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澄十分硬气。
无论刑部怎么用刑,他都死死咬定自己在朝中并无任何同伙。
所作所为,从来与外人没有半分瓜葛。
与之相比,倭国大将军足利义满,就没有他这样的骨气了。
没有动刑之前,足利义满誓言自己必视死如归,决不屈服。
但刑部官员只是将刑具在他眼前亮了亮,告诉足利义满将会如何对他动刑,受刑者有多惨多恐怖,这位曾经统治倭国多年,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当场就吓得尿湿了裤子,立即跪地求饶。
只不过,足利义满招出来的口供,大多没有实际价值。
说白了,倭国与大明毕竟隔着海,双方往来不便。
在朱允熥下令大明制造局改进船舶之前,海上航行所需的时间,远比现在要久。
而且,大明对前往倭国的海上航行路线,都不是十分熟悉。
坐船去一趟倭国,在许多人眼中,都相当于前往鬼门关走一遭了。
也就是如今时代大变,海上交往频繁,船行又快,申城都有了固定往返大明与倭国之间的航班,前往倭国才变得简单快捷。
在此之前,就算真有大臣想和倭国勾结,双方也是很难勾搭得上的。
除了黄子澄,足利义满此前还真没有与朝中有权有势的大臣交往过。
他的口供,只能用来“咬人”,打击政敌。
要真正追查黄子澄的同伙,还得黄子澄自己交待。
……
东宫。
后院内。
朱允熥慵懒的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
一边听着刑部尚书杨靖,左都御史袁泰,以及大理寺卿周志清三法司的汇报。
“八月七日,税务司在浙江剿匪,剿灭强盗一百余人。”
“八月十七日,税务司上奏,桐庐县捕头张温武与强人勾结,抢劫商人,已将其击毙。”
“九月十三日,税务司上奏,税务司有关官员在巡视自浙江通往福建道路上商税征收情况时,发现有多股长期拦路抢劫的劫匪山贼,税务司遂调兵剿匪,先后剿灭七股匪徒,共计三百四十余名。”
“九月二十四日,税务司上奏……”
“十月七日,税务司上奏……”
……
“所以,税务司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忙着剿匪吗?”朱允熥闭目养神,享受着初冬温暖和煦的阳光,眼皮都不抬的问道。
“是!”刑部尚书杨靖忙弯腰道:“小王爷说,路上盗匪横行,若不加以剿灭,则商路不畅。税务司既然收了商人的税,就该帮他们将商路打通。”
“小王爷还说,只有税务司才能收税,那些小山贼,竟敢拦路收钱,必须全部清除。”
“故而,小王爷令税务司的人,在全国各地清理‘路霸’‘路匪’,誓要将各地山贼,绿林强盗,以及不法乡民,皆一一铲除,以振兴大明商业。”
“前些日子,小王爷又率领税务司的官兵,抓捕了一批试图从海上走私货物,不交关税的商人,并将其货物全部没收,为首者当场处斩。”
朱高煦还挺会给自己揽活的啊。
让他主管税务司,他愣是搞成了“剿匪司”了?
天天带着手下的兵丁四处剿匪,连金陵城都不回。
说起来,虽然如今天下太平,但大明境内,各种路霸路匪,仍是多于牛毛。
这也是封建时代的顽疾。
几千年来,一直都存在。
大抵就是“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这话并不是随便说的,而是实打实的。
拦路打劫的强盗,分很多种类。
一类是劫财财色,下狠手的。
就是不管你身上有多少钱,全部给抢光,如果是长得好看的女子,还会被强暴。
另一类就是路边村庄里的百姓。
看到有外地人经过,携带了值钱的货物,便过来“打秋风”,拦路讨要买路钱。
一般不会真的动手抢货抢钱,但肯定要路过的商人“大出血”。
不过,无论是哪一类,大多数都有“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规矩,只对外地人下手,不会打劫本地人。
因为古代社会讲究“民不告,官不究”。
出门在外的商人,举目无亲,被人拦路打劫,往往也只能自认倒霉,无法去向当地官府告状申冤。
这些人正是利用这一点,长期霸占山头,路口,进行拦路打劫。
如果是朝廷押送物资的车队,或者运送快递信件的,再或者是官员经过,他们都是绝不会去拦路抢劫的。
便是进京赶考的书生,这些路霸路匪都知道要避而远之,不敢去打劫他们。
因为有资格进京赶考的书生,都有功名在身。
这些人如果被抢了,往当地官府衙门递一张名帖,官老爷就会派衙差来抓人了。
读书人他们惹不起!
唯独在外面四处走家串户的行脚商人,到各地卖艺的江湖艺人,因有事要去远方的普通百姓等……这些人社会地位低,离了家乡,没有亲戚朋友帮衬,可以尽情欺侮。
挑柿子拣软的,自古皆然。
这就形成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
在官府官员眼中的通畅坦途,在底层百姓的口耳相传中,却是到处有强人拦路打劫的危险地带。
本地人眼中治安良好,百姓皆安居乐业的地方,在外地人的传说里,却是穷山恶水,刁民遍地,盗贼横行!
正是因为这种情况很普遍,所以,后面就慢慢发展出了专门护卫出行的“镖局”。
并逐渐形成了独特的镖门文化。
不过,如今这个时代,商业社会才刚刚开始起步。
很多物品的运输,仍掌握在官府手中。
故而问题不算很大。
但随着商业的进一步发展,经商的人越来越多,这个问题,也会变得越来越严重。
此前,杨士奇和夏原吉都曾经上报过,大明银行运送银钱的马车,曾几次遭遇强盗拦路打劫。
对于是否在运送银钱的马车上,明确贴出大明银行的标志,打上大明银行的旗号,两人的意见有些分歧,还没有定论。
打出大明银行的旗号,会让一些胆小的盗匪不敢轻易造次。
但同样,也会吸引某些胆大包天的强盗山贼。
利弊皆有。
关键还在于通讯条件的限制,如果在路上被抢,等上报情况,再去抓捕盗贼,往往都已经晚了。
保证商路的畅通无阻,不被任何强盗或乡民拦路打劫,在这个时代,是一个非常严峻的任务。
否则,也不会发展出专门护卫的镖局。
要知道,请镖局护卫,价格非常高昂。
一般的商人根本雇佣不起。
而且,这也会造成物流成本居高不下,阻碍商业的发展和繁荣。
当然,眼下的大明还没有镖局。
可普通人出远门贩卖货物,进行经商却仍困难重重。
若无官方身份庇护,普通百姓携带钱财出一趟远门,都无异于一次生死大冒险!
“你对此怎么看呢?”朱允熥淡淡问道。
杨靖没有立即答话,似乎在思索着该如何回答。
旁边,左都御史袁泰道:“太孙殿下,自古君王以仁义治天下。”
“而今天下太平,对百姓应尽量教化,少用刑罚。”
“何况剿匪之事,本是地方官府之责,税务司越俎代庖,实属不该。”
“之前税务司就因征税之事,与地方官府以及各地乡绅多有矛盾冲突。”
“如今再这般行事,只恐激起更大的矛盾。”
“下官以为,太孙殿下应当传令,召小王爷回京,对其严加训斥,约束税务司之行为。”
朱允熥伸了一个懒腰,侧目瞥了袁泰一眼,道:“本宫隐约记得,你弹劾税务司的奏章,都上了二十几本吧?”
袁泰一脸正义凛然,道:“下官身为左都御史,有‘纠劾百司’之职,税务司有不法行为,下官自当上奏弹劾。”
朱允熥没有反驳,微微笑了笑,转而问杨靖道:“本朝立国已有二十余年,天下承平日久,可各地盗匪毛贼却仍层出不穷,百姓出行艰难,你身为刑部尚书,对此有何看法?”
杨靖弯腰一拜,道:“此皆下官失职。未能督促地方官府恪尽职守,护地安民,致使盗贼不能尽绝……”
朱允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只是一个刑部尚书,刑部的职责,是掌管刑罚政令,审核刑名。该怎么清剿盗寇山贼,乃是地方官府的职责,与你刑部何干?”
“本宫问的是你对此有什么看法,有没有好主意,不妨说来给本宫听听。不是让你来请罪担责。”
杨靖拱手道:“轻徭役,减赋税,选贤任能,使百姓皆能穿暖吃饱,盗贼自然会逐渐消失。”
朱允熥深深望了他一眼。
这属于绝对正确的废话,没有一点意义。
但这个时代的官员,最喜欢说的就是这类话。
沉默了片刻后,朱允熥道:“传令下去,将朱高煦那个小兔崽子召回金陵城。”
“他是税务司的主官,要统筹全国税务司之事,怎么能一直在外面四处转呢。”
此言一出,杨靖,周志清明显皆流露出诧异之色,而袁泰脸上更是明显可见狂喜之情。
之前太孙殿下一直死死护着税务司。
无论弹劾税务司的奏章有多少,始终不闻不问。
后来随着军队裁军,改制,以及各地官府衙门的衙役制度变革,税务司引发的冲突逐步减少。
地方官府对税务司的态度,也从不满逐渐转为合作。
甚至不少地方官府还开始帮着税务司说话。
朝堂上的官员,虽然大多数仍然看税务司十分不顺眼,但弹劾税务司的风潮,却慢慢平息了下去。
谁也没有想到,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朱允熥却突然召朱高煦回京了。
这是不是说,太孙殿下对税务司的态度,有了转变呢?
三人皆在心中揣摩着朱允熥的话,用不经意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太孙殿下的神情。
却没有看出任何端倪。
也只能将这份猜测留在心中。
“黄子澄的案子,审得怎么样了?”朱允熥突然问道。
三人皆是心中一紧。
眼下这段时间,审理黄子澄叛国一案,已然成为了三法司最重要的任务。
今日三人一起来东宫,也正是为了此事。
只是刚才朱允熥没有询问,他们才不太好开口。
“下官等已多次提审黄子澄,但他始终拒不交待,坚称朝中并无同伙。”
大理寺卿周志清拱手弯腰,道:“黄子澄一案,令朝野人心惶惶。”
“而今,三法司每日收到的举报信不下数百封,但大多皆查无实据,却闹得天下鸡犬不宁,官员百姓,无不心惊胆战,唯恐朝中再度兴起大狱。”
“下官以为,此案不宜久拖,还须早日结案。”
自从朱允熥下令开始大张旗鼓的追查黄子澄同伙,其有意再掀起大案的谣言,便不胫而走。
有之前老朱杀得人头滚滚的“胡惟庸案”,“空印案”,“郭桓案”等三大案的例子在前,洪武朝的官员,对这类大案,本就十分敏感。
眼下大家都担心“黄子澄案”会成为洪武朝第四大案,又岂有不怕之理?
朱允熥摆出来的架势,可比当初“胡惟庸案”,“空印案”,“郭桓案”等几大案的架势还大得多。
眼下全国各地,到处都在检举汉奸,揭发黄子澄同党,声势之浩大,前所未有。
让许多官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出乎他们的意料的是,这个案子查下来,却是雷声大,雨点小。
官员们一个个都被喊去单独问话,最后却大多都平安无事的回来。
这就让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要知道,此前的三大案,在查案的时候,根本没有闹出如此之大的动静。
正式下旨定罪之前,很多官员都还以为自己会被朝廷从轻发落。
直到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大家才回过神来。
可太孙殿下查“黄子澄叛国”一案,似乎与皇帝陛下查案的方式,截然相反。
动静很大,非常大。
不止是朝堂,连全国各地的普通老百姓,也都惊动了。
天下到处都在查汉奸,抓同党。
《大明日报》上的社论更是一篇比一篇严厉。
可偏偏又经没有抓多少人。
看不懂!
完全看不懂!
朝中的官员,个个战战兢兢,却不知道太孙殿下究竟意欲何为。
周志清便趁着朱允熥询问的机会,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闻言,朱允熥道:“那你觉得,黄子澄在朝中有没有同谋呢?”
“这……”周志清顿时语塞。
黄子澄敢去倭国“借兵”,并与倭国签订那等卖国条约,朝中必定有他的内应。
要不然,他凭什么笃定倭国出兵能有用呢?
问题在于,这种事情,一定非常隐秘。
任何文字证据,都会被销毁,不留痕迹。
正常而言,也不会让第三人知晓。
因此,当事人如果不主动交待,外人是很难查出来的。
所谓的检举,作用不大。
“有同谋却不能将其揪出来,那便始终是一个隐患。”朱允熥的语气冰冷无比。
周志清,袁泰,杨靖三人悄悄相互对望了一眼,皆是微微摇了摇头。
这段时间,朝中的官员不少都给三人托信传言,希望三人在向太孙殿下汇报黄子澄情况的时候,向其进言早日结案。
可真正面对朱允熥的时候,三人都变得犹豫起来。
这位表面上看起来干干净净,脸庞仍略显稚嫩,像个半大少年的太孙殿下,过去一年,已经创造了太多的传奇。
对内夺得储君之位,成立大明银行,大明日报,执掌大明军事学院,连燕王朱棣都拜他为师。
对内,财权,舆论,军权,都被他牢牢抓在手中。
对外,发动战争连番获胜,倭国,北元,弹指间平定。
此前因税务司的事,不知道激起了何等汹涌澎湃的反对狂潮。
朝中官员皆以为太孙殿下会扛不住压力,将不得不退让。
可他不仅扛住了,还同时大刀阔斧的裁军,改军制,变革衙门差役制度……他仿佛根本不怕因此而激起天下大乱。
最终结果,天下没有乱,朝堂上那股山雨欲来的可怕气势,反而逐渐消散于无形。
面对官员们排山倒海般的奏章与弹劾,即使是皇帝陛下,也未必能顶得住。
然而,太孙殿下什么都没有做,不闻不问,默默进行改革,便不着痕迹的化解了。
这才是真正的厉害啊!
与触怒太孙殿下相比,眼下朝中官员这点要求结案的压力算得了什么呢?
何况此事太孙殿下还占据着绝对的“道义优势”。
谁也不敢说,朝廷不应该查卖国贼吧?
风已经起了,谁又能将它停下来呢?
“查,继续查,一直到查出黄子澄的同党为止。”朱允熥扫了三人一眼:“本宫知道此案查起来不容易,所以没有令你们限时审结,没有给你们规定最后期限。”
“如果你们想早日结案,那便早日将黄子澄的同党揪出来。”
“什么时候彻底查明白了,什么时候结案。”
杨靖,袁泰,周志清三人皆是心中一紧。
以往办案,最害怕上面定下最后期限。
时间紧迫,完不成便会被追责。
可这一次,他们反而恨不得太孙殿下定一个最后期限。
让案子尘埃落定,早点解脱。
悬在那里,才是最令人难受的。
但朱允熥都这般说了,三人又哪里还敢多言。
“是!”杨靖,袁泰,周志清三人同时应声。
朱允熥挥了挥手:“先下去吧。”
三人躬身行礼,正要退下。
就在这时。
一名太监疾步赶来,神色慌乱而紧张。
“兵部主事齐泰,自称自己乃是黄子澄同党,特来向太孙殿下自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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