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马车嗒嗒前行。
马车内,朱允熥正闭目养神。
当他收到一群皇帝国戚去税务司找朱高煦理论,然后被怒气上冲的熊孩子全部关起来下狱之后,便立即决定离开王府,前往国子监。
说起来,朱允熥还从来没有去过国子监。
但正因为没去过,别人也不会想到,就难以在短时间内找到他了。
没错。
朱允熥就是出去躲人的。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人最难于对付,七大姑八大姨肯定是其中之一。
就算他如今已是太孙,又是监国,是整个大明除老朱之外最有权势的人,仍然如此。
比如说,抓了驸马欧阳伦,安庆公主跑过来,找他一哭二闹三上吊怎么办?
朱允熥想想都觉得头大,必须要先躲起来再说。
通融是不可能通融的。
原因很简单,真要给驸马开“后门”,让他不用交商税,那整个商税改革就全废了。
金陵城上百万人口,表面上看起来很多。
但金陵城里面的皇亲国戚,少说也有上百家。
皇妃家、王妃家、郡王妃家、仪宾、驸马……以及诸多勋贵姻亲……
至于关系稍远一点的亲戚,那就更多了,恐怕得以千计。
放任这些人经商不交税,那干脆不用收啥商税了。
反正他们做的都是大生意,加在一起,基本上垄断了大半个金陵城的市场。
这也是改革最麻烦的事。
要改革,就得拿自家人开刀。
官员们一边主张“士农工商”,将商人定为地位最低的群体,一边又反对提高商税。
为什么呢?
因为商税是一种“平等税”。
只要中了举人,有了功名,就能免除地税、田税。
但商税不一样。
理论上来说,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地位,不管你是多高的官,都不能免除商税。
官员们自己的家仆门下,替官员打理生意,他们就是交商税的主体人群。
当然极力反对提高商税了。
商税难以征收,原因也在这里。
表面上看起来地位最低的商人,实际上背后站着一群最有权势地位的人。
但对朱允熥而言,他本来就决意变革,商税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正好借此树立人人都要纳税,贵族身份亦不能免税的思想。
现在那群皇亲国戚跳得越高,警示意义和影响也就越大。
前提是,必须要顶住压力!
顶住来自七大姑八大姨的压力!
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朱允熥毫不犹豫的交给了朱高煦。
大人的世界里必然要讲人情世故,不管身份地位多高都一样,就算当了皇帝也难以逃脱。
除非真做绝情绝义之人。
但那样的话,普通人也可以。
然而,说起来容易,真要去做的话,世间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真的去斩断所有的亲情呢?
朱高煦虽然年岁不大,但作为一个极其聪明的十几岁的少年,他也并非完全不懂。
然而,人情世故又怎么比得上维护自己心中的坚守的“正义”呢!
这是朱棣从小到大对他的道德教育。
这是一个孩子心中“正义的光”!
特别是他此刻有权力来办“正事”。
办以前大人们才能办的事。
这一刻,素来顽皮淘气的熊孩子,已然成了维护正义,维护大明国法尊严的化身。
这一刻,熊孩子自许自己为“大明的包青天”,铁面无私,六亲不认!
这一刻,谁敢让熊孩子徇私情,熊孩子都要和他拼命。
……
都是从孩子长大过来的人,朱允熥太清楚孩子的心理了。
特别是朱高煦这种天不怕地不怕,胆大妄为的熊孩子。
除非此刻朱棣从大明军事学院出来,拿出父亲的威严,强势镇压熊孩子。
要不然,此际英雄主义思想附体的熊孩子,绝对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什么亲戚,他都能翻脸不认。
朱允熥在心中默默给熊孩子点赞。
然后,自己先躲起来再说。
当然,也并非全然只是为了躲人。
若真那样的话,他应该去一处无人知道的地方。
此番去国子监,朱允熥心中还有另一个计划,也是时候该实行了。
……
金陵城外,行宫。
老朱在正式立朱允熥为储君之后,便搬到了城外的行宫里面。
相比填湖建造的金碧辉煌,高大巍然的皇宫,城外的行宫其实更适合居住。
如今不理政事,一心养老,自然还是住在外面舒服。
当然,老朱也并非全然不问世事。
相反,锦衣卫密探和检校,仍在每日向他汇报消息。
操了一辈子的心,哪是能轻易放下的。
特别是眼下储君初立。
虽然朱允熥一直做得很好,但老朱仍然担心他出错。
“什么?熥儿每日只花了半个时辰处理政务?”
山间的亭子里面,听到汇报的老朱脸色霍然一变。
“熥儿怎么能如此懒惰呢?”
“之前他装病不理朝政,事出有因,还说得过去。”
“可如今他身体已经大好,也被正式册立为储君了,就该勤勉做事。”
“须知万里江山,千钧重担,他不处理奏章,那得耽误多少国事?”
“不行,这样绝对不行。”
“来人,给熥儿去传旨……”
老朱的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太监吉垣轻轻说了一句:“陛下,太孙殿下处理朝政的时间虽然不多,但该办的事情全部都办完了,并无半分拖延,更无未处理之事。”
老朱愣了一下,旋即断然道:“不可能!”
“咱处理朝政多年,每日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看完奏章,咱心里有数。”
“半个时辰处理完所有的朝政,简直荒谬可笑。”
他龙眸盯在吉垣身上:“你也跟着一起胡说八道来骗咱?真当咱老糊涂了吗?”
吉垣连忙跪了下去:“陛下,奴婢绝无此心。”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太孙殿下确实每日只花了半个时辰,就将当天的政务全部处理完了。”
“一派胡言!”老朱龙颜大怒,抬起颤颤发抖的手指着他:“你再敢胡说半句,咱就砍了你的脑袋!”
吉垣不敢再出声了,伏头跪在地上不动。
老朱站起身,来回踱着脚步:“熥儿聪慧,远胜凡人。”
“可过于懒惰,这样是会坏事的。”
“咱本来以为,接手朝政后,有了压力,他就会勤勉努力,如今看来,咱还是错了。”
“熥儿毕竟年岁不大,心性好玩,政事繁重且无趣,他难以坚持,也是常理。”
“咱不能在这行宫呆着了,还是得回宫,好生监督他,督促他勤勉理政,不能让他再懈怠下去了。”
老朱吩咐道:“传旨,摆驾回宫。”
吉垣连忙应声,起来便要去传旨,却忽然又被老朱叫住:“你刚才熥儿将朝政都处理完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很清楚,朝政不可能这么快就处理完。
故而,吉垣说的时候,才会那般大发雷霆。
但此际想想,还是要了解一下其中的具体细节。
吉垣也不是敢随意欺君的人,他既然那般说,其中必定有缘由。
莫非是全部交给杨士奇和姚广孝两个人处理了?
虽说两人都有才华有能力,足以处理朝政,但帝王权柄,怎么能随便委于他人呢?
要不然,老朱当初也不用废丞相,并发誓永不再设了。
帝王若是不亲理朝政,委于他人,久而久之,就会大权旁落,江山易主。
这比将奏章丢在那里不处理更糟糕,他必须要问清楚。
“太孙殿下令通政司,编写《每日简报》……”
吉垣将朱允熥所采取的措施,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通政司是如何编制简报,送给朱允熥查看批阅,又如何与探听司的简报相互印证,以防遗漏或谎报等等。
老朱听他说完,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还有这种处理方法?
自己每日累死累活,操劳了几十年,身体都累垮了,结果孙子这般轻轻松松,就能达到相同甚至更好的效果?
那自己过去几十年,岂不是全白忙活了?
老朱开始有点怀疑人生了!
“你……你有通政司编写的《每日简报》吗?咱要看看!”
愣了半晌之后,老朱出言说道。
“有!”吉垣早就准备好了。
虽然《每日简报》本来只呈报给太孙一个人看,但皇帝陛下要看,肯定还是要上呈的。
吉垣早料到老朱会问,故而特意去朱允熥那里讨了一份。
此时连忙从怀里掏出来,呈了上去。
老朱接过来一看,龙眸内的瞳孔骤然放大。
他处理朝政几十年,对于朝政自是熟悉不过,此际看简报上的汇编,立即便能与心中所想的奏章内容对应起来。
果然是简明扼要,一目了然。
从前需要一个时辰才能批阅完的奏章,编在简报上,扫一眼就看完了。
太简单,也太轻松容易了!
如此一来,再多的奏章,也只要极短的时间,就能全部处理完毕。
呼啦!
山风吹过。
老朱拿着简报,缓缓坐了下去。
神情有点茫然而不知所措。
自己这辈子,究竟在忙碌一些什么啊?
明明三两下就能做完的事,自己忙得比拉磨的驴还累,操不完的心,做不完的活。
即使这样,仍然时有遗漏。
为此不得不在房间里四处贴纸条。
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出这么好的法子呢?
这得省多少事啊!
看这些简报处理朝政,哪里还用得那么累啊!
可惜。
青春无再少,时光不能重来。
此际的老朱,百感交集,诸般情绪涌上心头。
他忽然响起了那句“治大国如烹小鲜”。
孙儿的这种方法,可不就是吗?
但是,自己呢?
垂垂老矣,一辈子都忙完了,竟然一直没想到……
“陛下,奴婢觉得,太孙殿下能想出如此巧妙的法子,也是受了陛下的启发。”吉垣察言观色,小声小心翼翼地说道。
“此话从何说起?”老朱从茫然中回神问道。
“依奴婢之见,陛下当初摘抄奏章的内容,写成一张张小纸条,和太孙殿下令通政司编写的《每日简报》,就有异曲同工之妙!”
吉垣奉承道:“想来太孙殿下必定是从陛下写的小纸条中得到了启发,才想出编写简报的法子。”
“如若不然,恐怕太孙殿下也想不出如此巧妙的办法。”
“追根究底,这一切全赖陛下英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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