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牢房与以往一样,即便点着烛火也很阴暗,空气是潮湿的,带着股子腐臭味儿,走在里面,带着死气的阴冷直往骨头缝里钻,搅得人心神不宁。
苏梨没想到自己回京以后,会接连的进大理寺,且每一次都是因为苏挽月。
“咳咳!”
喉咙发痒,控制不住的咳嗽,在寂静空荡的牢房甚至能听见回声。
腰间横过来一只手,轻轻一捞将她带离地面,另一只手探到额间,燥热的掌心覆在同样热得发烫的肌肤上,叫人越发的烦躁。
苏梨皱眉拍开楚怀安的手:“我没事!”
她说着没事,语气却软绵绵的,虚弱的紧,分明是很有事的样子。
“一会儿有御医来,别说话!”楚怀安命令,不由分说直接把苏梨横抱起来。
身体受了寒,火炉似的发着烫,四肢都虚浮无力,苏梨挣了两下,实在挣脱不开也就随他去了,脑袋晕乎乎的靠在他胸膛,神智在灼热的浪潮浮沉。
到了牢房,苏梨已经完全人事不省,原本苍白的脸烧得红彤彤,呼出来的气都跟着了火似的,饶是楚怀安不懂医理,也知道她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好。
毕竟她身上的烧伤还没痊愈,她的身体还很虚弱。
“御医呢?”
楚怀安抱着苏梨厉声质问,心里焦急,他的声音裹着怒火,胸腔跟着震动,震得苏梨很不舒服,不满的哼了哼,伸手推拒着想要逃离。
楚怀安摁住她的肩膀,低声安抚:“没事,御医一会儿就来。”
事实上御医根本不会来,苏挽月和腹中胎儿的情况虽然已经没那么危急,但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要守在潋辰殿严阵以待,以防出现什么意外。
一直烧到天快亮的时候,一个穿着黑色披风的娇小人影在狱卒的指引下来到牢房,牢房门打开,揭下披风,露出岳烟焦急的脸。
“阿梨怎么样?”
岳烟问着跪到苏梨面前,摸摸她的额头,又抓着她的手腕诊脉,眉头拧成麻绳:“怎么烧成这样?”
说完,目光落在那块烧伤的疤痕上。
“她的脸……”
“不小心烧伤的。”楚怀安说得含糊,岳烟立刻联想到昭安楼前不久被雷劈后烧的那场大火。
“她总是这样不要命的胡来!”岳烟哑着声说了一句,咬着牙没哭,撩开苏梨的袖子和裙摆查看她身上的伤势,见她膝盖跪得一片青紫,肿得不像话,眼泪一下子奔涌而出。
“侯爷那日不是答应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吗?怎么还让她被伤成这样?”岳烟哭着问,心疼得不得了。
她原以为离了边关的战火,苏梨回京以后能过得好一点,少受些伤害,没想到现在反而比在边关受的伤还要多。
在边关受的伤好歹是为了抵御外寇,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楚怀安紧紧的抱着苏梨,喉咙哽得说不出一句话。
他无法回答岳烟,自己怎么会一再让这个女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伤,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护她周全。
“她这样烧着不成,我马上出去捡药熬了让人送进来,劳烦侯爷问狱卒要些热水,帮阿梨擦下身子散热,注意别碰到伤口,牢里的环境太差了,必须尽快让她从这里出去!”
岳烟说着站起来戴上帽子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回头看着楚怀安,面容笼在一片阴影中,楚怀安只听见她轻柔的声音:“侯爷觉得阿梨是谋害贵妃与皇嗣之人吗?”
“不是!”
“那侯爷知道是何人害她吗?”
“……”
楚怀安没有立刻回答,呼之欲出的答案堵在嗓子眼儿,喉咙撕裂一般的疼。
岳烟等了片刻没有等到答案,也没再纠结,拢了披风大步离开。
牢房陷入死寂,楚怀安等了一会儿问狱卒要了热水。
苏梨虽然是以谋害皇嗣的重罪关进来的,但案子尚未定罪,楚怀安的要求狱卒还是不敢不答应,很快送了热水来。
楚怀安拧了帕子帮苏梨擦身子,他没做过这个,做起来笨手笨脚,好一会儿才摸索出点门道,熟练了些。
苏梨烧得糊涂,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鼻子堵了,呼吸沉重得好像胸口压了一块巨石,楚怀安抬手想解开两颗盘扣帮她理顺呼吸,手刚碰到衣领,苏梨忽的睁开眼睛。
烧得厉害,她眼底布满了血丝,眸光没了平日的清冷,泛着水光,露出病中特有的柔弱。
“我帮你把扣子解开一点。”
楚怀安解释,指尖极有分寸的拨开两颗盘扣,没碰到她胸口的肌肤。
苏梨眨了眨眼,抬手用手臂压在眸上,像是被昏暗的烛火搅了睡意,楚怀安脱了自己的外袍给她盖上,又让苏梨的脑袋枕在自己腿上,用身体替苏梨遮挡了光亮。
“睡吧。”
他难得一次周到温柔,苏梨想到很多年前,她提过一次晚上看书太伤眼睛了,这人便派人去搜刮了些法子,亲自用猪皮熬制了一个灯笼罩给自己,盖上灯罩,烛光便柔和下来,又很是透亮,丝毫不会影响看书。
那是楚怀安第一次送苏梨礼物,苏梨还记得那个猪皮灯笼上面还画了一只肥墩墩的小猪,小猪额头上写着一个小小的‘梨’字,是他故意调侃她像猪一样。
看见那灯笼,苏梨嘴上气恼的骂了他好久,却把那个灯笼一直放在床头用了很多年,哪怕后面坏了,都舍不得丢掉。
他给她一星半点的好她都记得,哪怕后来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也不曾从心底抹去。
“侯爷。”
苏梨低唤,脑子仍昏沉沉的灌了铅一样,神智却清醒起来。
“我在。”
楚怀安回答,把外袍往下拉了拉,把一方热帕子搭在苏梨额头。
“上次宫宴,你还记得贵妃娘娘赐了我一支白玉簪吗?”苏梨问,把手放下,仰头与他对视,他抿着唇,俊逸的脸庞被昏暗的烛火投射出大片阴影。
“陛下那日几次三番看我头上的簪子,后来还问过我簪子的来历,我虽不知道那簪子有何深意,却也知道恐怕不是俗物,后来那幅母子平安图上,我的确动了一点手脚。”
苏梨说完这句话,楚怀安的身体很明显的绷紧变僵,苏梨装作未觉,继续道:“我刻意把那支白玉簪画上去,想必你还记得那夜陛下到贵妃娘娘宫里小坐了片刻又离开,如果我没猜错,陛下会离开是因为那支玉簪。”
苏梨说着,撑着身体坐起来,不顾楚怀安的阻拦靠在一旁的草堆上与他对视。
“我在画上画那支玉簪,心思的确不纯,在我看来,她害了二姐、先生和核儿,总要付出些代价,我没有想害她腹中的孩子,但有那幅画在,她若还有一丝良知,便日夜都不得安宁,我没在画上投毒,但我用那画逼她走了这步险棋。”
苏梨说着舔唇笑起来,烧得发红的脸像极年少时的娇怯不胜,楚怀安垂在身侧的手攥紧,用力到骨节发白,骨头咔咔低响。
“我原以为她会寻个高明的法子借刀杀人,没想到她竟然狠到连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都能利用。”说到这里,苏梨眼底闪烁出奇异的光芒,有种大仇终得报的痛快:“她怕我害她,总要先下手除掉我这个隐患,这一次却聪明反被聪明误……”
谋害皇嗣是多大的罪,苏挽月是有多大的自信,才敢拿自己在后宫唯一的依仗涉险?
说完积攒在心里的话,苏梨浑身的力气都被抽掉,后背冒出虚冷的汗,她伸手把楚怀安的外袍拨到一边,抱着胳膊蜷缩成一团。
“我伤了侯爷护在心尖上的人,如今这一番罪都是我该受的,侯爷日后不必再对我心怀愧疚。”
她背对着楚怀安,没有看见他满脸的震惊和眸底的受伤。
回京以后,她凭着一腔孤勇,无论有什么样的危险都要去闯去试,哪怕遍体鳞伤也决不后退,所有的事,她心中早有决断和计划,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改变。
她胸腔那颗心,在五年前的流言蜚语中筑起了高墙,再也不会对他放开。
“如果你跟我说清楚,我未必……不会帮你。”
楚怀安低声说,胸腔又酸又痛,想让苏梨转过头来看着自己,手抬到半空却不知道该如何放下,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触碰。
“我知道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滋味,如果事先告诉侯爷我要伤她,侯爷应该更愿意被我捅两刀解恨吧。”
“……”
楚怀安没了声音,苏梨说的每一个字都死死的戳在他心底,叫他没办法说出一句话来反驳。
“侯爷要爱她护她我不拦着,只是有些债,既然是她欠的,便由不得别人替她还!”
说完最后这句话,苏梨彻底没了力气,放松身体躺着,明明虚弱得不像话,却又像贝壳一样,用坚硬的外壳阻止旁人的靠近。
白玉簪的事,她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她动了手脚,起了心思,可她偏偏要把这些摆到楚怀安面前说得明明白白,非要把那些含糊不清的稀泥分个泾渭。
他要护着苏挽月,她不拦着,也不再与他有分毫的牵连,他给的好给的弥补,她都悉数退还。
现在的形势很明白,苏梨是谋害皇嗣的第一嫌犯,要替她洗清罪名,必然要查清背后真正的下毒之人,而楚怀安若是要护着苏挽月,只能帮苏挽月做干净,把罪名强加在苏梨头上,让苏梨做个冤死鬼。
苏梨心里已经认定楚怀安会选择苏挽月,所以才会说出刚刚那番话,把一切都摆到明面上。
她对他没有期许,便先断了自己的后路。
他们互不相欠,他要做出怎样的选择是他的自由。
阴暗冷湿的牢房,被苏梨擅自割据成两个世界,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梨再度咳嗽起来,楚怀安让狱卒换了盆热水,捡起苏梨丢到一边的外袍重新给她盖上,感受到她的身体有些发凉,轻轻把人搂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取暖。
第二天天刚大亮,张德奉旨来接楚怀安出狱,和他一起来的还有请命来牢里照顾苏梨的岳烟。
岳烟从后半夜一直跪在楚凌昭寝殿门外,想把苏梨接到宫里诊治,但她到底不是有皇家正统血脉的公主,楚凌昭不会宠着她,她只能退一步,自己带着药材到牢中给苏梨诊治。
因着昨夜的对话,岳烟全程没看楚怀安一眼,只低垂着头,进入牢房以后,立刻拿了一瓶药汁给苏梨喂下。
楚怀安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开口承诺:“我会还她清白!”
他用的自称,并没有用本侯,岳烟的动作顿了一下,没说什么,撩起苏梨的袖子小心翼翼的帮她伤口消毒。
楚怀安跟着张德走出牢房,张德见他面色阴沉,不由从中调和:“侯爷,陛下也没真跟您生气,就是让您冷静一下,您昨夜毕竟是擅闯了御前,这要是落在别人头上,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贵妃与腹中皇嗣可安好?”
“昨儿整个太医院的御医轮流守了一夜,总算是化险为夷了,今早贵妃娘娘已经苏醒过来,只是身子还很虚,没说几句话又睡了过去,太医院的诸位大人都还守在潋辰殿呢!”
张德汇报着宫里的情况,楚怀安步子迈得极快,上了宫里来的马车又问:“昨天京兆尹抓的那两个人关哪儿了?”
“关内务监呢,今日下朝后,陛下还要亲自提审。”
“那幅画呢?现在何处?”
“那画可是重要证物,陛下叫专人保管着呢,侯爷若是要看,还得向陛下求了恩准才成。”张德费力爬上马车回答,老胳膊老腿走了这么一遭便累得有些气喘。
楚怀安靠在马车壁上没有说话,张德喘了一会儿气察觉气氛不对很有眼力见的闭嘴敛息装透明人。
一路回了宫,楚怀安领着张德一起直奔内务监,本想先提审药铺那父子俩,半路忽见宫人慌慌张张的跑着,随手揪住一个人:“跑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证……证物鉴走水了,烧了好些东西!”
那宫人劈着嗓子回答,人已被吓破了胆,张德一听,拍着大腿哀嚎:“这些个贱蹄子,脑袋都不想要了吗,竟然让证物鉴走了水!”
说到一半,张德老脸一白,惊疑不定的提醒:“糟了!侯……侯爷,那幅画就放在证物鉴呢!”
楚怀安眼神一冷,掉转脚步大步朝证物鉴走去,张德提着两条小短腿在后面追着,只觉得今年流年不顺,所有的事上赶着凑一块儿了。
证物鉴放着的一般都是极重要的卷宗,随卷宗一起存放的还有当时涉事案件的重要证物,平日都会有专人看护。
今日白天,宫人照常进来打扫了屋子,清点卷宗和证物数量,确认无疑后宫人离开,没多久却闻到木柴燃烧的味道,推开门被呛鼻的浓烟挡了视线,当即一慌,连忙出去叫人灭火。
几盆水一泼,众人这才发现火势其实并不大,只烧了一点帐子和一幅字画。
那字画不是别的,正是昨日发现谋害苏贵妃和腹中皇嗣的母子平安图。
几盆水一泼,烧了一半的字画被打湿,轻轻一扯就会坏掉。
一众宫人吓坏了,正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弥补,楚怀安已大步跨进证物鉴。
“拜见侯爷!”
众人跪下行礼,个个全都低着头,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摘了脑袋。
“证物鉴怎么会突然起火了?第一个发现起火的人在哪儿?”楚怀安冷声问,见那画卷被烧了一半又被水泼得湿了个透彻,下颚紧绷如利刃。
“回……回侯爷,是……是奴才发现的!”
一个瘦弱的太监哆哆嗦嗦的爬出来,他吓得不行,不知是尿了还是被人泼的,身上的衣服湿了大半,衣服也穿得歪歪扭扭。
“你仔细回想一下当时这里可有什么异样?”
“奴才……奴才当时刚清点完屋里的东西,然后去倒脏水清洗抹布,谁知回来就看见屋里冒出黑烟起……起火了,奴才就赶紧叫人来灭火。”
太监结结巴巴的说,身体抖如筛糠,根本不敢抬头。
在他说话的时候,楚怀安的视线飞快的在屋里扫视了一圈,证物鉴很大,里面还有好几个隔间,整整齐齐的排列着木架,木架上全是历朝历代的绝密卷宗,泼水的范围只在进门右拐的方寸之地,且只烧毁了半幅字画。
“一共就只烧了半幅字画,这个火势,你自己随便拿个东西都能扑灭,你为何要虚张声势?”楚怀安质问,太监吓得整个人几乎贴在地上,大声哭嚎:“奴才冤枉!侯爷,奴才冤枉啊!奴才推门进来的时候,屋里全是浓烟,根本看不清屋里的情况,奴才才出门去叫的人啊!”
太监喊得嗓子破了音,语气焦急,生怕说慢了一个字就被楚怀安拖出去斩了。
这种情况下,他不像是说的假话。
楚怀安抿唇思索,提步在屋里转了一圈,余光忽然看见一个书架角落滚落了一个竹筒。
竹筒有婴孩儿拳头大小,边缘有灼烧留下的黑色痕迹,足有七八寸长,里面还有没有焚烧完的燃料,颇有点像重阳节时买来熏逐虫蛇的加大号雄黄烟雾弹。
有人故意烧了那幅母子平安图,却又用烟雾弹预警叫人来扑火?为什么?
楚怀安疑惑,御前带刀侍卫带着人赶来:“证物鉴失火,陛下让所有人到御书房候审!”
话落,原本就吓得不成样的宫人,被御林军拖到御书房,楚怀安拿着那个竹筒、拎着湿哒哒的画卷一起过去。
楚凌昭才刚下朝,上朝的时候被一群老古板各种进言说要早日缉拿幕后凶手严惩谋害皇嗣之人吵得脑袋疼,下朝后各种事又层出不穷,他面色不愉的揉着太阳穴,楚怀安把自己刚刚简单审讯得来的结果跟他说了一遍。
楚凌昭原本就是要问赵寒灼案子进度的,下朝后便把他留了下来,听完楚怀安的话让他把两件证物交给赵寒灼察看。
赵寒灼到底办案经验丰富,一看那竹筒就知道是有人故意放的烟雾弹,目的就是让人误以为火势很大,那太监发现起火的时候,纵火之人极有可能就在屋里,只是借着浓烟的遮挡没有被瞧见,等太监去叫人来扑火的空档,纵火之人便堂而皇之的逃跑了。
看完竹筒,再看那只剩下一半的画卷,赵寒灼眉头微皱。
这画放入证物鉴的时候是卷起来的,之所以没被烧完,也是因为卷成一卷并不助燃,如今被水打湿,上好的宣纸全都黏在一起,要想打开纸张必然会被损坏,且无法复原。
“陛下,可否让人抬一桶水进来?”
“准!”
宫人很快抬了一大桶水到御书房,赵寒灼把剩下半幅画卷全部放入水中,轻轻解开系在上面的绳子,接着水的浮力一点点让卷轴展开。
刚展开一半,画上晕出几缕紫红色疑似颜料的东西。
“奇怪。”
赵寒灼嘀咕了一声,又上手在画纸上摸了摸。
“爱卿发现了什么?”
楚凌昭打起精神问,赵寒灼把剩下的画卷全部展开,水里的紫红色越发多了起来。
“陛下,此画原有的墨中加了石蜡,画成墨干,只要画纸无损,可保存千年,即便不小心滴了水在上面,笔墨也不会被毁坏晕染开,然而方才臣将画浸泡于水中,画上却被泡出紫红色不明物,应是画成以后,有人以此物为墨,又在此画上描了一遍!”
“宣高太医!”
楚凌昭下令,不多时,高太医背着医药箱哼哧哼哧的跑来:“臣……臣……”
楚怀安受不了他这样慢吞吞的大喘气,揪着高太医的衣领把人拎到桶边:“闭嘴,验一下水中的紫红色是何物!”
“好,请陛下侯爷稍等片刻!”
高太医压着呼吸说,放下药箱,让人拿了一只茶杯从桶里舀了一杯水,又洒了些白色粉末进去。
白色粉末一进去,水立刻沸腾起来,咕噜噜冒着泡,没一会儿,一股极淡极清幽的香味蔓延开来。
高太医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跪下:“启禀陛下,此物乃紫织捣成的汁水,昨日下官听闻太医院的同僚查验过此画,便试着往里面撒了一把乌什粉,方才的味道便是麝香。”
“如此说来,画中含有的紫织,是画好以后再描上去的?”
“是。”赵寒灼回答,犹豫了一下补充道:“作画之人既知晓用石蜡保存墨画,若要用紫织,一开始便可直接混在墨汁之中,这样内务宫人要查验,也很难查验出来。臣以为,苏小姐真的要谋害皇嗣,没必要再多此一举,这画上的紫织汁恐怕是旁人画上去的。”
赵寒灼在朝中向来鲜少与人亲近,更不会在任何事上偏袒某个人,如今肯为苏梨说上这么一句话,已经是十分不易。
楚凌昭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顺着他的思路道:“若依爱卿所言,这画一开始并没有任何问题,当初又是由朕亲手交给爱妃挂在潋辰殿的,能在那画上动手脚的会是何人?”
还能有何人?
这个可以怀疑的范围其实已经缩得很小了,但赵寒灼并没有断言,躬身行礼:“臣不敢妄自揣测,还需继续查验一番才行。”
“谨之以为呢?”
楚凌昭看向楚怀安问,楚怀安神色晦暗的看着那一桶变成紫红色的水,绷着脸开口:“臣也以为在画上动手脚的另有其人,但今日证物鉴的火来得蹊跷,倒像是有人故意要将这画上的线索送到我们眼前一样,臣担心此案并不简单,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与赵寒灼的分析都十分在理,楚凌昭点头,让赵寒灼继续负责案子的推进,楚怀安辅助,以免赵寒灼以外臣身份在后宫查案多有不便。
两人领了旨自行离开,高太医被单独留下。
楚凌昭没急着说话,不动声色的翻看着没处理完的奏折,高太医惴惴,最近这一颗心脏都不太能安分的待在胸腔了。
“陛下可……可是有话问臣?”
“朕最近发现爱卿似乎与谨之的交情甚好,爱卿与谨之年岁相差十余载,朕怎么不知道爱卿竟与谨之有什么相同的兴趣爱好?”
楚凌昭幽幽的说,抬手在奏折上画了个圈,高太医胖乎乎的脸上顿时冷汗直下:“侯爷喜欢广交好友,平日昭陵夫人有个头痛脑热的,臣便到府上去瞧瞧,一来二往,侯爷与臣便有了些交情。”
昭陵夫人,是老侯爷离世以后,楚刘氏获封的诰命。
“是吗?”楚凌昭反问,高太医刚要点头,楚凌昭忽的放下朱笔,将手中的折子丢到高太医面前。
折子不重,落地以后发出轻微的声响,高太医却被吓得抖了一下,拿起折子,整个人的魂更是差点吓飞。
这折子上不是别的,正是他这几年在太医院的出诊记录和去逍遥侯府的记录。
有十好几处被楚凌昭用朱砂笔圈出来,两者正好与他去给苏挽月看诊的时间对应上。
“朕怎么不知道朕的爱妃与昭陵夫人连生病都这么有默契?”
这虽算不得是什么铁证,可摆在这里也不容他在狡辩什么。
高太医连忙磕头:“请陛下恕罪!臣……臣与侯爷绝对没有密谋什么坏事!”
先把最重要的一点撇清,高太医平日装不了什么事的脑袋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只能想到苏梨,当即一口咬定:“侯爷心仪苏三小姐,苏小姐离京之前曾拜托侯爷照顾贵妃娘娘,侯爷碍于身份无法经常进宫,便嘱托臣在帮贵妃娘娘调养身子的时候用心些!”
“依爱卿之言,谨之对苏家这位三小姐当真是用情至深呢。”
楚凌昭似笑非笑的说,语气里带着看穿一切的通透,听得高太医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臣所言句句属实,陛下不信可以查验臣这些年开具的处方。”
高太医咬定青山不放松,打死不承认别的,楚凌昭今天既然会留下他说话,自然是已经让人验过那些方子。
方子的确比给其他嫔妃的要用心些,若是极难入口的药,便想办法加些甘草调味,若是滋补身子的药,必再多加两味养颜排毒的,对身体只会有益,绝无害处。
“高大海,朕记得你上次说自己师承岳兆吧?”
“是,陛下记忆力过人!”高太医汗涔涔的拍马屁,楚凌昭笑了笑:“岳兆的医术你学了八成,他的风骨,你怎么一成也没有学会?”
“……臣愚钝!”
高太医僵着老脸回答,拿不准楚凌昭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嫌自己没有风骨要将自己从太医院除名发落回老家?
正想着,楚凌昭已切入下一个话题:“爱妃与腹中的孩子已化险为夷,朕想知道,孩子出生以后,可会有损?”
“贵妃娘娘腹中的是皇嗣,自有皇恩厚泽庇佑……”高太医随口就把那些拍马屁的官话拎出来,楚凌昭面色微沉:“高大海,朕要听实话!”
“回陛下,腹中胎儿尚未成形,在母胎受震,影响颇深,即便顺利降生,恐怕也会……会有先天隐疾!”
这话若是放在以前,就算是刀架到脖子上,高大海也绝对不会说的,可楚凌昭刚丢了本折子在他面前,他怎么还敢撒谎?
“比如会有哪些隐疾?”
“陛下臣只是说一种可能,并不一定……”高太医还想垂死挣扎一番,被楚凌昭的眼刀子一剜,当即老实下来:“五官四肢可能某处会有缺陷,也有可能先天智力发展不足,成为痴儿。”
痴儿!
在这皇宫大院,若是生下来就是个痴儿,就算一生衣食无忧,也只能沦为天下人的笑话罢了。
楚凌昭觉得这事很是荒唐,荒唐得近乎可笑。
在重重御林军保护的皇宫之中,在他的眼皮之下,他身为帝王连一个尚未成型的孩子都护不住!
心里觉得荒唐可笑,他也确实笑出了声:“呵呵,看来是朕一直都太心慈手软了呢!”
咕噜!
高太医被楚凌昭这一声笑吓得咽了口口水,他想说点什么,却没有胆子开口,只能担惊受怕的看着年轻的帝王褪去往日的平和亲近,露出骨子里帝王的凉薄狠绝!
……
入夜,楚怀安坐在内务监阴暗的小牢房里,冷眼瞧着被绑在刑架上刚受过一轮刑的父子俩。
一开始那少年郎还会大骂大叫,现在倔强地小脑袋瓜已经耷拉下去变得奄奄一息。
那夜面圣他尚且不知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意味着什么,如今已深切的体会了一番。
他说的话,会将自己和旁人,推入无尽恐怖的炼狱!
然而饶是如此,他嘴里呢喃的依然是那句:“初二那夜,她穿着披风,遮了大半张脸,提着一盏灯笼,来买紫织。”
楚怀安抬手制止施刑的人,他起身走到少年面前,与少年平视:“初二那夜,我一直坐在你说的那位姑娘院墙上,她那天晚上有没有出门,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只问你一句,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少年的意识已经不那么清醒了,根本没听进楚怀安说了什么,继续喃喃低语,旁边的中年男子看着,老泪纵横,可因为舌头受了伤,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们都是老实人,不曾想过会卷入这样的惊天大案中,也不曾想会遭受这样的严刑逼供。
楚怀安退开一步,站到两人中间,微微拔高声音:“本侯听说你们家还有个女儿,七岁就入宫做了宫女,她一直乖巧听话,将在宫中得的俸银全都送出宫来补贴家用,那家药铺也是用她攒的钱开的。”
“呜呜呜……”
听到楚怀安提及女儿,男人哭得更凶,少年也重新打起精神,饿狼一样直勾勾的盯着楚怀安,眼底泛着幽光,想扑上来咬他一口似的。
“你们与人合谋谋害皇嗣,已是罪不可恕,若是到现在还死不悔改,要构陷旁人,本侯即便有心,也护不住你们拼了命都要保护的那个人了。”
“混蛋!我姐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许动她!”
少年终究阅历尚浅,被楚怀安这么一激,便藏不住事,小狼狗一样冲楚怀安嘶吼起来,楚怀安眼睛眯了眯,抬手扣住他的下巴:“你姐无辜,被你陷害的人就不无辜就该死了?我劝你趁着本侯现在还有耐性赶紧把你知道的都说了,不然到时天王老子都救不了她!”
少年死死的瞪着楚怀安,眼神透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似乎根本不相信楚怀安刚刚说的话。
两人正僵滞着,房间门忽的被推开,赵寒灼板着一张脸从外面走进来:“人找到了,在冷宫的一处废井底下,尸体已经腐烂了。”
楚怀安:“……”
赵大人,你他妈来得还真够及时的!
少年和男人都被赵寒灼的话震住,俱是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片刻后,少年先回过神来,拼尽全力挣扎,挣得架子上的铁链哗啦作响:“谁?你说谁死了?谁的尸体腐烂了?你给我说清楚!”
赵寒灼不说话,抬手将一个脏兮兮的荷包递到少年面前,荷包许是刚从尸体上解下来的,还散发着浓郁的令人作呕的尸臭味。
少年像被人点了穴一样一动不动,他怔怔的看着那个荷包,突然发狂:“啊啊啊!骗子!你们两个骗子!我姐不可能死的!那个人说了,只要我们帮她办事,我姐就会平安无事!”
少年吼得声嘶力竭,手脚被铁链磨出深深的血痕,他却感觉不到痛一般,赵寒灼面无表情的听着,抓住关键信息追问:“那个人是谁?”
少年发完狂又失力的垂下头去,一个劲的重复着:“不可能!我不相信!”
赵寒灼早就看惯了这些犯人各种各样的状态,也没个怜悯之心,波澜不惊道:“要我把尸体带来给你看看么?”
楚怀安:“……”
赵大人,你不怕把案犯刺激得咬舌自尽么?
楚怀安腹诽,敛了方才的凶狠,装出一脸温和,好声好气的冲那少年道:“你口中说的那个人并没有如约保护好你姐姐,如今她尚未入土为安,你若是开口交代,我还能替她寻个地方把她安葬了,是继续咬牙不松口还是坦白从宽,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未免赵寒灼再说点什么刺激到少年,楚怀安推了赵寒灼一把就要出去,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的响起:“侯爷,我说!”
回头,一直装哑的男子绝望的开口:“初二那夜,有个姑娘,穿着披风,挡了大半张脸,提着一盏灯笼来买紫织,她知道我女儿的生辰八字,在何处当差,还拿了我女儿贴身戴的耳坠,并用我女儿的性命要挟,让我不要声张出去。”
“那个姑娘是谁?”
“我不知道那姑娘的姓名,她只来过那一次,后来我将紫织送到侯府后门的石头下面,过了两日我再去石头下看,紫织已被取走,石头下面用油纸包着五十两银子和一幅女子画像,里面有张字条说画像上的女子叫苏梨,若有官兵找来,让我们一口咬定是那叫苏梨的女子来买的紫织,这样才能护我女儿性命无虞。”
说完这话,那人垂下头去,整个人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马上就要油尽灯枯。
赵寒灼有些惋惜,只知道人是侯府的,并不能确定是谁,难不成要把侯府所有的下人都宣进宫来让这两个人辨认?
正想着,那深受打击的少年再度开口:“思竹!”
“什么?”
“那个人叫思竹!有一夜我和爹夜里一起出诊,回来的时候看见她去善世堂找大夫,旁人叫她思竹姑娘。”
思竹,竟然是她,果然……是她!
怒气在胸中炸开,楚怀安甩开赵寒灼出了内务监,直奔宫门。
走得极快,正好在宫门落锁的前一刻出了宫。
夜已经有些深了,逍遥侯府四处都点着灯,因他未归还给他留着门。
“侯爷,夫人请你回来了去找她……”
管家急吼吼的迎上来说,楚怀安并不理会,脚下生风奔向思竹的院子。
思竹还没睡,屋里点着一盏灯,楚怀安踹门进去的时候,她正拿着绷子在绣花,踹门的动静颇大,惊得她一针戳到了指尖,涌出血来。
“侯爷,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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