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务司。
天明时分。
打地铺睡在监狱大门前的朱高煦睁开朦朦胧胧的双眼,揉了揉眼睛,从地上爬起来,接着便开始洗涮。
做完这一切,吃完早餐,熊孩子有点奇怪起来,今日的衙门,竟然静悄悄的,没有人来闹了吗?
正当朱高煦惊疑不定之际,却见锦衣卫指挥使蒋瓛走了过来,熊孩子的警惕心一下子提了上去。
“蒋大人若是来劝我放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就不必多说了。”
“大明国法在上,我身为皇室子孙,誓死也要维护国法尊严,绝不会徇私情放人的。”
蒋瓛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锦衣卫调来协助税务司办案,并听从朱高煦的指挥,是太孙殿下的命令,他当然要无条件服从。
朱高煦下令抓那些皇亲国戚,蒋瓛也只能遵命照办。
但这几天,他确实没有少劝朱高煦息事宁人。
说到底,这件事蒋瓛心里也没底。
被抓可都不是普通人。
皇帝陛下和太孙殿下都不出面,不说话,恐怕是连他们也在头疼。
人情世故这四个字,就算是皇帝家也逃不过。
之前安庆公主来到衙门里撒泼哭闹的时候,蒋瓛只觉得脑瓜子嗡嗡嗡作响,有种要炸裂的感觉。
也幸亏朱高煦顶在前面,他只是听命行事。
要不然,蒋瓛觉得自己还真顶不住。
公主再怎么闹,也无非是被皇帝陛下训斥一顿。
可他们这些下人就不好说了。
皇家内部争端,外人介入不是找死吗?
蒋瓛当然希望这场风波能尽快过去。
但朱高煦死活不松口,他也没办法。
蒋瓛甚至私下偷偷派了人前去通知燕王朱棣,希望他能出面处理此事。
只是时间仓促,朱棣又在军事学院里面,那边还没有给出回复。
“放心吧,卑职今日不是来劝小王爷放人的。”蒋瓛笑盈盈地拿出了今天出版的《大明日报》。
“小王爷,你自己看吧。”
朱高煦有些疑惑的瞥了蒋瓛一眼。
他已经看过昨日出版的大明日报,上面刊登了记者对自己的采访。
所写的内容,让熊孩子心情澎湃无比。
觉得自己就是拯救大明江山,拯救天下百姓的大英雄,大明的青天!
因此更加坚定了心中的信念。
但昨日也没见蒋瓛等锦衣卫有什么反应啊。
今天又是怎么了呢?
朱高煦迅速扫了一眼报纸,不解道:“蒋指挥使不妨直说。”
“这里!”蒋瓛只好伸手指着报纸底下的一处角落。
熊孩子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
上面报道的是七名官员上书朝廷,请求对逃税抗税的皇亲国戚加以严惩。
文章后面还对这七人进行了一番赞扬。
朱高煦看完,问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过是几名朝廷官员的奏章而已,熊孩子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更不解蒋瓛为何突然如此兴奋。
“这说明朝堂上的风向变了!”
蒋瓛见朱高煦还是不明白,知道他终究是一个孩子,无法与太孙殿下那等妖孽相提并论,只能出言解释。
“原来朝堂上大部分官员都是支持那些皇亲国戚的。”
“可眼下,那些人都没有上奏章,反而是请求严惩皇亲国戚的官员上了奏章,这不就说明,朝堂上的风向变了吗?”
“还有!”蒋瓛指着其中的几个官员名字,道:“这几个人,之前都站皇亲国戚那一头的。”
“可现在却跳出来,率先要求对逃税抗税的皇亲国戚进行严惩。”
“这就是他们在见风使舵。”
“小王爷,这一局,你要赢了!”
蒋瓛脸上笑容灿烂。
毕竟,锦衣卫执行了朱高煦的命令,抓了那批皇亲国戚。
若对方无罪释放,那锦衣卫虽然不用担太大的责任,可也绝对吃不了好。
那些人可不管你是不是无辜的。
站在蒋瓛自己的立场上,他当然希望朱高煦在这场较量中取得胜利!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很了解那些清流的心理。
头可断,血可流,名声不可丢!
私底下再怎么男盗女娼,坏事做尽,公开场合必定是道貌岸然,清廉正直,不畏权势,敢怒敢言的。
太孙殿下这一招,是将他们逼得无路可走了啊!
再想装死,也不行了!
“真的吗?”
熊孩子的瞳孔立时瞪得老大,死死盯着报纸,激动无比。
这段时间,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对一个孩子来说,委实是太难了。
如今,终于看到了胜利曙光。
……
金陵城内的街头巷尾。
“朝廷里还是有好官的,今日有七位大人上奏章请求严惩逃税抗税的皇亲国戚呢。”
“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领了朝廷的俸禄,就该维护朝廷的法度,替咱老百姓说话。”
“说得没错!这七位大人,自然是好样的。可是其他官员呢?”
“对啊!其他官员怎么一个个都不作声?”
“满朝文武,难道就只有他们七个人敢站出来说话吗?”
“以前他们可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都说自己是好官,是清官,不畏权势,为百姓作主,现在露出狐狸尾巴了?”
“我看这次的事情,就是一面照妖镜。谁是好官,谁是坏官?都照出来了!咱老百姓都能看个明白,皇帝和太孙殿下也看得清清楚楚。”
……
与民间百姓们的热议不一样,这几日,朝堂上的气氛,显得十分诡异。
原本许多官员甚至都约好了,要上书朝廷,请求无罪释放被关押的皇亲国戚,减商税,裁撤税务司。
可到了第二天,却没有一个官员按照约定上书。
相反,其中还有几名官员临阵倒戈,反而上书请求严惩逃税抗税的皇亲国戚。
一时间,原本群情激愤,嚷嚷着要为被抓的皇亲国戚打抱不平的官员,全部都沉默了。
应天府衙门。
“啪!”
一只茶杯重重摔在地上,刹时四分五裂开来。
应天府尹的脸色铁青无比。
税务司征商税的事,越闹越大。
原本他还是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看税务司最后如何收场。
可没想到,随着《大明日报》几篇报道和评论出炉,风向却突然间变了。
民间舆论汹涌,都是支持税务司,指责逃税抗税的皇亲国戚,连带着他这个应天府尹,也被老百姓骂得狗血淋头。
毕竟,以前征收商税的权力在地方官府,也就是由应天府衙门管。
收归税务司之后,查出了这么多问题,那原来的应天府衙门肯定是难逃其责。
他这位府尹的面子,自然也挂不住了。
这两日在家里,已然听到下人们在悄悄议论。
衙门里的差役,也在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虽然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什么,但风言风语,还是传进了他的耳中。
包庇皇亲国戚,畏惧权势,甚至狼狈为奸,贪赃枉法……
一世清名尽毁啊!
走到哪里,都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身为应天府尹,朝中重臣,他何曾受过这等耻辱!
那群可恶的刁民,太可恨了。
但他还无处发作。
满金陵城都在说呢,他又能治得了谁的罪呢?
天地良心,征税是底层税吏的事,他身为应天府尹,真没有特意去传过话,关照或包庇过任何人。
狼狈为奸,贪赃枉法,是从何说起?
可外面的人不管那些。
反正你之前没有将逃税抗税的皇亲国戚抓起来,那你们私底下,肯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要不然,为何那些皇亲国戚长期逃税,应天府衙门却不闻不问呢?
为何税务司就能查出来,还能抓人呢?
应天府尹只觉得头大。
那些事,他当然早就知道。
可他又怎么敢去抓那些皇亲国戚呢?
这种事,大家不都是睁只眼,闭只眼,都当作没看到吗?
全国哪里不都一样吗?
怎么就成了我应天府衙门的错了?
“大人!”
正当府尹怒气难消的时候,通判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一份《大明日报》。
“什么事?”府尹坐了下来,没好气地问道。
“快看今日的大明日报,风向变了!”通判将报纸递了过去。
府尹抬眼一看,便看到了七名官员上奏朝廷,请求严惩逃税抗税的皇亲国戚的报道。
旁边甚至还刊登一篇奏疏原文:直言严惩抗税之皇亲国戚疏!
府尹的瞳孔微微缩了缩。
他认识这名写奏疏的官员。
昨日此人还信誓旦旦,说要上书朝廷,请求无罪开释被关押的皇亲国戚,弹劾税务司的胡乱作为。
结果今日摇身一变,成了不畏权势,上奏请求严惩皇亲国戚的清官?
这些可恶的墙头草!
还真是风往哪边吹,他们就往哪边倒啊!
“沽名钓誉之辈!卑鄙!可耻!”
府尹恨恨骂道。
“大人,您再怎么骂,也是于事无补。”
“写这篇奏疏的官员,如今已今成了百姓心中的青天。”
“今日他出门,满大街都是欢迎他的百姓,大人,您是没见那阵仗……”
通判啧啧不已。
府尹横瞪了他一眼:“怎么,你要做这种欺世盗名之人吗?”
通判笑道:“大人说的哪里话。”
“卑职在应天府衙门当差,和大人就一条绳上的蚱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卑职自然是会和大人站在一起的。”
府尹冷哼了一声:“你心里明白就好!”
通判弯着腰,陪着笑脸,又道:“不过,话说回来,如今民间的舆论,对咱们应天府衙门,可是大大不利,要想破局,除非……”
他欲言又止,停了下来。
府尹转头望向他,目光闪烁,忽然想到什么,道:“要不,本官派衙役去查封了《大明日报》?”
通判忙道:“大人,这可万万使不得!”
“《大明日报》乃是太孙殿下亲自主办,听说里面还帮太孙殿下办着其他要紧事务。”
“岂不说那里就是昔日的吴王府,有重兵保护,应天府的衙差根本封不了。”
“大人若真派人去了,恐怕这府尹的位置就保不住了。弄不好,脑袋都得搬家。”
“太孙殿下,又岂是咱们能惹得起的?”
府尹叹了口气,也清楚他说的是实话。
《大明日报》若真能封,根本不用他应天府衙门派人,那群皇亲国戚早就自己动手了。
可大家宁愿抓着税务司不放,就是没人去动《大明日报》,其意不就很显然吗?
说白了,和税务司闹,可以视作是朝政之争。
去招惹在昔日吴王府办公的《大明日报》,那就是故意与太孙殿下为敌了。
孰轻孰重,他身为府尹,还能不明白吗?
刚才只不过是急了,才脱口而出。
“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法子啊?”府尹催促道。
通判摸了摸胡须,道:“大人既然这般说,那卑职就直言了。”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大明日报》上登的文章,不就是太孙殿下的意思吗?”
“若是在朝堂内提出来,大人和百官还可以据理力争,反对税务司所作所为,反对加征商税。”
“可如今闹得天下百姓皆知,民情激愤。这个时候,咱们也只能顺势而为了。”
府尹脸色微变,沉声道:“你的意思是?”
通判指了指报纸上的奏疏:“咱们也写奏章,上奏朝廷,请求严惩逃税抗税的皇亲国戚!”
府尹顿时眼亮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那些皇亲国戚,咱们可得罪不起。”
“怕什么?”通判冷笑道:“天下舆情汹涌,报纸将哪些官员弹劾皇亲国戚都登出来了。”
“这回恐怕不止是咱们,满朝文武,都要上奏,大人还用担心被人忌恨吗?”
府尹恍然大悟。
名字一见报,那没有上奏章参皇亲国戚的,不就成了百姓口中的贪官污吏吗?
舆论重压之下,素来看重名声的文官们,御史清流,谁能顶得住?
事关清誉,不都得写奏章弹劾吗?
法不责众。
皇亲国戚,他一个人当然招惹不起,但若满朝文武官员都上奏的话,那就没事了。
对方又能忌恨谁呢?
“言之有理!事不宜迟,本官这便来写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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