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秀才的声音如雷咆哮。
全场寂静无音。
没有回应。
也没有人跟着起哄。
甚至连议论声都没有。
贾秀才的目光,从下方一众力工的脸上扫过。
他看到的,只是一张张呆滞的脸孔。
众人皆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你们说说,你们说说,我说的对不对啊!”贾秀才情绪激动,似乎很想得到大家的认同。
还是无人回应。
众人皆沉默无言。
唯有投射过来的目光,无声陈述着他们都还在认真听着。
并未闭耳沉睡。
贾秀才说话太过用力,说得有些累了,弯下腰来,端起桌上的茶壶,便直接往嘴里灌。
刚才还尽力维持着的读书人儒雅有礼的形象,此际全然顾不上了。
喝完水,将茶壶放下。
他抓紧合起来的扇子,用力说道挥动着手臂:
“白花花的银子分给穷人,那就是造孽啊。”
“穷人就该穷,就该受苦受累。”
“穷人来这个世界上,就是来赎罪的。”
“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啊?”
鸦雀无声。
还是没有人回答他。
贾秀才有些不满了。
觉得自己说了这么久,竟像是在唱独角戏。
这些人都跟死了似的,连议论都不议论一声。
“对不对啊?你们倒是说啊!”贾秀才又大吼了一声。
这时,不知是谁用不太大的声音说了一句:“我们都是穷人!”
贾秀才高举着手突然僵住了。
他呆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深深叹了口气,道:“说得倒也是,你们都是穷人。”
“这就是命,你们要认命。”
“要多做好事,干活不能偷奸耍滑,这样,下辈子才会投一个好胎,做个富人。”
说着,他从桌上跳了下来。
想着自己跟一群穷鬼说了这么半天,顿时只觉意兴阑珊。
他们这些人,懂个屁的圣人之论啊。
没见识的穷鬼而已。
就在这时,又有力工开口道:“可我觉得我这辈子,也没做过啥坏事啊,为什么还是穷呢?”
“那是你没有自知之明。”贾秀才瞪着他道:“俗话说得好,‘穷生奸计,富长良心’,你还是多反思一下自己吧。”
那人忽然大声嚷道:“我这辈子就是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我可以对天发誓。”
“发誓也没用。”贾秀才道:“肯定是你上辈子坏事做多了,这辈子才遭了报应。”
话音刚落,又有一名力工问道:“贾秀才,圣人不是说要‘敬鬼神而远之’吗?你开口闭口就说上辈子,这不符合圣人的教化啊?”
“对啊!”
“就是,就是!”
“我虽然没读过几天书,却也听说过这句话。”
“你说的那些,可不像是一名儒家读书人该有的言论。”
……
贾秀才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好怼道:“我是秀才,但再怎么说,也比你们这些大老粗更懂圣人之言。”
“总而言之,穷人就要有自知之明,不要听信方孝孺这等混账的胡说八道。”
此言一出,力工们又开始反驳了。
“依我看,方先生说得挺有道理的啊。”
“就是啊,圣人都说了‘天下大公’,你们读书人是要反对圣人吗?”
“什么富人都有良心,穷人就没良心,你搁这扯蛋呢。我咋没看见过几个有钱的老爷还特别有良心的啊?”
“咱们穷人里面,心眼好的人多着呢。”
“说得没错!”
“我觉得富人里面有良心好的,但穷人里面也有啊,大家不都一样吗?”
“我看那些富人都坏得很,宁愿眼睁睁看着穷人饿死,也不愿将家里的粮食拿出来一粒。”
“我之前还不太清楚方先生究竟讲了什么内容,听你这么一说,觉得方先生说得真好啊。”
“朝廷按田亩面积收税,富人的田更多,就要交更多的税,这也没错啊。但他们都想方设法逃了,将田赋压到没权没势的穷人身上,这才是真正的不公。”
“为什么穷人就活该一辈子穷呢?”
……
力工们其实并不懂太多的道理,更不懂什么圣人之言,但凡事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人们就会很自发的从自身利益角度出发进行选择。
力工们都是穷人,当然不可能跟着贾秀才骂穷人。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致对准了贾秀才。
这下可将贾秀才气得不轻,指着眼前这群力工道:“你……你……你……你们就是受了那方孝孺的蛊惑,圣人说过,要‘安贫乐道’,你们不甘心好好做穷人,就是有违圣人的教化。”
“那圣人也说过要‘天下为公’,贾秀才为何不将自己的家产都拿出来救济穷人呢?是不是也有违圣人的教化啊?”有胆大的力工毫不留情的反驳。
“反了……反了……反了你们啦。”贾秀才气急败坏,嚷嚷道:“等着吧,朝廷里的御史,已经上奏参方孝孺了,就等着朝廷给他定罪,将他下大狱,砍头抄家吧。”
“你们现在还敢赞同他的言论,到时候,就要一起被定罪。”
众人顿时都不说话了。
他们都是老实善良的百姓。
一听说要砍头抄家,下大狱定罪,便吓得再不敢多言。
贾秀才冷眼扫了他们一眼,生气地拂袖而去。
待到人走远了,人群中方有人道:“朝廷真要定方先生的罪吗?”
“《大明日报》上是有这么说,但也有人为方先生抱不平,认为他说得对。”
“我看这件事,朝堂里面还有得争。”
“那就好,我觉得方先生是个好人啊!这样的人,若是被朝廷定罪,那就太可惜啦。”
“是啊,这年头,那些富人,读书人,大多都不拿正眼瞧一下咱们穷人,方先生能帮咱们说话,真是好人啊!”
这时候,码头上有人出来喊道:“别在那里争吵了,有新船靠岸,马上卸货,都过来准备开工吧。”
刹时间,刚才还围在茶铺里议论纷纷的人群,顿时皆不再讨论,如潮水般向着码头停船的地方涌去。
……
旁边,老朱全程目睹了这一幕。
他拿起一份《大明日报》,翻看了一下,怒道:“这个方孝孺,好大的胆子。当初就敢当面顶撞……”
说到这里,老朱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外面,正在微服私访中,便话锋一转,道:“方孝孺假圣人之名,说这等悖谬之言,蛊惑人心,该千刀万剐。”
“朝廷怎么就不派人去将他捉拿,还任由他继续妖言惑众呢?”
老朱对方孝孺这个人,感到极度的厌恶。
当初听说他是宋濂最得意的门生,想请他来做朱允熥的老师,却被此人当场拒绝。
那时若非朱允炆站出来求情,再加上朱允熥也不愿意拜方孝孺为师,当场就将此人杀了。
后来听说他先后两次帮朱允熥说话,直言公正,对他的观感,才有了少许好转。
此人离开朝堂后,老朱也就不再关注了。
因为老朱也算是看出来了,方孝孺这种人,有学问是不假,却是一个迂腐无比的人,根本不适宜在朝为官。
没想到,他辞官离京,如今竟然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好一个“圣人之道,天下大公”,怎么听着与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十分耳熟呢?
当初老朱就是因为这句话而将孟子移出孔庙。
后来虽然在大臣的反复劝说下,老朱感到这样做也不行,又将孟子木主牌请回了孔庙,但心中对孟子的厌恶,却丝毫也没有减少。
等级制度是封建统治的根本。
要让天下人都清楚自己的“等级”,安心一辈子呆在与生俱来的“等级”里,臣民才不会忤逆君主,统治才能稳定。
老朱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
故而,他才编定了“军户”,“民户”,“商户”,“乐户”等各种不同的户籍出身,并下令这些身份世代承袭,永不改变。
如今,虽然在朱允熥的改革下,身份户籍已在松动。
比如说,开放经商后,“商户”就等于不存在了。
但思想却不会因此而改变。
而方孝孺的“天下大公”论,无疑是在模糊等级差距。
试想,若天下人都没有身份等级的观念,那他们恐怕就要发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吼声了。
唯有大家都认命,认为一切都是上天注定,不谋求任何改变,人心不思变,才是最安稳的。
吉垣在旁边笑道:“老爷,朝廷也许是另有打算。”
老朱冷哼道:“能有什么打算?这等狂悖之论,怎可任其传播,会动摇人心的。”
吉垣微微笑着,没有再接言。
老朱往下翻看报纸。
突然,他眸内精光一闪,怒道:“好啊,这报纸上,居然还有人为方孝孺狡辩,真是气死咱了!”
他愤力将报纸往桌上一扔,气得脸都变色了。
《大明日报》可是朱允熥办的,等于朝廷所办,怎么能为方孝孺的思想摇旗呐喊呢?
半晌,老朱又再度拿起报纸继续看。
目光所停之处,还是同一篇文章。
这一次,他却没有再发气。
看完这篇文章之后,老朱将报纸放下,道:“这《大明日报》上面,一篇文章批判方孝孺,直言方孝孺所言,违逆圣人之心,朝廷应将其捉拿治罪。”
“另一篇文章却对方孝孺讲的‘天下大公’论大加赞赏,认为此论深得圣人之心,乃是圣人毕生所追求。这《大明日报》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此时,茶铺的掌柜正趁着力工们都离开了的机会,收拾桌椅,听到老朱的话,便接言道:“这就叫‘各打五十大板’,两不相帮。”
“两不相帮?”老朱反复琢磨着这句话,眸内缓缓明亮起来。
他喃喃自语:“是啊,这种事,朝廷还是不要随意表态的好。刚才那些力工,可都支持方孝孺呢。朝廷不能寒了人心。”
他想起当初将孟子牌位移出孔庙,最终却又不得不请回去的事。
如今想来,当初自己就是太过冲动。
小觑了孟子在天下读书人中的影响力。
时至今日,儒家的圣人,亚圣,都不是能随便憾动的。
即便是至高无上的君王,对此也只能因势利导,利用儒家思想为自己所用,而不能轻易去硬碰。
硬碰是非常不明智的行为。
方孝孺的“天下大公”论,若是他自己个人的思想,那将他杀了,将其言论封锁,书籍焚毁就是了。
但若是圣人之言,经典所载,朝廷就不能轻易表态站队。
从这个角度来看,《大明日报》采取中立的姿态,就很有道理了。
随即,老朱再度拿起报纸,看起了其他内容。
“黄子澄叛国一案正式开审,誓要将黄子澄同党一网打尽。”老朱的瞳孔不由得微微缩了缩。
这个“逆孙”,将黄子澄关在监狱里面关了这么久,终于要审了吗?
文章内容则是严厉斥责黄子澄卖国之事,并认为他敢私自与倭国签二十一条,国内必定还有不少同谋。
这些人潜伏在大明,乃是大明的毒瘤,一定要将其全部找出来,彻底铲除。
百姓凡有知道线索的,皆可向当地衙门举报。
也可以直接写信给刑部、大理寺,都察院。
并公布了这些部门的邮寄地址。
茶铺掌柜在一旁笑道:“今儿个衙门里面,也贴了告示,要抓汉奸,抓叛贼!依我看,朝廷这次是要借着审理黄子澄一案,兴起大狱了。方孝孺的事,官员们只怕是顾不上啦。”
老朱的瞳孔,不由得微微眯了眯。
他忽然又想起自己的那位笔友朱孙,不知道他对方孝孺之事,以及黄子澄一案,又会有什么独到的看法呢?
还是说,此人只懂治国之策,不通朝堂权力争夺的精妙呢?
要不然,也不至于只能做一个小小的编辑,还四处受人排挤,连向朝廷献计献策,都被别人抢了功劳。
……
随着朱允熥下令公审黄子澄,并全力抓捕其同党的消息公布。
朝堂顿时沸腾了。
朱允熥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势。
全国各地衙门,都张贴告示,“捉拿”黄子澄的同谋党羽。
三法司的邮寄地址,更是被《大明日报》直接公布天下。
于是乎,全国各地告状的信件,于雪片般寄来。
这个时代的民众,想要越级告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虽然老朱曾经下旨,任何人都可以来京中告御状,只要头顶大诰,就能将不法官员缉拿,押送至京问罪,沿途官吏,皆不得阻拦。
但理论毕竟是理论。
普通百姓怎么有能力冲进官府衙门捉拿官员呢?
自己被官员捉拿还差不多。
这道圣旨的真正用处在于,有能力将官员捉拿的人,那此人就不是寻常的百姓,而是具备了造反能力,可以召集人马,推翻当地官府统治的人了。
这样的人,如果愿意放弃造反,转而来京城告状,朝廷当然是欢迎的!
反过来,如果他没有造反的能力,那他就不可能真的抓捕得了地方官员。
也不用担心那道圣旨,会造成普通民众不听地方官员的命令。
因为对没有造反能力的人来说,这道圣旨是没用的。
反过来说,如果地方官府衙门被百姓纠集人马冲进去了,将官员都捉拿了,那说明地方官员,根本镇不住当地的百姓,无力治理地方,这种地方官,留着也没用。
正常来说,普通百姓要越级告状,还是非常困难的。
且不说律法上的限制,仅路程距离这种天然限制,就足以让绝大多数的人打消赴京告状的念头。
以这个时代的交通条件,对普通人来说,从千里之外来京城,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路上的食宿消耗就不低。
更别说,沿途还可能遇到强盗土匪。
但如今有了大明邮司,可以寄信,事情就容易多了。
经过几个月的全力建设,邮司已基本上在全国主要城市全面开设分司。
百姓们只要徒步来自己家附近的城市,购买信封和邮票,就能寄信。
三法司的邮寄地址公布后,全国各地告状及举报的信件,很快便如雪片飞来。
至于举报内容嘛。
“我家的牛不见了,我怀疑是隔壁王二家偷的,王二极有可能曾经勾结过倭寇,与黄子澄狼狈为奸……”
“我们县的县官对百姓十分严厉,肯定是黄子澄等卖国贼一伙……”
“我们这里有一个教书先生,曾经对黄子澄大加赞誉,朝廷要好好查一查他,多半是一个卖国贼……”
“我几年前,曾经听县里讲书的先生说,他认识黄子澄……”
“我听说朝中的某某官员与黄子澄交好,说不定他就是黄子澄的同党……”
……
总之,随着《大明日报》上正式刊登悬赏黄子澄犯罪线索的内容,号召百姓举报可疑的汉奸人物,三法司每天收到的信都堆积如山。
太孙殿下已经下了指示,黄子澄所犯之事,罪恶滔天,绝不能放过其同党,一定要追查到底。
不能遗漏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可黄子澄在朝为官多年,与他有交往的官员不在少数。
如今查起来,自是人人自危。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只是安慰人的话。
朝中官员都很清楚,就算自己没有参与,但真要被咬到了,麻烦就大了。
这个时代办案,很多证据都是可以瞎编出来的。
而且,口供往往是最重要的证据。
但口供通常又是是用刑罚逼问出来的。
这就取决于用刑审讯的人,怎么“诱供”了。
说自己不害怕被“攀咬”,那肯定是假的。
方孝孺的事,虽然不断有人提起,甚至还有人说方孝孺曾与黄子澄一起共事,要好好查查。
但朝中与黄子澄有关的犯罪线索车载斗量,根本查不完,自然顾不上一个不在朝中做官的方孝孺。
只有《大明日报》,仍然不时在角落里刊登批判方孝孺的文章。
这些文章,往往会打着批判的名义,介绍方孝孺的思想观点,同时阐述其在经典中的来源与依据。
然后再进行反驳与批判。
至于读者看了文章之后,是支持反驳与批判,还是支持方孝孺的言论观点,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毕竟,这个时代也没有评论留言。
读者的观点,无非直观的呈现。
总而言之,正是通过不断的批判,方孝孺所讲的新儒学,才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熟知。
偶尔,《大明日报》上还会刊登支持方孝孺新儒学的文章,以显示自己的中立。
这些文章会从多个角度论证方孝孺讲得好,讲得好。
……
就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激烈批判。
方孝孺讲学时,前来听课的人,不仅没有丝毫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每次开坛讲课,听课者动辄几千上万。
新思想的风潮,如一粒粒的种子,撒向大明各地,并迅速生根发芽。
只是此时朝中的官员,已经没什么人再去管他的事了。
黄子澄一案,牵动着朝野上下所有人的视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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