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商税改由税务司征收,地方官府本来就有追查田租税赋的权力。
对于不交税赋田租的,通常会进行锁拿,戴枷示众,严重的甚至会坐酱缸。
所谓的坐酱缸,即将人绑起来,塞进酿造酱油的缸里面。
在缸中放入大粪,再将人头按进满是大粪的酱缸里面,活活淹死。
这是非常严厉的处罚。
一般的处罚,主要还是戴枷示众。
几十斤重枷,戴几天几夜,其间不能吃饭不能喝水,活活戴枷而死的人,亦不在少数。
说起来,整个封建时代都讲究慎刑少刑。
一般犯了死刑的罪犯,都要等秋后处斩。
名义上还要由皇帝亲自审核批准才行。
虽然实际上皇帝可能根本不会看案卷,随手就批了,但程序上却是卡得很死,以此体现朝廷对死刑的慎重。
体现儒家的“仁义”治国!
但另一方面,由于医疗条件和生活环境,生活水平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生命是非常脆弱的。
犯人往往在牢中关几天,就因各种原因而死。
又或者只是用了一点刑,伤口感染,很快就死了。
类似于戴枷这样的刑,只要戴一天以上,死亡率还挺高的。
若是赶上大太阳,高温天气,犯人不能喝水,可能戴几个小时,便中暑而亡。
特别冷的冬天也一样。
反过来,若是天气状况好,不冷也不热,那戴一天再放掉,人可能一点事都没有。
看起来相同的刑罚,实际效果却大不一样。
当然,坐酱缸这是死刑,而且还是死刑中的重刑。
但它广泛用于惩罚不交田租赋税的百姓,征收税赋的官员,还不需要经过上堂审判,签字画押,报朝廷批准,便能当场对百姓进行直接处决。
地方官府正是运用这些刑罚威慑百姓。
官府每年用刑罚杀死的百姓,可比正式上报朝廷的秋后处决要多几十倍都不止。
报朝廷秋后处决犯人,更多的是儒家治国的牌坊,以此来标榜仁义。
官员们真正要杀某个百姓,根本不需要走到那一步。
只要人抓进了监狱,就有一万种方法将其弄死。
实际上,就以这个时代监狱的恶劣条件,都不用有心人去陷害,正常关进去几个月还不死,绝对是体质异于常人了。
苏州府特意上报,说明避税逃税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大规模的。
苏州府的官员担心刑罚太重,处死的人太多,引发民间公愤,造成动荡,才禀报朝廷,想要朝廷授他们“尚方宝剑”。
如此,官员们才可无所顾忌的行事。
朱允熥皱眉道:“你对此事怎么看?”
杨士奇思索片刻,道:“将钱粮存入粮食署和大明银行,以此来避税逃税,委实可恨。但此事既已在苏州蔚然成风,若大肆追查,只恐牵连太广,朝廷给苏州府授权,还需谨慎。”
平时没有朝廷的命令,地方官胆大妄为,肆意欺压百姓的,尚且不在少数。
若真给他们随意行事的许可,恐怕苏州府又要掀起一场大狱了。
不知有多少人会家破人亡,多少人妻离子散!
官员的禀报中,直接要求朝廷先行调兵,以防有变,就足以说明问题。
夏原吉却道:“此事只在苏州地区盛行,说到底,还是苏州的税赋委实太重。”
“国朝初立时,苏杭乃是天下最繁华的地区,中原大地,则大多皆民生凋敝。”
“天下赋税,只能倚仗苏杭地区。”
“故而朝廷给苏州定下了极高的税赋。”
“当时确有其合理之处。”
“私以为时至今日,已成弊政。”
“而今国库充盈,可减去苏州税赋,使其经济重新繁荣。”
“否则,只恐苏杭之地,便始终难振了。”
“太孙殿下不妨革新旧制,给苏州降税减税,苏州百姓必感激不尽。”
“苏州亦可重现往日之风采。”
杨士奇摇头,道:“苏州确实应该减税降税,重新厘定税赋。”
“但却不是眼下这个当口。”
“如今苏州避税逃税之风,越刮越盛,若是朝廷在此时给苏州减税降税,则无异于向他们让步。”
“他们会以为,是自己的斗争,迫使朝廷退让,这将带来极不好的先例。”
“其他地方,也可能效仿苏州。”
“那时朝廷又该如何处置?”
“此风绝不可长!”
朱允熥笑道:“那依你的意思,既不能严厉追查,也不能退让,又该如何处理呢?”
杨士奇拱手道:“苏州府的欠税,以及避税逃税,并非今年才有,仍如往年一般处理即可。”
“官面上可由户部寄出公文,催促苏州府严厉追税查税。”
“这是显示朝廷绝不向避税逃税等行为让步。”
“我再以私人名义给苏州府知府写一封信,告诉他只要收取到与去年相当的田租税赋即可,适可而止,不必太大动干戈。”
“如此,今年便可平稳渡过。”
朱允熥端起书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笑道:“你这是裱糊匠的做法,得过且过了。”
话虽这般说,语气却是十分和缓,并无生气之意。
朱允熥心里很清楚,治理国家,很多时候,还真就是裱糊,和百姓过日子一样,缝缝补补,得过且过。
很多事情,就不能太认真,太死板。
若不是他秉政以后,疯狂给大明点科技树,开银行,办报纸,改商税,使得朝廷的收入大增。
否则,朝廷每年的预算开支,都还是一个大问题。
过日子嘛,手头紧,没钱需要东挪西借才是大多数家庭的常态。
对国家而言,也是一样。
政府的财力,看起来很雄厚,真用起来,就不可能有什么剩余。
可即使这样,收不上来的赋税钱粮,也不能太过强求。
老朱是非常认死理的人,但苏州府的税赋拖欠问题,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老朱虽然年年下旨要苏州府严厉追查欠税,加大征税力度,打击避税逃税,可苏州府的田租赋税,却还是一直欠着。
老朱清楚其中的原因,知道严厉也要适可而止。
差不多能过关,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这才有了苏州府历年积欠赋税之事。
时至今日,这已经成了朝廷的老大难。
户部每年都对此头痛不已。
只不过,今年的情况,有点特殊。
一方面是因为朝廷开放经商后,苏州府靠此赚了不少钱的,大有人在。
再加上又是丰收的年景。
地方官吏本以为今年完成朝廷的税赋任务不难。
不料,却由于大明银行和粮食署的设立,让苏州府的人,找到了藏粮藏钱的办法,避税逃税之风,反而远超往年。
故而才有了苏州府官员上书朝廷之事,他们是非要严惩不可了!
杨士奇道:“根本之法,还是再量天下田地,重新厘定田租税赋。”
“从今年开始量,有七八个月时间,便可全部量好。到明年秋收,田租税赋即能重定,苏州的赋税问题,亦可迎刃而解。”
“至于历年的积欠,我的建议是在新的税赋实行后,直接免掉,不再追查,以此显示朝廷的恩德。”
夏原吉道:“重新量天下田地确有必要。但一地重新量过之后,若所得的结果是减免税赋则还好,若是要加税,只怕激起的事端,也会不少。”
田租赋税征收不均,就意味着有人交了重税,也有人长期只交很少的税。
少交税的既得利益群体肯定是不愿意大家都交一样的。
这就好比后世的高考,受益的地区,肯定不愿意按统一分数线或者相同的比率录取。
谁会愿意将到手的利益吐出来呢?
朱允熥沉吟道:“赋税田租怎么定,可以先不提,先丈量天下田地再说。”
“另外,这次量田地,不要向外透露朝廷要重定赋税田租的消息,只是做摸底。”
“不仅仅要统计田地,还要连同荒地,山地,林地,城镇,道路用地,建筑占地,乃至江河湖泊,都要统计。”
“此外,再让官员上报哪些荒地是可以开垦的,哪些是不能的,趁着丈量土地的功夫,都做好规划。”
“这件事你们两个一起负责。”
一锤定音。
杨士奇和夏原吉当即领命。
朱允熥又道:“没有其他事的话,你们就先下去吧。”
杨士奇和夏原吉对望了一眼,眼神似乎有些古怪。
最终,杨士奇站起身来,弯腰一拜,拱手道:“今年春天,方孝孺在白鹿书院讲圣人之道,时至今日,已有追随者无数。”
“但方孝孺所讲,多有离经叛道之语,故而朝野反对批评之声四起。”
“近日,先后有御史言官上奏朝廷,言方孝孺擅改圣人之学,布邪经,讲歪道,其罪当诛,请求朝廷对其严加惩处。”
“此份奏议,朝中官员,附议者不在少数。皆言方孝孺胡说八道,妖言惑众,持其才而邀名,挟其名而乱世,此子非杀不可。”
朱允熥的瞳孔微微一眯。
有关方孝孺讲学的事情,他此前已经在探听司上呈的密报中见到。
这是他亲手布的棋。
而今,终于生根发芽了。
“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理呢?”朱允熥笑问道。
杨士奇沉默不语。
场中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夏原吉似是有些不解。
他看了看杨士奇,再转头望向太孙殿下。
终于站起身来,拱手弯腰退下。
旁边,正做着记录的杨荣也恍然回神,轻轻将笔置于桌上,也退了下去。
很快,房中便只剩下杨士奇与朱允熥两人。
杨士奇蓦然开口,道:“敢问太孙殿下,方孝孺讲学之事,可是太孙殿下在背后支持?”
方孝孺在离京之前,朱允熥曾去见过他。
这一点,杨士奇是知道的。
朱允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再度问道:“你觉得方孝孺所讲,有无道理?”
杨士奇长叹了一口气,道:“天下大公,谁不想天下大公呢?但要做到,谈何容易?”
“我知道太孙殿下想做千古名君,做古之帝王所做不到的事。”
“但天道不公,凡人便有高低胖瘦,有聪明愚笨,有美丑,有勤懒。”
“太孙殿下就算将天下的财产平分给天下人,过不了多少年,财富也会重新流转到少数人手中,终究是徒劳无功罢了。”
朱允熥轻轻摇头,道:“绝对平均不可取,我也从来没有奢求过天下能完全等富贵,均贫富。”
“我所做者,无非两点,一是使贫因者亦不致饥荒交迫,走投无路,生活能有保障。”
“其二则是使有才华的强者,能不受阶层所限,脱颖而出。”
“做到这两点,我大明的统治,才能真正长久。”
统治阶级是天生追求阶层稳定的阶级。
他们恨不得底层向上的通道全部被堵死才好。
因为没有底层冲上去,他们自己也就不会掉落下去。
说白了,这个社会每个人都有一个位置,有人爬上去,就得有人掉落让位。
而这是先爬上去的那一批人,所不愿意看不到的。
自己上了车,就想焊死车门,不愿意后面的人跟着上。
但在朱允熥看来,锁死阶层流动性,恰恰是最愚蠢的行为。
底层造反推翻统治者,有两个条件。
第一是有大量走投无路,看不到希望,不得不造反的底层民众。
第二是有指导他们怎么拿起武器,怎么造反的天才人物!
两者相结合,就会爆发出恐怖可怕的力量,将原来的统治砸成粉碎。
两者缺一,则事不可成。
指导底层民众怎么造反的天才人物是从哪里来的呢?
就是因为愚蠢的上层,封锁这些天才人物正常的升迁途径。
说白了,人天生就是不同的。
有些人天生长得好看。
有些人天生比别人能力强。
有些人天生智商比别人高。
这是上帝赋予的。
按照均值回归理论,天才人物并一定诞生在高层,也有可出生在底层民众的家庭里面。
如果社会有正常的升迁途径,那么,诞生于底层的天才人物,便能通过自身的努力,运用天生的出众才能,最终脱颖而出,慢慢爬到更高的阶层位置。
绝大多数的底层,是一辈子也无法改变命运的,这很正常。
一个普通人,不可能轻易改变命运。
但底层中占比极少数的天才人物不一样。
如果不给底层天才人物脱颖而出的机会,将他们强行压在底层,那他们的才华,不被上层统治者所用,就会被底层民众所用。
从而释放出可怕的威力,直至推翻统治。
这就是科举等考试制度存在的意义。
能让天才人物有出路。
但这还远远不够。
比如说,老朱这样的人,他天生各方面的能力,就是要远远超过普通人,说是笑傲众生,也不为过。
像他这样的人,统治者需要将他选拔出来,将他提到更高的位置上,提升他的阶层。
这样,老朱就不会带着底层去造反。
没有像老朱这类天才人物的统率,一切有才能的人都被选出来了,底层只剩下平庸普通的人,那他们再怎么造反,也终究只能造成一点动乱,难成气候。
社会需要更多的途径,将天才或相对才华能力出众的人,都全部选拔出来。
至于本身能力平平,又出身底层的普通人,则只需要保证他们基本的生活需求,保证他们不致于饿死冻死,不致于走投无路,让他们能安居乐业,就行了!
做到这两点,王朝的统治就会稳定万分,坚不可摧。
杨士奇的身体瞬时僵住。
他自己就是底层出身,幼时家道中落,辗转流离了许多年,直到遇到朱允熥,才扶摇直上,自然对朱允熥言中之意,深有体会。
“太孙殿下之志,杨某钦佩不已。”
“杨某必殚精竭虑,助太孙殿下完成此大业。”
“只是此间变革,牵涉者众多,杨某以为,此事太孙殿下绝不可亲自下场。”
表面上看起来,这很简单的两件事,也似乎是天经地义之事。
但以杨士奇的才思,自然在瞬间便想到了许多。
要怎么施行呢?
无论怎么做,都会极大的损害既得利益者。
说白了,他们就是更愿意利用资源优势来封锁下层的上升之路,固化阶层。
宁愿最后被造反推翻,也不愿意自己主动放弃下位。
朱允熥要让底层都有饭吃,可以通过增加国家的粮食总产量来实现。
这一点在以前看起来遥不可及。
但随着一系列国策的推行,如今想来,这似乎也不是多难。
可要让底层精英都能脱颖而出,则不一样。
因为这意味着将有大量统治阶层掉落下去。
这件事的难度,就在于它会让统治阶层人人自危。
封锁底层上升之路,或者只留下极小极小的通道,是符合所有上层阶级利益的。
直到最终封锁不住,王朝被推翻或取代,统治终结。
但历史之所以不断重复,就是因为人性的弱点都是相通的。
人性有一样的弱点,历史也就会不断循环往复。
杨士奇一拜,道:“太孙殿下天资横溢,举世无双。”
“时至今日,朝堂上也再没有敌手。”
“但自古帝王治国理政,真正的敌人从来不是某一个权势人物。”
“而是无处不在的利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往利往。”
“争夺储君之位,太孙殿下只需要打败一两个敌人。”
“可依太孙殿下的想法,变革根本制度,太孙殿下要面对是,是整个朝堂,乃至由此而下,错踪复杂的各方势力。”
“昔日太宗皇帝南征北战,所向披靡,争夺天下,何等天纵英才,却奈何不了小小的‘五姓七望’。”
“今日太孙殿下若要变革,所面对的反对势力,较之‘五姓七望’,又何止强了千倍万倍。”
“唯有垂拱而治,不闻不问,暗中布局,方有获胜之机。”
朱允熥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所说的,我又何尝不知道呢?要不然,去白鹿书院讲学的人,便不是方孝孺了。”
方孝孺并没有在朱允熥的手底下做过官,更没有被朱允熥提拔重用。
朱允炆认为方孝孺被朱允熥收买,那只是他自己的认为。
天下人并不这样认为。
否则,方孝孺也没道理弃官不做,离京而去。
跟在太孙殿下身旁,可是前途无量。
朱允熥用方孝孺去讲学,便是希望撇清方孝孺的理论与自己的关系。
哪怕是现在,他已大权在握,仍然不能沾上。
杨士奇说得没错。
如果只有一个敌人,那不管对方多强,总有办法对付。
但如果敌人是庞大的集团,而且其势力无处不在,那就难了。
说到底,皇帝身为最高统治者,也是统治阶级的代表。
若皇帝背叛统治阶级,那就真成了“陛下何故造反”了!
“太孙殿下用方孝孺,确实是一着好棋。”杨士奇道:“他的讲学,已经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恐怕朝廷不得不做出点反应了。”
朱允熥抬了抬眉,道:“若继续置之不理,又会如何呢?”
在朱允熥看来,不闻不问,任这一理论继续发酵,就是最好的。
杨士奇摇了摇头,道:“若朝廷再不问,只怕也会有地方官吏出手将其逮捕,罪名都是现成的,‘擅改圣人之言,妖言蛊惑民众’。”
“一旦那样,我们反而会陷入被动。”
或真发生了那样的事,是不是将他释放,又该如何释放,都将会摆在朱允熥的一个大难题。
如何给方孝孺定罪,定多大的罪,都会暴露他的意图和倾向,从而引起反对者的警觉,给未来的改革带来制造更大的障碍。
“眼下太孙殿下又要量天下土地,恐怕有心人会将其与方孝孺的讲学联系在一起,以为太孙殿下要分天下之田地,从而引发更大的慌乱。”
杨士奇补充了一句。
朱允熥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此事也并非毫无办法。眼下太孙殿下手中还有一张牌。”杨士奇低声道:“黄子澄和足利义满关押了这么久,朝廷也该审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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