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老朱继续道:“咱年龄大了,老病不堪,也无力处理朝政。”
“以后朝廷的事,就都交给你了。”
“咱知道你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必定要大刀阔斧进行一些变革。”
“今日让你来此,就是为了你谈谈这些事。”
“顺便再告诉你一些为君之道。”
“以后大明就交到你手里了,咱安心怡养天年。”
朱允熥轻轻喊了一声:“皇爷爷!”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一时之间,却只觉心中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处开始说起。
老朱言语间,竟有一点交待遗言的意味。
“咱这身体,每况愈下,说不定哪天就一睡不醒了。”
“可咱现在又放心不下。”
“你的那些叔叔们,就没有几个真正安分守己的。”
“咱原本想着,让他们守卫大明的江山,守好边境,将来的继位者,就能有一个安稳的天下。”
“可若诸王都不安分,又该如何呢?”
儿子们的事情,始终是老朱最关心的。
尽管当了皇帝,但他还是最朴素的小农民思想。
希望儿子们都能过得好好的,子孙后代共享荣华富贵。
齐心协力,保大明江山千秋万代。
只可惜,想法很美好,现实却很残酷。
儿孙哪里会如他想的那般行事呢?
兄弟阋于墙,才是常态。
朱允熥笑道:“诸王毕竟都是我的叔叔,咱们是一家人。”
“对待他们,要尽量用德行去感化。”
“其次,便是要以“礼”服人。”
“若是他们仍桀骜不驯,便削减他们的封地。”
“再不听朝廷的命令,则将王府的官员都重新置换,以此挟制诸王,迫使诸王不得不从。”
“如果诸王连这个也抗拒的话,那朝廷就只能举兵讨伐了。”
朱元璋摸了摸胡须,笑道:“你这法子不错,也只能是如此了。”
他顿了顿,又道:“秦王先指使人行刺你,又栽赃陷害你的事,你准备如何处理?”
“他毕竟是我的二叔,此事……”朱允熥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老朱打断。
“糊涂!”老朱板着脸训道:“你将他当二叔,他可没有将你当亲侄子。”
“去年,他在封地犯了事,咱将他提到京中责问,本来就想狠狠惩罚他。”
“是你爹爹多次为他求情,咱才放过他。”
“你爹爹难道对他还不好吗?”
“他心里但凡有半分感激之情,有半分兄弟情谊,也不该如此待你。”
老朱越说越怒。
“你被行刺的当日,咱就怀疑是他干的。”
“咱便找了一个借口,狠狠打了他一顿。”
“是什么原因被打,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很好。”
“原以为他会迷途知返,痛改前非,那也就算了。”
“可他又做了什么?”
老朱剧烈喘气:“他不仅没有丝毫悔改之意,还自作聪明的继续指使聂涣儿来污告你,陷害你。”
“这是何其歹毒的心肠!”
“不能就这样放过他。”
老朱闭上了眼睛,神情中有痛苦,更有绝决。
“从小到大,他做了多少错事?”
“咱又责罚了他多少次?”
“怎么就教不好他呢?”
“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
老朱浑身颤抖不已。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若是咱的那些儿子,都以为可以仗着自己的身份,便能为所欲为,甚至一而再的行刺储君,仍不受到惩罚,则大明朝将永无宁日。”
“咱再是不舍,再是痛心,也只能杀鸡儆猴。”
“咱不能再留他了!”
朱允熥怔了怔。
倒是没有想到,老朱竟下了这样的决定。
真要杀子?
而且还是杀他与马皇后所生的儿子?
要知道,以老朱深入骨髓的老农民护犊子的思想,做到这一步,难于登天!
朱允熥根本没有指望过。
在他看来,要对诸王动手,只能是等老朱死后。
要不然,就是像对付朱允炆那般,关起来禁闭。
至多如此了。
杀是不可能杀的。
老朱不会允许任何人杀他的儿子。
万万没想到,老朱竟然真准备杀秦王。
恐怕,这才是他刚才失声痛哭的真正原因。
此时,老朱又喃喃道:“咱不只他一个儿子,咱只有杀他,才能救其他的儿子。”
朱允熥瞬间明白过来了。
若不为后来者戒,则其他诸王仍会继续阴谋行事。
比如说晋王。
此事本来就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才是真正的凶手。
当然,秦王也并不冤枉。
毕竟,秦王做的事情,都是他自己主动为之,并不是受晋王逼迫。
晋王只是在谋算上,更胜秦王一筹。
老朱没有揭穿,保下了晋王。
但又不必须给晋王,给其他诸王一个严厉的警告。
秦王就非要牺牲不可了!
老朱不舍得秦王死,但他更怕诸王心无惧念,行事毫无禁忌,最后朱允熥忍无可忍,只能挥起屠刀。
到那时候,死的就不是一个秦王了。
特别是在自己死后。
无人管教的诸王,与后来的皇帝,会如何相处呢?
朱允熥轻声问道:“皇爷爷打算如何处置二叔呢?”
“家丑不可外扬!”老朱沉声道:“处理他不能以行刺你,污陷你的罪名。”
“不能太损皇室的声誉和威名。”
“但又要使其他诸王都心知肚明,能引以为戒。”
他似乎早就已经想好了法子。
“秦王素来残暴不仁,作恶多端。”
“对王府中的下人,都经常虐待,甚至以折磨下人为乐。”
“不晓人事,蠢如禽兽!”
“就让他死在小人手里吧。”
老朱转而望向朱允熥:
“这对于诸王来说,也是一种威慑!”
“让他们都知道,日后要夹起尾巴做人。”
“这件事,你来办。”
“记着,要不动声色,不露痕迹。”
朱允熥怔了怔。
完全没有想到,绕了一大圈,老朱竟然会让他去杀秦王。
但转瞬间又明白过来。
秦王先是安排朴家的人行刺他,接着又让聂涣儿在皇帝面前指控他。
连续两次,都是要置他于死地。
若说自己对秦王完全没有任何怨气,恐怕老朱也一点都不会相信。
故而,老朱将秦王交给他处理,让他亲手去报仇。
这是老朱对他不追究晋王之罪的一种补偿。
在老朱看来,这至少可以让朱允熥心中的火气宣泄一大半。
另一方面,这又是老朱对他能力的考核。
秦王朱樉都能安排刺客来行刺他,那他呢?
在不动用朝廷公权力,不公开降罪的情况下,他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收拾一个藩王吗?
如果可以做到,则说明他手段高明,能不费一兵一卒,就置一名藩王于死地。
其他诸王,也会因此而害怕,不敢再肆意行事。
在史书的记载里面,秦王朱樉将会是死于王府下人的手中。
不会记载他做过暗中谋杀侄子的事。
但又要让诸王都心知肚明,秦王朱樉是因何而死,从此心生敬畏。
“是!”朱允熥点了点头,道:“皇爷爷,孙儿知道了。孙儿会办好的。”
他忽然想起,历史上的秦王朱樉,似乎就是死在府中下人的手里面。
莫非实际上就是老朱的出手不成?
还真有可能是如此。
要不然,堂堂秦王,又怎会如此轻易死于几名妇人之手呢?
只不过,老朱十分巧妙的遮掩了此事。
后世之人,自然就无从得知其中的隐情了。
兜兜转转了一大圈,秦王的命运还是如此。
这是历史的惯性使然吗?
老朱又沉吟道:“蠢蠢欲动的,不止他一个。”
“其他诸王,咱也要好好敲打敲打。”
他凝眉思索了半晌,又道:“咱当初分封藩王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反对。”
“就连刘伯温也不赞成。”
“直到今日,朝中仍不断有人提议要削藩,你对此怎么看?”
事实上,当初朝中大臣对于老朱大肆分封藩王,就没有什么人赞成。
藩王的隐患,大臣们都心知肚明。
只不过,老朱一意孤行,甚至不惜连杀了几个公开强烈反对分封的大臣,才令所有人都三缄其口。
连原本极力反对的刘伯温,后来也变成了冷眼旁观。
大臣们现在仍然认为,若是老朱驾崩,新君继位,削藩是必然之事。
这也没错。
无论谁都皇帝,都不可能容许藩王的势力继续坐大。
但老朱此时问起,却令朱允熥心中骤然警觉起来。
这次与老朱的谈话,可能是他被立为储君之前的最后一次。
他与老朱虽是爷孙,但老朱对他的了解,实则并不多。
一直到朱允熥站出来争储君之位,才真正进入老朱的视野。
此前的原身,在老朱眼里,恐怕比透明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眼下的老朱自然更希望深入了解他。
略一思索,朱允熥开口道:“藩王对稳定大明边疆,作用极大。”
“纵使是要削藩,也不必急于一时。”
“不过,皇爷爷,咱大明的宗室分封制度,有极大的问题,恐怕非改不可。”
他有意避重就轻,避开藩王的问题,而只谈宗室制度。
这一方面是顺应老朱的脾气秉性。
另一方面嘛,在朱允熥看来,什么手握重兵的藩王,对他来说,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
他眼下的目标,是要带领大明进行工业化。
大明制造局正在源源不断的制造新的工业品。
燧发枪的生产线已经在建设之中,很快便会大批量装备军队。
在手持枪支,装备新的大炮的新军面前,藩王的军队,又算得了什么呢?
故而,朱允熥对于削藩,一点都不急。
反而是宗室制度,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动。
那么多的宗室弟子,将来必然会成为严重拖累朝廷的累赘。
大明朝根本养不起那么多的宗室。
趁着老朱还在世,将宗室制度扭转过来,不失为明智之举。
何况,藩王制度本身就是宗室制度的一部分。
改变宗室之制,或许就能连藩王的问题,也一并解决了。
“宗室制度?”老朱疑惑道。
“对!”朱允熥道:“皇爷爷,孙儿翻阅过史书记载,两汉传承四百余年,到东汉末年,宗室人口约有二十余万人。”
他没有去分析什么,而是直接拿汉室举例。
“什么?宗室人口二十余万?”
老朱脸色大变,脱口失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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