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梨知道楚怀安这会儿是来算账的,今天她在宫宴上请愿落发为尼,一点也没跟他商量过,他在宫宴上越是平静,心底就越是恼怒。
苏梨压低身子,半张脸几乎都沉进水底,被热水熏蒸得有些发烫。
楚怀安拖了把椅子坐到旁边,也不说话,就那么翘着二郎腿看着苏梨,现在出了宫,他有的是时间跟她耗。
热水渐渐失了温度,苏梨蹲得腿发麻,终是败下阵来:“是太后要我这么做的。”
对于这个答案楚怀安并不意外,皇宫这个地方,辛秘最多,可也是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
苏梨进宫统共就见了那么几个人,用手指头想都能想到是谁的命令。
楚怀安还是没有说话,双手环胸懒洋洋的坐着,看着苏梨被熏蒸得发红的肌肤一点点恢复白皙莹润,唯有两颊还透着点点绯红。
她泡的不是花瓣浴,身子压得再低,他也能轻易地看见她藏在水下曲线姣好的背。
进来的时候他只想着这样比较方便审问,没有半点旖旎的心思,这会儿却是品出几分活色生香的味道来,喉咙发紧,身体某处也有些躁动。
“今日之事我没有和侯爷商量,是我不对,日后我定不会再如此瞒着侯爷。”
“今日你没做成姑子,还有日后?”
楚怀安挑眉问,声量微微拔高,眼睛也危险的眯起,明显觉得苏梨是在敷衍他。
无法,苏梨只得咬牙答应:“日后我必事事向侯爷坦白,绝不欺瞒侯爷!”
绝不欺瞒?
这话听着倒还有些讨人喜欢,楚怀安哼了一声,偏头看向苏梨:“那爷问你,那个孩子是谁的种?”
“孩子是陆戟的。”
苏梨毫不犹豫的回答,眼神也没有丝毫闪躲,楚怀安的手不由得微微握紧,沉默片刻又道:“你被俘三个月的事是真的?”
“确凿无疑。”
“……”
楚怀安离开后,苏梨又呆坐了一会儿才擦了身子躺到床上,水有些冷了,躺到床上好半天她的身子才暖和起来。
因为楚怀安那一番话,苏梨这一晚没怎么睡好,反反复复的做着恶梦。
没多久,天光大盛,下人早早地起来准备膳食拜新年。
苏梨被吵醒正坐在床上发呆,叫七宝的圆脸小丫头送了衣服来。
“这是夫人请城里最好的裁缝做的,苏姐姐换上吧,过些日子开春了,春装也会一并送来。”
她人小声音也甜,叫着姐姐也不会显得是故意套近乎,苏梨对她挺有好感的,拿了一片金叶子给她算是新年红包。
“谢谢苏姐姐,夫人请苏姐姐换好衣服过去。”
小丫头谢了礼,蹦蹦跳跳的离开,苏梨迅速换了一套黛青色袄裙出了院子,苏挽月给的那支白玉簪被她收起来,只用了绸带简单束发。
时辰还早,然而她刚走到楚刘氏的院外,便听见里面有清脆婉转的笑声,有人早早地来拜新年了。
压下诧异走进去,屋子里竟是坐了七八个容貌昳丽的女子。
“苏梨拜见夫人,愿夫人新的一年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她福身行礼,楚刘氏心情很好的让她起来,破天荒的朝她招招手。
苏梨走到楚刘氏身边,楚刘氏亲昵的抓着她的手手拍了拍,目光淡淡的扫过屋里众人,温声开口:“阿梨是个伶俐人,如今贴身伺候侯爷,她比你们年岁大,你们当称她一声姐姐,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她便是。”
话落,众人齐声唤道:“苏姐姐!”
苏梨被这阵仗搞得有些发懵,面上装出镇定,将手抽出来,交叠至于腰侧:“阿梨不敢与各位姐妹相称,各位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便是。”
她的态度谦和,众人的眸光发亮,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小脸涨得发红,拿绢帕挡了脸不敢看苏梨。
过了一会儿,有个稍微胆大一点的女子红着脸低声问:“苏姐姐可知侯爷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
苏梨总算知道这大清早的楚刘氏是在做什么了。
她之前跟楚刘氏提过要劝楚怀安娶亲,因大理寺这一遭,楚刘氏是半点都等不及了,早早的将人叫到府上想让苏梨帮忙支招。
那女子一问完,众人便都眼巴巴的看着苏梨,苏梨颇有些压力,认真回答:“侯爷喜欢擅女红,说话温婉,知书达理的女子,日常最好穿素雅一点的服饰,能做一些好吃的小点心最好,不过不要太甜……”
苏梨努力回忆苏挽月当年的样子,众人全都虚心听着,恨不得手边有纸笔全都记下来才好。
足足说了半个时辰,苏梨喉咙都有些干了,楚刘氏让人奉了茶,大手一挥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先回去绣个荷包,五日后交过来。”
“是!”
众人应着欢欢喜喜的离开。
今日来府上的并非官家女子,出身虽算不得高贵,但也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看她们那模样,对能攀上逍遥侯府的亲事很是期待,若是能选出一两个贴心的人陪着楚怀安也算不错了。
苏梨喝着茶想,楚刘氏在一旁揉了揉脑袋:“阿梨觉得今日这几个如何?”
她对苏梨的称呼已经很自然的切换到‘阿梨’,好像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长辈。
“我瞧着那位张小姐还不错。”
“你倒是有些眼光,张家是开镖局的,家底殷实,张小姐的兄长常年习武,今年准备考武状元,若是高中,也勉强算是配得上谨之。”
楚刘氏满意的点头,她其实向来看不起出身不高的女子,总觉得这种家世的女子行事都太小家子气,做妾都配不上楚怀安,可如今她被楚怀安逼急了,也只能勉强自己接受。
“夫人说的是。”
苏梨低声附和,因她之前明确表示过对楚怀安没什么想法,楚刘氏对她倒是放心了许多,颇为关切的问:“之前听说似乎还有余毒未清,还是多去医馆看看,别落下什么病根。”
“有劳夫人挂心。”
苏梨低眉顺眼的说,昨夜她睡得不大好,今天又是素颜朝天,脸色便有些憔悴,看着颇惹人怜惜,楚刘氏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之前她看不上苏梨,眼界高的很,就想着给楚怀安找个极好的女子才能相配,如今再看却觉得苏梨礼数周到,心思玲珑,若不是毁了名声,当是很好的儿媳妇人选。
正感慨着,楚怀安走路带风的大步走进屋。
今儿他穿了一身靛青色锦衣,衣服用料讲究,胸襟和衣袖上照例绣着好看的祥云花纹。
今儿是初一,他难得早起,眸底还浮着睡意,眼角眉梢却露出喜色,进门扑进楚刘氏怀里:“娘!新年好!您今儿气色可真好!”
这人常年混迹于脂粉堆里,巧舌如簧,一句话就哄得楚刘氏开心起来,拉着他高高兴兴的说话,下人很快煮好汤圆端进来。
下人端了三碗,屋里没别人,楚刘氏让苏梨坐下一起用早膳,楚怀安不由掀眸瞅了苏梨一眼。
他不知道苏梨和楚刘氏当年还有什么私密的谈话,却知道楚刘氏一直不喜苏梨,如今楚刘氏态度松动,自然是让他有些诧异。
看得认真,吃东西就有些漫不经心,吃到第三个汤圆,楚怀安冷不丁被崩了牙,闷哼一声,皱着眉从嘴里吐出一颗金豆子。
“哎呀,好彩头!今年一定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楚刘氏立刻笑弯了眼,也不嫌脏,从楚怀安手里抢过金豆子递给候在一边的七宝。
这好彩头哪是运气好中的,分明是楚刘氏故意让人煮来给楚怀安图个心安的。
楚怀安被崩了牙本想发火,被楚刘氏这么一说,火气便憋在了心里,苏梨忍着笑附和:“愿侯爷日后顺遂无忧。”
她的语气淡淡,表情也从容,眸子却比平时要亮上一分,楚怀安剜了她一眼。
小样儿,别以为爷看不出来你在憋笑!
温吞吞的吃完早膳,七宝从外面进来,那颗金豆子被装进一个好看的荷包,拴着宫绦系着红绳,恭恭敬敬的递到楚怀安面前。
楚怀安黑着脸接过,准备放进袖袋,被楚刘氏一个眼神制住:“这么好的彩头,随身戴着,你原本那个荷包都旧成什么样了,还不扔?”
她说的那个荷包,自然是昨日苏梨看见的银色荷包。
一提那个荷包,楚怀安就知道楚刘氏在打什么主意,眉头拧紧:“我知道该怎么做。”
意思就是不想让楚刘氏插手。
今儿是初一,到处都洋溢着新年的喜气,楚刘氏也不想与他过多争执,叹着气揉了揉眉心:“果然是儿大不由娘,罢了,玩儿你的去吧,别杵这儿惹我心烦!”
楚刘氏说着已是一脸嫌弃,经过一晚上,惶惶不安的心落了地,又听说楚怀安做了什么昭冤使,威风得很,言语之间便又恢复如常。
楚怀安也知道楚刘氏的脾性,这个时候哄不得她,一哄今天准会被念叨死。
他起身拍拍屁股,行了礼退出去。
见他真走了,楚刘氏又是一阵郁结,叹了口气低声道:“侯爷都走了,你也别干杵这儿了。”
“是!”
苏梨福身行礼,转身要走,又被楚刘氏叫住,回头,楚刘氏直勾勾的盯着她:“你是个聪明的,在大理寺牢里你做得很好,有你在侯爷身边,我也放心。”
她特别提了大理寺的事,敲打之意很明显,苏梨低头郑重保证:“无论何时遇险,我必挡在侯爷前面!”
她这一诺,除了为自己和楚怀安过去那点私交,更为顾家军和塞北百姓的安危。
楚刘氏不知苏梨心中所想,听她说得情真意切,不由叹惋:“可惜了……”
她仍介怀苏梨毁了清白的事,苏梨表情淡淡,告退离开,刚走出院子,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掩住她的口鼻。
下意识的,手肘蓄力向后攻击,肘骨与背后那人的胸肋相击发出一声闷响,苏梨脱离桎梏往前走了两步。
回头,楚怀安捂着胸肋表情痛苦的蹲在地上。
“嘶~”
“……侯爷,您怎么在这儿?”苏梨用了敬称,又怕这人发火又忍不住想笑。
刚刚那一下她用了十足的力道,楚怀安蹲地上半天没爬起来,没好气的吼了一句:“还不快扶爷起来!”
苏梨连忙上前把人扶起来,胸肋痛得厉害,楚怀安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苏梨身上,苏梨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
他那么高那么重,平时喝醉了要两个小厮才扶得住他,如今苏梨小小的一个,却稳稳的将他撑住,楚怀安不知道这人的肩膀究竟经过怎样的锤炼才能变成如今这样。
“一大早我娘跟你说了什么?”
他低声问,目光却被近在眼前的莹白耳垂勾得移不开眼。
耳廓被温热的呼吸喷得发痒,苏梨偏了偏头,想躲开却暴露了一大截白皙的脖颈。
“夫人选了几家姑娘,过些时日想让侯爷相看相看。”
苏梨答得实诚,楚怀安低低的笑出声:“既是替本侯选娘子,把你叫去先过眼是什么道理?”
“夫人让我跟她们说说侯爷的喜好。”
话音刚落,耳垂一热,被人含进嘴里,牙齿细细的啃咬了一番。
血迅速涌到脸上,血液沸腾着灼烧着薄薄的肌肤,苏梨受惊要推开这人,缠着纱布的手腕被扣住,微微用力,伤口清浅的疼着,叫她不敢挣扎。
“爷院里的人伺候了爷多年,哪一个不比你了解爷的喜好,轮得到问你?”
楚怀安贴着苏梨的耳朵反问,呼出来的气息比刚刚又烫了许多,之前在宫里他说会咬苏梨,这会儿就真的咬了。
“侯爷不喜欢,我这就去回绝夫人。”
她说着要挣脱,这人在她腰上掐了一把:“急什么?爷说不喜欢了么?爷倒要看看你最后给爷挑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他的语气像是调笑,表情却有些发沉,苏梨没敢再说话惹他发疯。
一路将他扶回去,远远的,思竹便关切的跑来:“侯爷您怎么了?”她目光游移,没敢看苏梨,因着苏梨之前的质问,心虚得厉害。
楚怀安仍趴在苏梨肩上没挪窝,懒懒的回了一句:“没事,让小猫挠了一下。”说完又在苏梨腰上捏了一把,让苏梨把他扶进屋里。
楚怀安的小动作做得隐秘,可唇角勾着笑的模样,已经叫旁人看出他与苏梨之间的亲昵关系。
思竹站在门边,胸口空了一块,透着风凉飕飕的。
进了屋,他吆喝着想吃醉花楼的糕点,把思竹打发走,人往床上一躺,哎哟哎哟的叫起疼来。
这人自小就不是规矩的主,苏梨在屋里找了一会儿,很快找出治跌打损伤的药酒来。
折身回到床边,楚怀安衣襟大敞,撩开里衣,露出大片白花花的腰身,胸肋处一团淤紫看起来颇为骇人。
苏梨倒了药酒在手里搓热,这才贴到他身上揉捏。
那一下她用了全力,手一上去楚怀安就嘶嘶的倒抽气,苏梨听得有些内疚,手上却没含糊,劲使得足足的。
疼得狠了,这人一把抓住苏梨的手,眼眶泛起一片红,咬着牙恶狠狠的质问:“小东西,伺机报复我呢?”
“没有,淤血要用力揉开,不然明儿你就起不来了。”
苏梨垂着眸认真说,她在边关跟岳烟学了一些皮毛,对一些简单的伤势也能帮忙处理,下手自然有轻重,况且她还指着楚怀安帮忙查贪污案,他伤着对她没有好处。
她语气里透着股子司空见惯的淡然,楚怀安立刻想到边关军营里都是一堆糙老爷们儿,顿时心里有些不满:“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还帮谁揉过?”
“人很多,说出来侯爷也不认识。”
“陆戟呢?也帮他揉了?”楚怀安追问,心里不知为何憋着不服输的劲,别人他不认识也就罢了,陆戟他还能不认识?
“揉过。”
“小爷和他比,如何?”
“……”
这话有什么好问的?
陆戟常年驻守边关,是铮铮铁骨的铁血硬汉,无论从身体还是气质,都和在京中美人乡里摸爬滚打的逍遥侯不能放一块儿做对比。
别说陆戟,顾家军营中所有将士,身上也没一处是软的,连血肉都是铁打的。
就算开膛破肚,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还能上阵杀敌,哪里会像他这般不停的喊痛?
可这话苏梨是不能说出口的,说出来这位爷面皮子挂不住,不得跟她翻脸?
默默思索了一会儿,苏梨努力寻找他的优点:“侯爷比将军白……”
那是,陆戟在边关风吹日晒的,浑身皮都糙得不行,哪能跟爷比?
楚怀安满意了些,松开苏梨让她继续给自己揉,等着她继续夸,然而等了半天没了声音,偏头去看,这人一脸专注的帮他揉着药酒。
“爷就这个优点,没别的了?”
“……”
苏梨一脸无辜,楚怀安的脸当即沉下去,好啊,这小东西是拐着弯在骂他小白脸吧!
正要发火,门外传来敲门声,楚怀安下意识的甩开苏梨的手把里衣撸下去。
今儿个初一,要是让人看见这小东西把他打伤了,准没什么好果子吃。
“去开门!”楚怀安吩咐着,把苏梨手里的药酒塞进枕头下面藏好,自己低头整理衣服。
打开门,思竹提着小点心回来,点心用油纸包得好好地,有甜丝丝的香气飘出,却没掩住空气里的药酒味儿。
看见是思竹,楚怀安松了口气,也不急着系好腰带,懒洋洋的走过来。
被苏梨刚刚一揉,药酒的药效开始发作,那处淤紫不疼了,暖烘烘的发着烫。
“怎么这么快?”
他随口问着,接过点心打开,捏了一块在嘴里。
思竹猜到他刚刚是刻意支开自己,也没不识趣的问是谁受伤了,贴心的帮楚怀安倒了杯茶,等他咽了嘴里的东西才从袖兜里拿出一张拜帖:“侯爷,奴婢在醉花楼遇到贾公子了,他问侯爷什么时候有时间,想约侯爷一起去揽月阁玩。”
拜帖是朱红色的,揉得有些皱,楚怀安打开的时候苏梨看了一眼,字也丑得厉害,行文颇为粗鄙。
楚怀安不动声色的扫完里面的内容,把拜帖丢到一边,想了想问思竹:“他那嘴,说话还利索吗?”
这话一问出来,思竹眼神古怪的看了苏梨一眼,这贾公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尚书府寿宴上,被苏梨用酒杯堵了口的人。
“贾公子说话有些结巴。”
思竹如实回答,楚怀安又吃了块糕点,没忍住乐出声来:“这人胆儿挺肥的,都这样了还敢给爷递拜帖。”说这话时,他笑着,眼角透着精明的算计,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上午很快过去,快到晌午,楚刘氏派七宝来提醒楚怀安进宫给太后拜年。
虽然楚怀安昨晚才从宫里出来,可今儿该拜年还得去拜。
七宝来时捧了灵芝和雪参,用上好的红木盒子装着,盒子外面雕着栩栩如生的瑞兽,比雪参还要贵上一分。
宫里什么都不缺,心意却还是要准备妥当。
往年楚怀安任性,瞧不起这些虚礼,都是楚刘氏带着这些陪他进宫,今年楚刘氏称病不陪他去了,看着这些礼物,他自己却也琢磨出些许滋味来。
太后再疼他,说到底那也是太后,不是他娘。
爽快把礼物提上,他提步准备出门,抬手指了指思竹:“跟爷进宫!”说完又看向苏梨:“老实待着,别给爷惹什么麻烦!”
说完,带着思竹大摇大摆的出门。
苏梨没有照他说的老实待着,等他前脚出了门,自个儿换上男装,后脚也出门去了。
两个袖兜里都装着这些日子得来的赏赐,坠得衣袖沉甸甸的,苏梨目标明确,脚步轻快的朝当铺走去。
她在逍遥侯府住着并不缺钱,可顾家军缺。
贪污案尚未了结,塞北雪灾严重,朝廷的赈灾款也没下去,陆戟一怒之下斩杀了粮运使,军粮断绝,苏梨必须尽快把这些东西换成钱,再找人买了粮草押运回去以解燃眉之急。
当铺的人都是人精,知道去典当行的人都是因为遇到急事缺钱,出价极低,当初苏梨与核儿带着细软逃走,去典当行吃了不少亏。
楚怀安那日给苏梨的镂空白玉还在,苏梨去了典当行也没客气,直接拿出白玉点明身份,自己是逍遥侯府的人。
典当行的伙计知道她有背景,立刻点头哈腰将她迎进当铺后院,奉上热茶:“公子请用茶!稍坐片刻,我们老板马上就到。”
苏梨抿唇端着架子,虽然有楚怀安的名号镇着,也不能轻易在这些奸商面前露怯。
知道这是单大买卖,伙计给她泡的是上好的碧螺春,茶香四溢,只是泡茶的人火候拿捏得不是很到位。
苏梨悠然的用茶盖拨着茶叶,只闻了茶香,并未入口。
坐了约半盏茶的时间,有轻盈的脚步声袭来。
“大少爷,请!”
偏头,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外走进来。
苏梨有些诧异,她原本以为典当行的老板都是三四十岁大腹便便的老头,没想到走进来的是个穿着雪白锦衣的俊美男子。
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骨架高大,身形却颇为消瘦,皮肤是不正常的白,逆着光,苏梨几乎能看见那绯薄肌肤下游走的血红脉络。
寒风打着旋儿裹着男子身上的浅淡药箱侵入苏梨鼻尖,进门不过几步的距离,男子咳了七八次,苍白的面颊染上绯色,额头也冒出细密的薄汗,好像下一刻就会一口气上不来背过去。
见他如此孱弱,苏梨莫名的有些愧疚,早知道就换家典当行了,也免得惊动这人冒着寒风跑一趟。
“掌柜的,不好意思,还让你亲自跑一趟。”
苏梨先道歉,有点拿捏不准一会儿要怎么谈价,要是谈崩了这人怒火攻心吐血了怎么办?
“这位公子不必如此客气,开门做生意的,天南海北都得跑。”
男子低声说,声音也柔,底气不大足,听得出是常年顽疾缠身,眼角隐隐有些郁气,刚进屋坐下,便有伙计端了黑糊糊的药汁进来。
那药汁味道很大,单单是闻着便叫苏梨皱了眉头,这人却面不改色,像喝糖水一样咕噜噜一口气把药喝下,喝完动作优雅的用毛巾擦去唇边的药渍。
擦完,见苏梨的眉头还因为屋里弥漫着的药味拧着,捏着药碗旁边的蜜饯递给苏梨一颗:“吃颗蜜饯压一压就闻不到味道了。”
说这话时,他脸上挂着极浅淡的笑,好似生病喝药的不是他,而是苏梨。
苏梨有些懵,那人也没收回手,淡淡道:“我常年病着,不喝药不成,熏着公子真是不好意思。”
“……”
喝个药还给人道歉?苏梨这也是头一回遇到。
在一开始的怔愣以后,苏梨连忙接了蜜饯塞进嘴里:“没有熏着,掌柜的太客气了。”
酸甜的味道在口腔蔓延,很快压下鼻间的苦涩,眉头舒展开来,苏梨也没耽搁时间,把袖袋里的东西随意拿了几样出来放到男子面前。
“这些我都想当了,过几日约莫还会来,烦请掌柜的估个价。”
红珊瑚耳坠、蓝田玉的手镯、成色极好的珍珠项链,样样都不是俗物,虽不至于是无价之宝,但随便一样摆在胭脂铺里也能卖出高价。
男子也给自己喂了颗蜜饯,慢吞吞的咀嚼着,目光随意在那些东西上扫过,淡淡开口:“公子这些东西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
没有估价,却直白的说了这些是好东西。
这位掌柜的是不会做生意还是怎么的?
苏梨心底狐疑,低声问了一句:“你能拿主意吗?”
之前她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有的当铺伙计出了高价,把东西拿去,写当票的时候却跑出个掌柜的来压价,反正东西已经拽在他们手里了,不答应就明抢。
话音落下,这人的眉眼弯成好看的月牙,想笑却咳出声来,以手掩唇咳着回答:“咳咳,公子放心,你手上拿着逍遥侯的信物,小店不会坑你的。”
当真?
苏梨还是存疑,那人咳得说不出一句整话,瓷白的手敲了敲茶几,没一会儿,伙计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和一沓银票走进来。
那人渐渐止了咳,从伙计手里接过账册,又有人奉上笔墨,他拿着笔,在账册上温吞吞的写下年月日,指着桌上的东西问:“珊瑚耳坠一对,三十两,蓝田玉镯一只,四十两,珍珠项链一串,七十两。所有物件均为抵押,公子日后若想赎,可凭单据来赎,如此可还满意?”
这价格比苏梨预期的要高许多,苏梨不知道这人是看在楚怀安的面子上出这么高的价还是别有所图,但她很肯定,整个远昭国,再不会有人出价比眼前这个人还高。
想清楚这一点,苏梨果断开口:“我要死当!这三样东西各涨十两,今日钱货两清,东西要如何处置全由你们说了算!”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底带着股子塞北兵痞的狠劲儿,勾人得紧。
那人拿着笔晃了下神,并未刁难,只应了一句:“好!”
半个时辰后,苏梨两袖空空,腰间多了将近一千两的银票,伙计点算核对好,将典当的东西锁进黄花梨做的箱子里抱走。
许是记账耗费太多精力,男人的脸色比刚进来时又白了许多,他写好票据,待墨迹干了些,将票据递给苏梨。
典当的东西多,票据足足写了三页,一式两份,一份给苏梨,一份当铺要留着存根。
苏梨接过票据认认真真的看,末了看见落款:安无忧。
三字上面,盖着红彤彤的私章。
安姓虽不是国姓,可在京都这个姓也并不算多。
苏梨眼皮微跳,可银票已经拿到手了,她总不能因为这人姓安,又把银票退回去。
咬咬牙,苏梨拿过笔签下自己的名字,有咬破指尖杵上自己的指印,这买卖就算成了!
苏梨还给安无忧一份,把自己的那份塞进袖袋,拱手冲安无忧行了个礼:“安掌柜,多谢!”
她假装没看出这个姓有什么特别之处,说完要走,那人咳了一声悠悠的开口:“听说侯爷身边近日多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那小公子本是女儿身,乃尚书府离家出走五年的三小姐,公子可认识?”
他话说得如此明白,几乎点名了苏梨的身份,苏梨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我便是掌柜的所说那人,不知掌柜的有何吩咐?”
苏梨坦白承认,那人勾唇笑了笑,将票据折成小块塞进袖袋站起来。
“三小姐不必如此紧张,听闻我安家子弟昨日宫宴不小心伤了你,此子鲁莽,今日三小姐恰巧来此典当,无忧便擅自做主给了三小姐些许补偿,日后三小姐若有需要,尽可来此,无忧定全力相助!”
这话说得极为妥帖,为人处世之法,与宫中那位安贵妃有得一拼,全然不似安珏那样鲁莽的性子。
苏梨之前听说过安家大少爷安无忧因在娘胎里受损,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没想到他竟然是这典当行的掌柜。
“多谢安掌柜!”
苏梨再度道谢,算是承了他这个情。
她不过是一介女流能拿安珏怎么样?安珏在宴席上,伤的是她,踩的却是楚怀安的面子,她得了便宜说不计较,楚怀安计不计较就不是她能管的事了。
心里打着这样的算盘,苏梨回答得很是诚恳,安无忧微微颔首,算是满意这样的回答。
苏梨告辞离开,店里的伙计拿了火炉和披风给安无忧,想了想不解地问:“少爷,这么多银两,真的就这么直接给她么?”
安无忧捧着火炉,脸上的笑意消散,唇角下压,眼角泄出一分阴冷:“票据都立了,不给她道还要抢回来?”
“可……”
“她是逍遥侯的人,你忘了五年前京城被闹得满城风雨的事了?”安无忧轻飘飘的问,伙计被他问得低下头去不敢说话,又听他低声道:“逍遥侯成了昭冤使,让下面的人最近都注意点。”
“是!”
……
从当铺出来,苏梨径直去了医馆。
除夕刚过,来医馆的人反而更多,有不小心吃坏肚子的,也有醉酒闹事打伤人的。
苏梨绕过闹哄哄的医馆大堂,很快在医馆后院的小房间找到岳烟,房间里还有几个病人等着看诊,苏梨坐到旁边安安静静的等着。
岳烟听她的话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棉衣,掩了窈窕的身姿,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将面色弄得蜡黄,还点了几颗痦子在脸上,全然没了上次的柔美。
苏梨满意的点点头,终于等到这几个病人走了,才关上门和岳烟说话。
不等她开口,岳烟一眼就看见她手腕上缠着的纱布:“你怎么又受伤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苏梨一句话带过,将一沓银票都掏出来放到桌上。
岳烟是在塞北苦寒之地长大的,这次来京都虽然见识了不少繁华开了眼界,却还是被苏梨拿出来的东西吓了一跳。
“这……这些是哪儿来的?”
“我当了些东西,这些银钱你拿着,城北有个四方镖局,掌柜的是个可靠的,过几日去找他让他帮忙买些粮食送到边关,他们镖局的镖师很有经验,你随他们一道回边关去。”苏梨飞快的说,这是她能想到最万全的法子。
“现……现在就走?阿湛怎么办?!”岳烟拿着银票有些紧张,她们两个都不在顾家军的花名册上,所以才敢擅自从边关回京。
“你先走,等粮运使的案子办妥以后,我自会将阿湛毫发无伤的带回来!”
苏梨保证,之前她将孩子带回京载入苏家祖籍,是担心粮运使一案如果曝光,陆家上下会受到牵连,到时连陆湛都不能幸免于难。
军饷贪污一事查清楚以后,陆家尚在,陆湛自当恢复本名回到陆家。
岳烟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苏梨向来是有主意的,她说不过苏梨。
“阿梨,粮草一事我会办妥,你……你一个人在这里,一定要小心!”
“放心!我心里有数!”
苏梨拍拍岳烟的肩膀安慰,又抓了几副调养身子的药掩人耳目,刚想问问二姐这几日有没有来抓药,一个浅灰色人影从门外走进来,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赵启。
一刻钟后,苏梨和赵启各拎着一摞药坐在茶楼的雅间。
“赵副蔚替娘子拿药?不知尊夫人与腹中胎儿可还安好?”
苏梨喝着茶,看着他手边的药包轻声问,在医馆那日赵启没认出苏梨,后来查探了一番已知晓是苏梨出手相救。
“内人与腹中胎儿一切安好,多谢苏小姐。”
赵启从善如流的回答,好像完全不记得五年前他是如何郑重其事的从苏梨手中娶走核儿。
捏着茶杯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泛白,苏梨终是沉不住气,率先开口:“赵大人,五年前我交给你的人呢?”
五年前我交给你的人,你为什么没有好好保护她?为什么没有像现在这样,护住她和腹中的孩子?
“……”
赵启沉默,唇抿成一条直线,脸部线条绷得紧紧的,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随时都会扑上来打苏梨一顿。
苏梨胸口堵着气,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大有他敢扑上来,她就敢咬死他的架势。
空气中充斥着叫人憋闷的悲伤,苏梨冷着声催促:“赵大人,回答我,核儿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这一句话触发了某个机关按钮,赵启一掌拍碎手边的茶杯,杯子发出一声脆响,碎片四溅开来。
“苏小姐,你当真不知五年前发生了什么?”
赵启沉声问,声音从牙缝钻出,透着股子嗜血的狠劲,眼尾染上猩红,怒到极点。
苏梨看着,喉咙忽的就哽住了,有些害怕,有些想逃离。
可身体被死死的钉住,她只能坐在那里,任由赵启将五年前那些她不知道的事一个字一个字楔进耳朵。
“五年前,有人传言苏家三小姐失节,与土匪私奔,不知廉耻,逍遥侯亲自请命剿匪,第一公子顾远风随行,二人杀至土匪窝,匪首废顾远风一只手,逍遥侯血洗整个土匪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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