,主动去采访他们,将他们的证言证词直接刊登出来,更能塞天下悠悠之口。
反正皇帝陛下自己都忘了,所以只要写得精彩,有趣,有理有据,能提高皇帝陛下在民间威望和口啤,那便可以放心大胆去写。
“陛下指点,令贫僧茅塞顿开,贫僧回去后,立即照办。”
老朱微微点头,又道:“还有,《大明日报》上也不能光顾着写咱的故事,熥儿的事,也要写。”
“熥儿将来是要继承皇位,执掌大明江山的人。”
“报纸上怎么能少得了他的事迹呢?”
“就比如说吧,熥儿前几日在聚贤楼当众作诗,堪称千古佳话。”
“报纸上就该刊登出来,好叫天下人都知道熥儿的才华能力,将来好继承大明江山,明白吗?”
姚广孝忙应道:“陛下说得极是,贫僧知道了!”
这种事极为敏感,没有老朱发话,还真不敢乱写。
老朱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咱听说《大明日报》发行甚广,百姓争相传诵,如今每日的印刷数量,有多少份了?”
“截止昨日,《大明日报》每日印刷量已达一百余万份。”姚广孝补充道:“此数量还在不断上涨,预计将来可望达两百万,甚至三百万之数!”
“咳咳……”老朱显然被这个数字惊住了。
此前锦衣卫密探和检校给他上报的数据,也就一二十万份而已。
已经让老朱为之咋舌。
这也不能怪锦衣卫和检校汇报了假的。
他们还没有真没有。
毕竟,《大明日报》还处于高速扩张期,正在各地不断的开立分社,并用马车源源不断的运往各地。
印刷量也是每天都在刷新。
可现在距离锦衣卫密探和检校上次向老朱禀报此事,又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
印刷数量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每天一百万多的印刷量,再加上看了报纸的人相互间口耳相传,可以说,任何事情只要一见报,就是真正的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这么大的印刷量,需要耗费不少钱吧?”
老朱心中已经飞快的算了起来。
在他看来,印刷发行一份报纸,应该需要十几文钱,这已经是往低了算了。
卖四文钱一份,肯定是赔本在卖!
之前朝廷印刷邸报,每份的成本高达五六十文。
老朱也早就听说朱允熥将《大明日报》的印刷成本压得很低。
但再怎么低,十几文肯定还是要的。
一份十余文,一百万份,就是一千万文,计白银一万两。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则需要三百六十五万两。
算出这个数字兵后,老朱也被吓了一跳。
要知道,此时大明朝一年的赋税收入,也不过二千多万两白银而已。
其实大部分还是按粮食折算出来的价值。
《大明日报》虽好,但耗费未免太高。
不行,不能印刷这么多,太败家了!
老朱正待开口说,便听得姚广孝道:“每份报纸售卖价四文,成本约一文半,获利约两文半。”
“如今的《大明日报》,每日可获利二千五百余两白银。”
“以此类推,一年可获利九十余万两。”
“不过,《大明日报》还在不断扩展,用不了几个月,每日的发行量,应该可以达到两百万,甚至三百万以上。”
“贫僧估计,《大明日报》一年至少可获利两百余万两白银。”
声音落下,一旁的老朱已听得目瞪口呆。
一份报纸而已,一年获利两百余万两白银?
相当于整个大明赋税收入的十分之一?
这……这……这怎么可能。
“道衍,你休得欺君!”老朱的语气,骤然严肃起来:“朝廷此前印刷邸报,所需耗费咱是一清二楚的。”
“一份邸报,平均算下来,至少得五六十文钱。”
“就算熥儿有通天之能,将报纸的成本压到最低,可至少也得十几文一份吧?”
“一份报纸成本一文半?你怎么说得出口?”
“当咱是三岁小孩不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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