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
如果一定要说明初的国子监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便是规模特别大!
据史书记载,洪武二十六年时,国子监的监生人数,达八千一百二十四人。
眼下是洪武二十五年,也有接近八千人的规模。
相比后世动辄几万人的大学来说,八千学生当然也不算啥。
但这个时代来说,国子监的规模,确实称得上庞大无比。
作为大明朝唯一的“大学”,整个大明朝最多读书人聚集的地方,国子监的地位可谓是举足轻重。
朱允熥前往国子监是临时起意,并没有事先通知。
故而,当他的车驾抵达国子监门口的时候,竟被守卫拦了下来。
“官员人等至此下马!”守卫高声呼喊道。
他们并不知道是皇太孙的车驾,只能从马车周围团团簇拥的侍卫,判断来者必定是位高权重,身份尊贵之人。
朱允熥掀开车帘,走了下来。
其实到了这里,就算守卫不拦,也必须得下马车了。
毕竟再往里就是国子监大门,有高高的门槛,马车也过不去。
守卫呼喊是因为并不知道对方就是来国子监的,还以为只是途径旁边的街道。
按礼制,只要国子监大门前经过,就得文官下轿,武官下马。
此刻的大门并未开启。
国子监学员和监内任职人员,平时都是走旁边的侧门。
朱允熥没有在外面亮明身份,免得惹出太大的动静,也直接从侧门走了进去。
国子监的守卫正待要上前拦住问话,已被侍卫挡住,侍卫首领拿出禁卫的令牌晃了一下。
国子监守卫顿时一个个瞪大了眼睛。
再看朱允熥的年龄和模样,哪里还能不知道,来人正是当今的太孙殿下呢。
“不许四处声张!”禁卫首领警告道:“太孙殿下今日来此,乃是微服私访,不要吵得外面的人都知道了。”
众守卫连连点头应声。
一个个心头骇然,紧张无比。
虽说国子监亦是朝廷重地,平日里来此的高官众多,他们早就习以为常。
但太孙亲至,还是不一样的。
何况如今大明政事皆委于太孙,说是储君,实则与皇帝亦无异。
要不然,坊间也不会传出“太孙新政”的说法。
太孙既不愿意让外人知道他来了国子监,守卫当然不敢声张。
朱允熥倒不是一定要特意隐藏身份,只要不想让消息传到外面去,闹得满金陵城都知道自己来国子监就行。
走在国子监里面,耳边传来朗朗读书声,朱允熥有种奇特的感觉,恍惚间又回到了后世的大学校园。
国子监的监生,大致可以分为荫监、举监、贡监、例监四大类。
荫监又包括官生和恩生两种。
官生是指按父祖官品入监者,绝大多数是勋贵子弟。
高品文官的子弟反而极少成为官生。
毕竟,高品文官大多是科举成绩优异者,他们的后辈自然也要走科举正途,中进士,考状元。
虽然进国子监之后,也能参加科举。
但国子监管教极严,学生在里面要受到诸多约束,效果却不如自家私塾。
反之,若是通过国子监直接出去做官而不走科举正途,可是会被同辈文人看不起的。
大家都是书香门弟出身,儿孙们却连科举都通不过,丢脸啊!
勋贵子弟就没有这个顾忌了。
毕竟,勋贵大多数是武人出身,儿孙能粗通文墨便是足以自豪之事。
考进士什么的,就不必奢求了。
恩生是父祖以身殉国,故蒙恩入监者。
简而言之,就是烈士的子孙后代。
举监主要是来京城参加会试,却没有考上进士的举人。
贡监是地方府州县学向国子监贡送的生员,也称“贡生”。
例监是指以纳马、纳粟、纳银等方式入学的生员,说白了,就是花钱买进来的。
这其中,举监人数最多。
其次便是贡监。
再其次则是荫监。
例监在后世曾经泛滥成灾,但在洪武年间,仍少之又少。
这有两个原因。
一是老朱并没有完全放开买名额入学的口子,通过例监进来的人虽然存在,但往往都有特殊原因。
比如说,某地遭灾了,朝廷救灾的粮食一时还没有运过去。
当地的某个大户拿出自家粮仓的全部粮食,捐给官府救灾,然后才能得一个例监的名额。
反之,金陵城里的大户,就算愿意拿出再多的钱粮,也买不到入学资格。
第二个原因是,到老朱的手底下做官,妥妥的苦差事啊。
弄不好就要被杀头,甚至牵连全家乃至九族,大户们也不傻,不会自己花钱往火坑里面跳。
如此一来,例监自然就少了。
朱允熥一路走进一旁的诚心堂,便听到一名白花苍苍的教习正在教导学生。
“陛下早有明旨,国子监诸生不得议政,有违令者,轻而杖责二十,重则发配云南。”
“《大明日报》上面所刊载之事,多涉及本朝国政。”
“尔等身为国子监生员,若随意翻阅《大明日报》,难免触犯议政之罪。”
“故祭酒大人三令五申,不许尔等看《大明日报》。”
“可如今竟有人视祭酒大人的严令于无物,私下擅自偷看,若不严惩,日后如何得了。”
他在堂上走来走去,面色严厉,身前跪着约莫二十余名学生,一个个皆是垂着头。
教习大声喝道:“来人,将他们拉下去,每人重打二十大板!将所犯之事,记录在册。若有再犯,逐出国子监,发配云南!”
立时便有壮汉上前,要将人拉下去打板子。
老朱对国子监的管束非常严厉。
国子监不仅有教习,还有专门对生员行刑执法的差役。
监生们稍有令教习师长不如意的地方,便会下令对其处以重刑。
连每天的功课,要背多少书,都有硬性规定。
如果完不成功课,背不出来,则杖十下!
国子监虽然是大明的最高学府,其内部管理,实则与监狱无异。
甚至还要更严。
这个时代对学生的管教都是相对严格的。
老师拿戒尺打学生的手板,也是家常便饭。
无论哪里的学堂,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大家并不会认为老师打学生有任何问题。
但明初的国子监,却是严厉到让大明的许多教书先生,都觉得太过分了。
学生们更是闻之色变,听到自己要被送去国子监读书,便吓得魂不守舍。
“住手!”朱允熥喊了一声,跨步走入学堂。
“《大明日报》所载乃本朝要事。”
“国子监诸生,将来都是要踏入仕途,协助君王治理天下的。”
“若是连朝廷大事都一概不知,又如何处理政务?”
“诸生翻阅《大明日报》,熟悉国事,何罪之有?”
那名教习没料到国子监里面,竟然还有人敢闯入学堂,反驳自己的话。
看朱允熥模样,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
如此胆大妄为,多半是勋贵出身的“荫监”了。
当即沉下脸道:“你是谁家的孩子,竟敢来这里扰乱学堂,还不快速速退出去。”
对于勋贵子弟,教习不敢做得太过,得罪不起,只能喝令对方退出。
若是换了普通人家的监生,这般随意闯入学堂,指责师长,他必定要治一个重罪。
朱允熥淡淡一笑,继续缓步上前:“人家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你既是国子监教习,想必也是知识渊博之人。”
“那你看我像是谁家的孩子呢?”
教习愣住了。
没料到国子监里面,还有如此嚣张的学生。
须知国子监内,虽然勋贵子弟众多,但除了偶尔有调皮淘气之举,或功课完成不好的人之外,基本上还是规规矩矩的。
眼前这个家伙,到底是谁啊?
就在这时,下方一名监生拜倒在地:“参见太孙殿下!”
不算太大的声音,在学堂内响起。
顿时将其他生员和教习都惊得一个个呆若木鸡。
太孙殿下?
太孙殿下来国子监了?
教习只觉脑瓜子嗡嗡作响。
为何太孙殿下来国子监,竟没有事先通知呢?
他只觉得对方太过于嚣张,却全然没有往太孙殿下身上去联想。
但看眼前这少年的年龄,模样,气度……尤其是在听到有人拜见之后,他也丝毫不见慌乱,反而淡然受之,不是太孙殿下,还能是何人呢?
教习和其他生员连忙也都跪了下去。
“参见太孙殿下!”
“参见太孙殿下!”
……
“都起来吧。”朱允熥走到那名最先跪下的学生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能最先识破自己的身份,眼力不俗,让他起了一点好奇之心。
“生员夏原吉!”那人恭恭敬敬地回道。
“夏原吉?你就是夏原吉?”朱允熥深感意外,脱口而出。
他前世便记得名字的明初官员不多,夏原吉正是其中之一。
此前翻阅吏部官员名册,并没有发现有这个人。
原来对方此时还在国子监念书。
朱允熥这句话一出口,周围众人都惊讶不已。
夏原吉不过是国子监的一名普通监生罢了。
出身平凡,也不是勋贵荫监,太孙殿下竟然听说过他的名字。
夏原吉亦大感诧异:“太孙殿下听说过生员的名字?”
朱允熥立即明白自己有些失态了,以太孙殿下的身份,本不该对一名普通的国子监生员如此。
“本宫之前听人说,有一个名叫夏原吉的人,文章写得不错,可是你吗?”
他淡淡笑问道。
夏原吉尚未开口,旁边的教习已抢先道:“夏原吉确是众多学子当中,文章写得最好的一个。”
朱允熥点了点头。
他隐约记得历史上夏原吉最开始的官职,便是负责撰写诏书。
若非文章写得好,也不会挑选他担任这项工作。
夏原吉没有给后世留下什么著名的诗词文章,大约是一心做官去了。
这很正常。
喜欢写诗词文章抒发志向的,大多数都是官场不得意的人。
“老师谬赞,学生愧不敢当。”夏原吉应声,态度恭谨。
“本宫身边正好缺少一名文章写得好的人,你既是国子监生员,总是要出仕的。从即日起,就到本宫身边听用吧。”
朱允熥正愁手中能用的人手不足,此际见到夏原吉,当然不会放过。
此言一出,一众学员皆震惊不已,连教习也惊得瞪大眼睛。
到太孙殿下身边听用?
日后便是潜邸之臣,前途不可限量啊!
这名学生,要一步登天了!
夏原吉也激动得浑身颤抖了一下。
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莫名其妙的被太孙殿下看中,就因为刚才最先识破太孙殿下的身份吗?
国子监近八千学员,每年还会新进数千人。
虽说大家都会出仕做官,但其中真正能做到高官者,又能有几人呢?
何况他不过是普通人家出身,想要在官场上步步高升,便更是难上加难。
可如今被太孙殿下选在身侧,一切便不一样了。
眼下太孙殿下便已执掌大明朝政,官员选用皆由他一言而决。
何况如今陛下垂垂老矣,太孙殿下登基称帝,指日可待。
将来的前程……
夏原吉迅速恢复了镇静,磕头拜谢:“谢殿下,学生必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以报。”
朱允熥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起来,然后望向教习道:“你刚才说得不对,国子监的学生,就应该读《大明日报》。”
“若是连本朝的大事都一概不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将来如何出仕做官,如何去为朝廷办事呢。”
“国子监为国育才,更应该教导生员们时事政务,学以致用。”
“从明日起,国子监要订阅《大明日报》,供监生们阅读。”
“让大家都能了解朝廷里发生的事,而不是做一个只会读圣贤书,不通时务的酸腐文人。”
“若真让这种人做了官,那便是百姓的不幸,是朝廷的侮气!”
他严厉训斥,教习心头骇然,连连应是。
“太孙殿下英明!”有学员立即高喊道。
其他学员立时响应,欢呼不已。
许多人望向朱允熥的目光,不仅有敬畏,还有深深的崇拜。
眼前这位不仅仅是大明的储君,更是能随手写出“滚滚长江东逝水”的传奇少年才子。
今日斥责教习,让他们都去阅读《大明日报》,更是让众人都深以为然,更加佩服。
不愧是锐意变革,外界纷纷传扬要实行“新政”的太孙殿下,果然与众不同。
朱允熥又吩咐道:“夏原吉,备好笔墨,替本宫写一幅对联。”
学堂里不缺笔墨,夏原吉连忙执笔,众人顿时都屏气凝神。
太孙殿下的才名远扬天下,却不知今日又会写出何等惊世之作。
朱允熥的诸多事迹,早已在民间传得神乎其神。
虽然大家都清楚他的年龄,但很多时候,还是很难将他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联系起来。
特别是亲眼目睹的时候。
要知道国子监的监生,大多数年龄都不小。
不少人已经是三四十岁的年龄。
太孙殿下那张稚嫩的面庞与威严的气势交织,让人感觉仿佛眼前之人不是凡人少年,而是神邸降临人间。
朱允熥目光从众多学员身上扫过,开口缓缓念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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