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里出来,日头已经升得很高,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勾出几分惫懒,已隐隐有开春的感觉。
苏梨没说自己和苏挽月都谈了些什么,楚怀安也没问,在这件事上,苏梨早已做了决定,他是什么样的态度都不会影响苏梨。
街上人有些多,马车温吞吞的朝侯府走,路过善世堂,苏梨让车夫停了一下。
“侯爷,我想买点东西去京兆尹府看看二姐。”
“你一个人去?”
苏梨垂眸:“有些私房话想与二姐说。”言下之意就是他跟着一起去不大方便。
楚怀安抿唇,片刻后挥了挥手让她离开,算是同意,苏梨钻出马车,刚跳下站稳,两锭金元宝砸过来。
这人也没再多说什么,沉着声催促车夫赶快驾车离开。
苏梨愣了一下,随即拿着金元宝朝善世堂走去,提步要进门,余光却被满口的一个马蹄印吸引。
步子顿下,苏梨转身走到那马蹄印旁蹲下。
地上全都铺着地砖,马蹄印并不是很清晰,隐约可以看见马蹄中间打了三颗马钉。
冬日天寒地冻,路面湿滑,马蹄上都要打马钉防滑,可各国的驯马师打马钉的习惯不同。
远昭国南方温暖,即便寒冬也没有雪,北方苦寒,冬日粮草产出甚少,畜牧业并不发达,所以马匹和草料都是从邻近游牧族购买。
游牧族地处戈壁荒漠,地势还算平坦,且冬日下雪后便鲜少外出,一般马钉只打一颗足矣,而塞北胡人喜征伐,冬日更喜欢冬猎比试决出族中勇士,是以都会在马掌上打三颗马钉,以便在冬日也能肆意驰骋。
打马钉需要技巧,三颗马钉更是困难,若是技艺生疏一些,便会废了一匹好马,所以若非有特别需要,远昭国的驯马师一般都只钉一颗马钉,久而久之,三颗马钉成了胡人的象征。
苏梨用手在那个马蹄印上摸了摸,眉头拢成细小的皱纹,这里是京都,怎么会有胡人的马蹄印?
苏梨起身走进善世堂,将在前厅招呼的伙计拉到门口:“刚刚这里是不是有人骑马来这里抓药,那个人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伙计猛然被拉到门口还有些懵,听完苏梨的问话松了口气,满不在意道:“姑娘问的是李三啊?他就是个满嘴跑胡话的二愣子,不知道上哪儿搞了匹马说要出去周游列国,正骑出来显摆呢。”
“他住在何处?”
“姑娘要找他直接去离这儿三条街的茶楼便是,他最喜欢在那茶楼吹牛蹭茶水点心了!”
伙计说完苏梨转身便走,她看着步子小,其实走得极快,不到一刻钟便在街角看见小二口中所说的茶楼,这会儿茶楼人很多,门口停了不少马车,但苏梨还是一眼从那些马车中认出那匹黑马与其他不同。
胡人养马极苛刻,养出来的马可在暴风雪中狂奔,耐饥寒,更不会轻易受惊,马匹养得毛发光亮,身形也极优美,非京中娇养的马能比。
那匹黑马便是如此,一身黑亮的毛发在阳光下折射着光,茶楼专门辟出一块地方供车马休养,还提供草料,那黑马却高昂着头一口都不吃。
走得近些,可以看见那黑马臀上留有伤痕,应是在战场上受过伤。
也是苏梨运气好,她正观察着那马,一个蓬头散发,书生模样的人被茶楼伙计赶了出来,书生骂骂咧咧几句,愤愤不平的去牵黑马,不是李三还能是谁?
苏梨上前,摸出一锭碎银给他:“别声张,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这马你是从何得来的?”
李三迅速接过碎银,拿在手中颠了颠,抱住马脖子:“这是我从马市买的,姑娘看上这马了?那价钱咱们可得好好谈谈!”
李三一副要坐地抬价的表情,苏梨抿唇没吭声。
边关一些百姓的确有胆子大的,在一场战事结束以后,偷摸着到战场上捡些兵器融了做些小玩意儿卖,运气好碰到受了伤的战马拖回家养养想法子转手出去也能赚一笔钱。
这事在边关常见,只要不闹出什么大事,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这马极有可能是几经周转从边关被卖到京都。
可在这里这种时候被看见,苏梨总觉得很不安。
“只是瞧着这马有些漂亮而已,我并没有要与公子横刀夺爱的意思。”
“再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骑的畜生!”
见无利可图,李三没好气的嘀咕了一声,抓着马鞍扑腾了一会儿才费力的爬上马背离开。
苏梨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又提步走进茶楼。
茶楼里没什么特别的,说书先生热火朝天的说着新鲜猎奇的故事,众人捧场的听着时不时叫一声好,苏梨在楼下转了一圈,提步想上楼,被伙计拦住:“姑娘,不好意思,二楼是雅间,要先定包间才能上去。”
苏梨点点头,拿出一锭碎银:“这个够么?”
伙计眼前一亮,接了碎银笑弯了眉:“够够够,姑娘楼上请,一会儿吃食就给姑娘送来。”
苏梨率先上楼,想在楼上转一圈,伙计低声提醒:“姑娘这边请!”
看来这二楼雅间里的人,不止出手阔绰,身份也不一般。
苏梨也没乱来,跟在伙计身后走,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一众吵闹声中,她似乎听见木轮滚动的声音。
到了包间,伙计很快退下。
楼上包间布局精致,靠近走廊的窗户可以支棱起一个小窗,若是想看楼下说书先生的表演,这个角度很是敞亮,若不想,窗户关着,雅间便是一个隐秘的空间。
苏梨在雅间四角走了一圈,轻轻敲了敲相邻的两面墙,墙面很厚实,隔音效果很好,是极佳的谈话地点。
查探完整间房,房门被敲响,茶楼伙计送了吃食进来。
饭菜都是热腾腾的,香气勾人,做得也十分精致,且每份的分量不会很多,恰好与苏梨的食量相差不大。
“姑娘请慢用!”
伙计说完退出房间,苏梨关上门,夹了一块点心到嘴里,又推开窗户查探周围的地形。
这茶楼占地极好,周围四通八达,都是宽阔的街道,两侧都是酒肆客栈,人来人往客流极多,二楼往外看的视野极佳,远远地甚至可以看见矗立在皇宫西北恢弘的瞭望台。
苏梨四下看着,没看出什么特别反常的地方,正要关上窗户,余光忽见后面街道上有一堆马粪。
按理,客人的马匹都在前门,后门一般没人进出,怎么会出现马粪??
正猜想着,一个蓬头散发的人从后门出来。
苏梨立刻关上窗户,心里‘咯噔’一下,李三不是已经骑马离开了吗?怎么会又从茶楼后门出去?
这里面有古怪!
苏梨一凛,提步走出房间想追上去一探究竟,不期然一开门看见两个人堵在门口。
走得太急,陡然刹住脚步,苏梨晃了一下才稳住身形。
“苏姑娘,小心!”
安无忧坐在轮椅上温声提醒,手还抬了一下似乎准备扶苏梨。
他照旧穿着白色锦衣,今日天暖,他仍抱着一个暖炉,脸色白得可怕,还是那幅孱弱无力的模样,安珏穿着一身灰色锦衣双手环胸站着安无忧身后,像武艺高强的保镖。
两人站在一处,气质身形肤色各不相同,却依稀看得出面部轮廓有四五分相似,是亲兄弟无疑。
有安无忧在,安珏身上暴躁的戾气便少了许多,看向苏梨的时候虽然还是甩着刀子,却隐忍克制了许多。
“安掌柜,安大人。”
苏梨福身行礼,压下着急,侧身让开,让安珏推着安无忧进来。
木轮在地板上碾压发出沉闷的声响,与苏梨一开始听见的一模一样,这两人比她更早出现在茶楼。
“苏小姐方才是要走吗?这些饭食似乎都还没动过,是厨子的手艺不好吗?”
安无忧轻声问,毫不介意的拿起苏梨刚刚用过的筷子。
“安掌柜……”
苏梨想阻止,安无忧已动作优雅的夹了块肉品尝。
“何事?”
安无忧嚼着肉一脸茫然的问,苏梨把后面的话咽下去,转而道:“听安掌柜刚刚的意思,这茶楼似乎也是你名下的?”
“苏小姐觉得不像么?”安无忧咽下嘴里的东西问,唇角挂着常年不变的浅笑,像温和至极,却又薄情至极。
“安掌柜真是年轻有为。”
苏梨由衷赞叹,这茶楼的地势极好,要拿下这里,必要耗费很大一番心血,而拿下以后,绝对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苏梨想到他之前送给楚怀安的房契,只觉得这人身家丰厚恐怕已经到了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苏小姐过奖,不过是些糊口的小买卖罢了。”安无忧随意的回答,又看向苏梨道:“近日我想让后厨研究一些新鲜菜式,苏小姐在边关待了五年,可知晓边关有什么特色吃食吗?”
他问得漫不经心,借口又找得极好,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被刺探而不适,可苏梨还是在一瞬间绷紧了神经。
“边关苦寒,吃食毫不讲究,京中繁华,烹调精细,二者恐怕并不相容,安掌柜怎会突然想要做边关的吃食?”苏梨含糊了安无忧的问题,转而抛出自己的疑问。
安无忧用筷子将苏梨刚刚动过的那盘点心戳散:“不瞒苏小姐说,陛下有意裁兵,这两年恐怕会有大量将士从边关回京,这些人都身怀武艺,陛下想来也不会轻易放他们回乡种地,最好的便是将他们安排在京中,护着皇城,早些研究些特色吃食总归是好的。”
他这样说,好像已经可以肯定会裁兵,苏梨扫过安无忧身后的安珏,他腰上镶着宝石的剑柄折射着细碎的冷光,违心称赞:“安掌柜果然深谋远虑。”
“不敢当,苏小姐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呢。”
“边关盛产小麦,多面食,安掌柜不妨摊些煎饼,再结合京中吃食研究些新花样,想来京都的人也可以尝个新鲜。”
苏梨说得随意,心中却是诸多计量,这面食四处都有,煎饼也并非罕见之物,她随口这么一说,安无忧也就这么一听。
安无忧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苏小姐说得有理。”说完又看向桌上几乎没动过的吃食:“我记得苏小姐方才神色似乎有些匆忙,是着急想做些什么吗?”
既看出我神色匆忙,还拦着我说这样一番废话作甚?
苏梨腹诽,面上挤出浅笑:“没什么急事,若真着急,就不会与安掌柜说这么多了。”
话落,安无忧脸上笑意更甚,难得笑出声来。
“苏小姐果真是个有趣的人。”
“比起安掌柜,我还差得很远!”
两人你来我往的说着话,话里话外都是迂回试探,不需要更多的佐证,彼此都知道对方不像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安无忧唯一一句让苏梨觉得真实的话是他觉得苏梨有趣,因为苏梨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探究,带着好奇和深不可测的危险。
“苏小姐帮安某出谋划策,今日这顿饭,安某请了!”
安无忧大气的说,知道他不缺钱,苏梨也不推辞:“谢安掌柜!”
说完,安珏推着安无忧离开,从头至尾都没有贸然与苏梨说话。
等他们一走,苏梨招来茶楼伙计,将没吃完的饭菜打包。
伙计动作麻利的撤下饭菜,片刻后拿了一个食盒给苏梨,苏梨不疾不徐的下楼,转到茶楼后门,后门门口那堆马粪已经被清理干净,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苏梨盯着那门看了一会儿,穿过一条街道,将食盒里的饭菜都给了街边的乞丐,乞丐一哄而散,将苏梨的裙摆蹭得有些脏,她没有介意,刚想问他们点什么,忽然听见一个人嘀咕了一句:“今天这厨子怎么回事,猪肘子做得欠火候啊!”
到嘴的话被生生咽下,苏梨后背冒了一层冷汗,转身匆匆离开。
一般他们侦察敌情,要么从勾栏院入手,要么就从乞丐窝入手。
这两个地方看着最是腌臜,却也是情报最四通八达的地方。
也许是街边不经意的一句抱怨,也许是两人无意间的一番争执,都有可能被他们记住,成为有心人手里至关重要的线索。
这条街乞丐挺多的,这是苏梨刚刚在茶楼包间上看见的,她本想用吃食做诱饵,问问那李三是否经常出入茶楼,又是在何时何地买的那匹黑马,不料这些人竟是吃惯了楼里的东西!
苏梨也见过一些慷慨的富贵人家接济街边乞丐做善事,可这事落在安无忧身上,就莫名显得古怪起来。
心中的不安一点点放大,苏梨很快折身回到善世堂,已是午时,馆中只有三三两两的病人等着看诊,伙计带着苏梨去找岳烟,她正好将一位身怀六甲的少妇送出来。
苏梨侧身让开,岳烟一直将那少妇送出医馆大门方才回来,见苏梨面色有些不好,迅速回到诊室关上门。
因她接诊的多是女子,诊室里还有一个小隔间,苏梨在隔间四周都检查了一遍,岳烟用眼神与她确定房间没有古怪以后,仍压低声音开口:“发生何事?阿梨为何如此慎重?可是有人发现你的身份了?”
苏梨抿唇,一时也说不清自己与安珏结下的梁子。
“我方才在医馆门口看见一匹胡马。”
“怎会这样?”岳烟震惊,连忙又拉着苏梨追问:“骑着那马的人是谁?可是有细作混入京都?”
“你也知道胡人作风,若真是细作,做事不会如此粗心大意。”
苏梨分析,表情越来越凝重,岳烟也在军中待的时间比苏梨久,自然也不是那等无知之辈,很快想明白其中的道理:“阿梨的意思是,有人在故意试探你我?”
这一点苏梨原本是没想到的,在看见茶楼后门那堆马粪时,她才隐隐感觉自己落了套,而下套之人想做什么,她还无从知晓。
若是安珏因为之前受辱想要借机报复,苏梨还能见招拆招应对,若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自己,恐怕……
某些不好的猜想涌入脑海,苏梨浑身发凉,一把抓住岳烟的手:“姐姐的粮草可购置齐全了?”
“如此大量购买粮草恐会引起旁人注意,我尚未采办,只先联系了镖师说要运镖。”
“姐姐思虑果然周到,粮草暂且不买,这几日你便让镖师护你离京,路上再慢慢购置也无妨!”苏梨当机立断做了决定,岳烟见她如此,虽然未曾知道安家的事,也察觉出局势不大妥当。
“我走了那阿梨你怎么办?”岳烟紧张的问,反手抓着苏梨不肯放,犹豫片刻咬咬牙低声道:“阿梨之前不是好奇我是如何安全抵达京都的吗?是将军找了可靠的商队护我入京的。”
“……”
这话着实把苏梨惊到了,陆戟这人有多死板她知道得再清楚不过,如今局势不稳,岳烟作为医术高超的军医,待在军中也是安定人心的一个重要因素,他怎么会违背原则将她送走?
“阿梨对将军的心意,我们这些旁观的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将军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阿梨,你与我一起走吧,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回去如何向将军交代?”
岳烟说着哽咽起来,苏梨一时不知该先安慰她,还是该捂着发热的老脸羞怯一番。
她对陆戟的心思真的表现得有这么明显么?
气氛诡异的沉默了一会儿,苏梨先压下纷杂的思绪冷静下来:“阿湛还在京中,我不能抛下他不管,况且侯爷已经做了昭冤使,将军斩杀粮运使一事,转机很大,这种关键时刻我不能走,既然有人坐不住要试探我,那马脚也会露得更多!”
“那……”
“姐姐莫要再多言,最多三日,你安全出城以后,想办法托人给我个信。”苏梨不容拒绝的做下决断,岳烟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算是同意苏梨刚刚说的话。
刚说完话,门外传来脚步声,苏梨三两步跨到门边将门栓划开,然后若无其事的开口:“岳大夫方才所说的我都记下了,我会告诉二姐注意的,麻烦岳大夫再帮我二姐抓几副调养身子的药。”
说完诊室的门被推开,伙计引着两个病人走进来,岳烟拿起精巧的小称按照比例抓药。
四副药方方正正的打包好,用麻绳串在一起,苏梨递了铜板过去,拎走药包,走到门口又扭头看了岳烟一眼:“岳大夫,再见!”
旁人不知她这句再见背后的深意,只看见岳烟与她隔空相望,莫名的就红了眼眶。
从医馆出来,苏梨径直去了京兆尹府,一方面是为了做戏做全套,另一方面则是真的想去探望苏唤月。
医馆离京兆尹府有些远,苏梨到时已经过了晌午,府上之前有客,吃得酒足饭饱被京兆尹送出府来。
苏梨远远看着,没趁着人多凑上去找不愉快,闪身躲进附近转角小巷,不期然看见巷子里蹲了七八个蓬头垢面的乞丐。
这几个人约莫也没想到这种地方会突然闯进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几双眼睛打了照面均是一愣,互相瞪了那么几秒,其中一个乞丐率先回过神来,用石头把破碗敲得叮当响:“看什么看!这是我们的地盘,姑娘生得白白净净,怕是走错地方了!”
“……不好意思!”
苏梨道歉,转身走出巷子,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对劲。
一般乞丐行乞都会选择人流众多的闹市,就像之前茶楼外面那些乞丐,坐的巷子虽然没有商楼林立,却也是一些必经之路,来往的人众多,并不像这个地方如此僻静。
思及此,苏梨停下,转身看着这七八个人。
没料到苏梨还会半路回头,这几人脸上又是一阵怔愣,与苏梨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着,片刻后,苏梨明显感觉这些人的身体紧绷了起来,像是蛰伏的猛兽,在被人发现以后,准备伺机扑上来咬死对方。
苏梨走回去,她走得不快不慢,这个过程却被无限延长拉伸,她甚至能听到巷子里所有人的呼吸声。
小心翼翼,却又一触即发。
叮铃!
苏梨在离他们只有一步的地方停下,丢了一颗银裸子到刚刚那个缺了口的破碗里。
七八个人被那一声响惊着了,猛地站起身来,个个身形高大远甚常人,像几个小山包似的将苏梨团团笼罩,苏梨后退两步,露出受到惊吓的表情,无辜的睁大眼睛,怯生生的开口:“天凉,别坐在地上了,买碗热乎的馄饨吃吧。”
“……”
一群大老爷们儿被苏梨一句话整懵了,手别在腰上,差点收不住藏在身上的大刀。
苏梨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危急,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你们天天都在这里吗?我看你们很厉害的样子,要不要跟我回家,我家里在招长工和短工,你们可以在我家住下。”
“……我们不需要,姑娘不想惹上麻烦就赶紧走!”
其中一个人突然满脸凶相,苏梨瑟缩着又后退好几步,又不解又害怕的看了他们好几眼才跑出巷子朝京兆尹府跑去,临了还嘀咕了一句:“真是怪人!”
她将天真烂漫、有钱没地方花的千金小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那群人丝毫没有起疑,反而在蹲回去的时候集体讨伐了刚刚那个凶苏梨的同伴。
“人家小姑娘一片好心,你那么凶做什么?”
“就是!长得也水灵,就是不知道吃起来滋味如何。”
“说起来老子都好久没碰过女人了。”
“……”
接下来的话题便荤得不堪起来,所幸苏梨走远了并未听见,也免污了耳朵。
亮了楚怀安给的那块玉佩,门卫很是恭敬地将苏梨迎进府里,看见京兆尹府四处悬挂着的大红灯笼,苏梨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
远昭国的男子较邻国而言普遍会高一些,可基本都身形修长,带着股子挺松的刚劲,只有人到中年,大多数才会变得肥头大耳,但即便如此,刚刚那群人的身形都还是过于高大魁梧,透着股子荒漠的粗犷,像屠夫刽子手。
况且刚刚苏梨一番试探,这些人不图钱也不图温饱,分明是故意蹲守在京兆尹府外。
他们在蹲什么人?
正努力思索着,领路的下人开口提醒:“苏姑娘,这就是二少夫人的院子。”
苏梨闻声抬眼望去,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映入眼帘,院门上贴着新写的春联,挂着红灯笼,春联上是二姐惯用的清秀小篆。
院门敞开,趁着天气好,院子里的丫鬟正摆弄着拿出来晾晒的梅花花瓣,提步走进,院子角落种着一树腊梅,新年刚过,枝头的花朵已不见踪影。
院子里颇冷清,安静得很,苏梨微微皱眉,忽的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
二姐!
心头一紧,苏梨循声快步走进屋里,掀帘进去,没了阳光照射,屋里更冷,像冰窖一般,冻得人骨缝发寒。
“二姐?”
苏梨急急的唤了一声,咳嗽声戛然而止,几步之遥的床上,一只苍白的纤细的手掀开床帐,惊愕的朝她看过来。
短短一月未见,苏唤月的脸色比上次还要差上一分,苍白的病气笼罩不散,几乎要将她的面容模糊。
她的手发着抖,努力坐起身子,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终于不确定的颤抖着开口:“阿梨,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是我!
苏梨几个跨步上前,走到床边,握住苏唤月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手,半跪在了床榻前:“二姐,是我!”
说完这四个字,苏梨没了声音,喉咙哽得难受极了,苏唤月的手凉得惊人,眼泪也立时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却一刻不停的看着苏梨,不肯移开。
一别五年,俱是物是人非,两人的心境都是一样的,苏唤月将苏梨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终是拍拍她的手背松了口气:“回来就好!”
她的语气放松下来,身体也跟着放松,强压下去的咳嗽变本加厉的席卷而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苏梨忙拍着她的胸口帮她舒缓气息,绿袖也终于回过神跪到床边给她喂药。
“夫人快把药喝了吧,别叫三小姐听着揪心。”
绿袖劝着,好半天才与苏梨一起把一碗药喂完。
喝了药,苏唤月的咳嗽慢慢止了下去,拉着苏梨坐到床边,招呼着绿袖去烧水泡茶,被苏梨叫住。
“如今天这样冷,二姐身体又不适,屋里为何没有烧炭?”
“今日还有暖阳,况且马上就开春了,哪里还需要烧炭?”苏唤月浅笑着回答,丝毫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又给绿袖递了眼色,把人支使出去。
苏梨哪里不知道她这打碎牙齿和血吞的性子?心中有气却没在此刻与她争执,也不见外,起身从屋里又找了一床被子给苏唤月盖上。
那被子被面用料还可以,抱起来绵软,看上去还很新,反观苏唤月身上盖的那床却是连被面都洗得发白了。
“二姐还生着病,就算不烧炭火取暖,也该多盖一床被子才是!”苏梨嘴上埋怨着,俯身细致的帮苏唤月掖被角。
苏唤月笑弯了眼眉:“阿梨还是像五年前那样,嘴硬心软。”太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温暖,她开心极了,从里到外都散发着喜悦。
真好,时隔五年,阿梨一点都不曾与她生分。
“谁对我好,我自然对谁心软,若是对旁人,我这心却早已冷如铁石!”苏梨堵着一口气回答,目光又在屋里四处打量。
京兆尹家里不比尚书府,一应陈设俱是普通,甚至连苏唤月当初的闺房都赶不上,且这屋子朝向不好,今日阳光如此明媚,却没有一丝光晕透进屋里来。
一般人家,哪有主屋如此不堪?
“二姐怎地住在此处?这是主院吗?张……姐夫住在何处?”
她本想直呼张岭名讳,但又怕让苏唤月不好做,半路生生扭转了称呼,苏唤月垂眸低咳一声,尽管竭力伪装,面上还是浮出一丝落寞:“这些日子我病得厉害,就搬到这里小住几日,免得给公公婆婆添晦气。”
小住几日?刚刚那领路的下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苏梨气得握紧拳头,面上无法伪装,一片冷然:“是吗?那二姐病好以后便会搬回主院吗?”
这句话不知道刺到苏唤月哪根神经,她的脸色又白了一分,无意识的拉着苏梨的手喃喃自语:“阿梨,其实住这里也挺……挺好的。”
她的眼底有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惶恐不安,苏梨立刻想到之前在医馆绿袖提起张岭一生气就要折辱于她的事,顿时心痛如绞。
那畜生究竟使了怎样恶毒的手段,才会叫二姐怕成这样?
苏唤月到底病得不轻,一时并未察觉到苏梨的情绪翻涌,苏梨沉声安慰了她一会儿,药效上来她便有些昏昏沉沉想睡觉,迷迷糊糊间仍拉着苏梨的手不放:“阿梨,别走,我就睡一会儿,一会儿醒了给你做好吃的。”
“好!”
苏梨柔声答应,苏唤月很快便睡熟了,没一会儿,绿袖拎着茶壶回来,身上多了一片污渍,不知是被人泼上去的,还是在哪儿跌了一跤。
苏梨小心翼翼的把苏唤月的手放进被子里,拉着绿袖走出院子,低头看那茶壶一点热气都没有,探手一试触到一片冰凉,竟是冰水。
“二姐不是让你去烧热水吗?怎么弄成这样?”
苏梨冷着脸问,绿袖受了委屈,眼眶红得不行,咬着牙回答:“厨房的人看夫人不受宠,总是逢高踩低,要刁难我们!”
整整五年,苏唤月在京兆尹府里受的委屈岂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得完的?仅凭苏梨这短短一刻钟的所见所闻,只能窥其冰山一角!
苏梨气得心肝脾肺肾都揪着疼,当即抢过绿袖手里的茶壶冷声命令:“厨房在哪儿,带我去!”
绿袖也是受够了任人欺负的日子,当即也顾不得什么,红着眼梗着脖子便带着苏梨气势汹汹的超厨房去了。
晌午过了没什么事,厨房的一干人等正坐在院子里嗑瓜子晒太阳,有那嘴碎的还在嘀咕,说这个月张岭又去了多少次揽月阁,苏唤月又挨了多少次打。
说到兴头,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然而还没笑完,就见平日里忍气吞声的绿袖领了个漂亮的女子跨进院子。
“小贱蹄子,都说了现在不生火没水,你又跑来做什么?你家夫人是要渴死了还是怎的?真那么急喝口冷水先把命续着不成吗?还以为自己多精贵呢!”
说话的是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婆子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吐着瓜子壳,一脸尖酸相,看得出平时没少用这样的话糟践绿袖。
苏梨也不多问,把绿袖拉到身后,上前就是一茶壶砸在那婆子头上。
这茶壶做得不精致,质量倒是极好,那婆子嗷的一声,脑袋被砸出一个血窟窿,苏梨手里的茶壶却半点破损都没有。
刚过了年,众人领赏领得不亦乐乎,没想到会有人冲进府里闹事,全都愣在那里,那婆子倒在地上嚎了三四声,其他人才冲上去把她扶起来。
绿袖也吓了一跳,不过之前已经见识过苏梨打张岭,这会儿再看见苏梨打人,她便不害怕了,反而透着股子兴奋。
三小姐打得真好,这些人平日惯会欺负夫人,也该叫他们知道知道厉害!
想到这里,绿袖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旁人不认得苏梨,一见绿袖这样,顿时都撸起了袖子,咬牙切齿:“绿袖你这个贱蹄子,上哪儿找来这么个疯女人,竟敢在府上闹事,让夫人知道你就死定了!”
“是吗?我还怕你们夫人不知道呢!”苏梨冷笑一声,扭头命令绿袖:“把门关上!”说完拎着茶壶冲过去。
这些人平日干活就懒散,打架也只会抓挠撒泼,哪里敌得过苏梨,不出片刻,一群人便都哎哟哎哟的躺在地上嚎叫,有的胳膊折了,有的破了相,却被苏梨一身力破千军的气势震得不敢再说什么不敬的话。
茶壶终究还是碎了,只剩一圈残渣挂在壶把手上,苏梨随手扔到地上,踩着众人坐到方才那个婆子坐的矮凳上,悠然自得的磕了一粒瓜子。
绿袖守在门边看得目瞪口呆,刚要给苏梨拍手叫好,院门被人重重的拍了两下:“绿袖!开门!”
声音尖利,是一等丫鬟才有的威风,绿袖吓得一抖,下意识的看向苏梨,苏梨拍拍手,处变不惊的开口:“开门,躲我身后。”
得了吩咐,绿袖这才把门栓取下,然后兔子一般蹿到苏梨背后躲着,那气焰嚣张的大丫鬟没想到绿袖这么听话,摔了个狗啃泥,惹来一通哄笑。
“有什么好笑的,都笑什么?”
一个肃穆的声音压下来,笑声全都消散,魏氏端着当家主母的架势高傲的走进来,眼睛扫了一圈,见地上的人都挂了彩,脸沉了下来。
“苏小姐,今儿才初四,还没过元宵,你跑这儿我府上来闹这么一出想干什么?”魏氏沉着声问,许是主母当久了,这人的面目便都会变得差不多。
魏氏现在的嘴脸就和赵氏在苏梨脑海中一样面目可憎。
“夫人误会了,我今儿是来探望我二姐的。”
满院子的人哀嚎着躺着,苏梨却面不改色的说着是误会,魏氏眼角狠狠抽搐了一番,想压下怒火却没能成功,指着苏梨的鼻子骂道:“都说庶女上不得台面,你姐是如此,你更是不要脸,像你这样的人,就不该进来脏了我京兆尹府的门!”
这话说得直白露骨,苏梨不在意别人如何说自己,却在意苏唤月,当即一个眼刀子甩向魏氏:“我二姐贤良淑德,从未有越矩之行,反观张岭,沉迷酒色整日寻花问柳,身为男子一把年纪却毫无建树,是我二姐上不得台面还是他上不得台面?”
苏梨说得义正言辞,气势远在魏氏之上,魏氏气得都要吐血。远昭国自建国以来,她还没听说过小姨子在新年伊始的时候到婆家闹事,与姐姐的公婆对骂的!
这都是什么人?
魏氏浑身颤抖,气得眼眸睁大,布满血丝:“苏梨,你目无尊长,今日是要与我撕破脸皮,害你二姐被休成为人人耻笑的弃妇吗?”
“休妻?且不说我二姐从未犯过七出之中的任何一条,我单问你一句,这婚事是陛下亲赐,你们敢写休书吗?”
苏梨悠然反问,张岭和魏氏一直就是仗着这婚是御赐的,才敢如此对待苏唤月,如今苏梨将这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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