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嘶哑的咳嗽声在空荡荡的王宫回想,远处传来轰轰的闷雷声,又是一场暴雨将至。
苏梨往火炉里添了一块炭,微微凑近些取暖,明明已经是夏初,暴雨前夕的空气还有些闷热,她却莫名的觉得很冷,像有冷风从四面八方往骨头缝里钻一样。
“阿伊。”
左依河在门外唤她,苏梨放下铁钳温吞吞走过去,左依河左右看看,从怀里摸出一个干巴巴的馍馍递给她。
“快吃,热的,香。”左依河连说带比划,眼睛亮闪闪的,很是期待。
她是忽可多的女人,一年前那天晚上,她侥幸活了下来,然后成了忽鞑和几个兄弟发泄的工具,后来她怀孕了,在忽鞑床上被折磨到小产,是苏梨想办法救了她,从那以后她就在私底下悄悄跟苏梨接触。
苏梨和她语言不通,一开始只能通过比划勉强沟通,后来熟悉些了,渐渐地就能听懂一些词汇。
只是左依河的发音不准,总是把阿梨叫成阿伊,苏梨实在纠正不过来也就随她去了。
苏梨喉咙干得厉害,拿着那馍馍没有一点食欲,左依河撞了撞她的手肘,催促她快点吃,不想浪费别人一番好心,苏梨咬了一口,嚼了半天才艰难的咽下。
左依河一脸期待的看着她,苏梨又扯出一抹笑:“好吃,谢谢!”
左依河忙绷着脸摇摇头,意思是让她不用这么客气,苏梨微微一笑,低头还要继续吃,无意中看见左依河的右手掌心似乎有伤,下意识的抓住她的手腕。
左依河吓了一跳,想推开苏梨却没成功,苏梨死死的盯着她手心的伤。
那是用烙铁烙上去的印记,外圆内方,方形中间是一个跪着的女人。
这是胡人祭祀用的祭品标记。
一般有重大事宜,胡人都是用动物献祭,左依河手上怎么会有这个标记?
“怎么回事?”
苏梨沉声问,因为陡然的情绪激动,脑袋变得晕乎乎的。
自今年开春以后,她的身体似乎越来越不成了,不知是不是整日待在王宫没有活动的原因。
左依河本来还想隐瞒,见苏梨认出这烙印有什么意义,便放弃挣扎垂下头去。
然后苏梨听见她说:阿伊,我要走了。
左依河一生都在胡地,她是被忽可多强抢来的,忽可多待她向来不温柔,后来忽可多死了,她的日子更惨,和被卖进勾栏院的女人差不多,她能去哪儿?
“你要去哪里?有人陪你吗?”
苏梨追问,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左依河面上却带了笑,她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夜空,一道闪电忽的闪现,陡然明亮的光将她眸底的期望照得清清楚楚:“去见神明。”
神明?这世上哪有什么神明?
苏梨想反驳,左依河向往的眼神染上一丝悲凉,苏梨失声,突然明白她已经知道见神明是假,死亡才是真的,但她没有悲伤,只有解脱。
“我可以帮你离开这里。”苏梨突兀的说。
胡人的祭祀向来隆重,当所有人都专注于筹备祭祀的时候,王宫的守卫是最松懈的,左依河是胡人女子,不像苏梨太过娇小,不管怎么伪装都能轻易被识破。
左依河还听不懂长的句子,只听到‘离开’这两个字,她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苏梨会说这样一句话。
不过片刻后她笑了起来,感激的摇摇头。
离开这里就意味着叛离了族人,死后灵魂也不能回归,她不想这样,而且就算离开了,她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她的根在忽伦,就算死也要死在这里。
这种观念早就刻在她脑子里,就算没有铁链拴着牢房困着,她也永远都不能离开。
苏梨觉得有点悲哀,这种感觉在她第一次听见顾远风说自古女子以夫为天的时候也曾出现过,那时顾远风说,他愿以后的女子自有诗书气质华,愿女子也能有自己的一方天地。
那时苏梨尚且年幼,他打破了她脑子里的枷锁,不然名声被毁之后,她会听从苏良行和祖母的安排,心甘情愿被沉塘。
所幸,她遇到了先生。
苏梨拿着馍馍出神,左依河见时辰不早了,和苏梨告别匆匆离开。
胡地粮食产得少,开春以后,忽鞑派人把去年允诺给远昭的贡粮运走,上贡以后胡人自己的粮食就变得拮据起来,苏梨更是从一日两餐变成了一日一餐。
左依河给的馍馍很珍贵,苏梨强迫自己全部吃完,没多久,暴雨如期而至。
胡地的雨来得及,卷着狂风,在上空发出呜呜的声响,听得人心头发慌。
苏梨被这场暴风雨吵得没有睡意,守着火炉发呆,这一年跪的时间有点多,她的膝盖落下了些毛病,这种下雨的天气便会隐隐有些酸痛,从骨子里发出来的难受。
一直下到后半夜,雨势不减,屋外更是电闪雷鸣,闪电的光亮从屋顶的琉璃传进来,似鬼魅一般,苏梨心里的不安达到顶点,头顶突然炸开一声巨响。
轰!
伴随着细微的碎裂声,屋顶的琉璃被雷劈开,掉到地上,苏梨眼疾手快的把火炉拉到旁边,大雨从琉璃洞口倾洒而下。
守在外面的人跑进来看了一眼大惊失色,匆匆跑出去,没多久,忽鞑和巫师赶来。
算起来忽鞑已经有近半个月没回自己的寝殿休息了,今夜苏梨发现他穿得并不是平时的衣服,腰腹、手肘和膝盖上都有铁甲护着,身上还缠着白色的布条,打扮很是怪异,那巫师倒还是穿着初见时那件黑袍,只是人又苍老了许多,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的头发几乎掉了大半。
忽伦王宫有近百年的历史了,经历的风雨沙尘无数,这琉璃天窗从来没出过什么事,今日却被雷劈裂了,着实不是什么好兆头。
忽鞑和巫师的脸色都很难看,王室的其他人很快也都闻讯赶来,个个看完被雷电劈得焦黑的琉璃残渣,再看苏梨的眼神都很不善,恶声恶气的用胡语跟忽鞑说着什么,最后被忽鞑抬手制止。
忽鞑沉着脸跟巫师说了几句话,巫师点点头,很快吩咐人把苏梨带走。
从王宫出去,苏梨被送上一一辆马车,胡人的马车不像远昭的那般华贵,为了适应恶劣的天气,马车车门并不是布做的帘子,而是木板,可以直接从外面锁上。
苏梨是被锁进去的,外面的风雨更大,马车摇摇晃晃的朝前驶进,让苏梨有种马车随时会翻的错觉。
一路走了有半个时辰的样子,马车停下,外面的人拉开车门,风雨立刻灌了进来。
苏梨下了马车,抬头看见漫无边际的荒漠。
他们要做什么?
苏梨有些诧异,按照胡人的习惯,如果认定她和琉璃被劈脱不了干系的话,应该会当着很多人的面把她弄死才对,毕竟那样才符合他们平日信奉的仪式感。
正想着,旁边的人推了苏梨一把,苏梨慢吞吞的往前走,走了一刻钟的样子,耳边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眼前也隐隐有光亮存在。
再往前走一点,苏梨愣住,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中间,有一条天然的狭长沟壑,沟壑足有好几丈深,借着闪电的光亮,苏梨看清沟壑与上面的荒漠不同,下面生长着茂密的树木,葱郁且生机勃勃,中间还有一条奔腾的河流。
有这条河在,不是可以多种很多粮食吗??
这是苏梨的第一反应,没等她细看这里的地形,旁边的人拉着她从旁边一条小路下去,越往下走,那乒乒乓乓的声音越清晰,苏梨脑子里的印象也跟着明朗起来。
这下面是胡人的兵器炼造库!
沟壑两边的山崖是坚实的岩石,岩石之后有许多溶洞,当然也有很多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很多人就生活在两岸的山洞中。
岩壁上的山洞都是相通的,对苏梨来说像一个巨大的迷宫,让她一个人走,她可能连走都走不出去。
往下走了四五层,再穿过七八个山洞,那人把苏梨带到一个狭窄的只容五六个人蹲坐的狭小石洞中,等了一会儿,巫师来了,他宽大的黑袍中取出一盏油灯,然后把一个火折子递给苏梨。
风雨太大,火炉送不过来,他应该是从火炉里取的火种带过来。
苏梨用火折子把火炉点燃,巫师又递给苏梨一个竹筒,竹筒能一手握住,只有三寸左右长,苏梨闻了一下,像是油,但又不是寻常用的桐油和煤油,倒像是动物身上炼制出来的油。
巫师又对着苏梨叽里咕噜念了半天的咒语,最后抬手在她眉心点了一下。
之前他在苏梨眉心点了一下以后,那里就多了一粒豌豆大小的红印,有点像书里写的美人痣,平时摸起来没什么感觉,但每次被他点过以后,就会有些微的灼烧感。
苏梨皱眉,又有点怀疑自己现在生病其实是因为这个红印。
巫师很快走了,外面的人把门关上,门是铁栏做的,一根铁栏有三根手指那么粗,除了外面的人打开锁放她出去,她自己根本撼动不了。
当然,苏梨也没想耍什么花样,就算她从这个石洞出去了,她也没办法在不惊动别人的情况下逃走。
石洞没有开窗,有股霉腐的味道,熏得苏梨有些反胃,洞里只有巫师拿进来那盏油灯透出一点昏黄的光亮,苏梨拎着油灯在石洞周围照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衣服打湿了有点冷,苏梨拢拢衣襟蹲下,脑袋昏沉沉的有些想睡觉,余光不经意瞥见地上有一抹猩红,像人的血。
苏梨一下子清醒过来,拎着油灯凑近,看见地上写了几个字,尸、虫、照,几个字没头没尾的,苏梨用油灯在地上照了一圈,发现地上竟然密密麻麻的用血写满了字。
这是什么?
苏梨不知道这些字是从哪里开始读的,撑着睡意从各个方向读这些字,试图从这里面看出点什么来。
幸运的是,这些字都是远昭国的字,并非胡语。
苏梨花费了一点时间就把那些文字看懂了。
这应该是一个女子留下来的,她被关在这里有好几年,她绝望得几乎要疯掉,从她写下那文字开始,她知道她再过不久就要变成一具尸体了。
她其实也并不是远昭国人,她来自一个神秘的世家大族,在最美好的年纪,她意外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她骗了那个男子,说那个世家大族对她很坏,求他带她走,男子很有正义感,真的决定带她走。
她断了一只手最终得以离开,然而跟男子回家以后她发现那个男子已经有了家室,妻子还有了身孕,男子和他的妻子人都很好,他们垂怜她断了一只手,收留她在家里住下,待她如亲妹妹。
她没办法插足他们的生活,也无法怨恨男子,只是后悔自己叛离族人的行为,后来男子一家遭了横祸,给了她一笔钱财让她早些离开,以免遭到牵连,她开始寻找回族的方法。
无意中她听说胡人一族擅长巫蛊之术,他们的巫师更是有占卜之术,能知道许多辛秘之事,于是她跋山涉水到了胡地,想办法见到了巫师。
这后面的文字变得潦草凌乱起来,像是那女子的情绪太过激动起伏无法自控,苏梨艰难的看着,却无法辨出写的是什么,只是在这些文字最后,用血画了一朵花。
那花的形状很是独特,苏梨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阿嚏!”
风寒加重,苏梨撑不住了,坐在地上闭目养神。
呼吸是热的,喉咙很痛,她感觉自己病得很不是时候。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再度醒来的时候,眼前还是一片昏暗,只是铁门外面放了一只碗,里面有一个馍馍,是外面的人送来的吃的。
苏梨把馍馍拿进来,边强迫自己吃下,边借着油灯的光亮继续看地上的字。
油灯的光亮有些弱了,苏梨打开竹筒倒了一点进去,火苗顿时窜起来,电光火石之间,苏梨想起那朵用血画出来的花。
她在漓州那个长老的面具上见过!
苏梨盖上竹筒,打起精神继续看地上的字,有些地方看不清楚,她伸手把多余的碎石扫开,指尖触到凹凸不平的石头,这字不是直接用血写上去的,是刻上去的!
苏梨用袖子把地上的沙石仔仔细细擦干净,后面原本看不清的字终于能辨认出来。
女主想办法找到巫师以后,对巫师说了自己的请求,希望巫师能帮自己的忙,巫师满口答应,将他安排在忽伦王室住下,接受贵宾待遇。
女子宠辱不惊,她已经见惯了外界的生活,现在非常怀念当初和族人一起时的安宁祥和,她怀念自己的父母,她只想回家。
巫师为她占卜,很快说出了她所生活的族域是怎样的环境,有怎样的族规,她对巫师的能力深信不疑,将自己如何离开族域,入世以后又如何生活的事全都告诉了巫师,巫师抓着她那只光秃秃的手腕,眼底迸射出奇异的光亮,问她为什么没有接上自己的手。
那是她叛离族人应该受到的惩罚,也是将要陪伴一生的耻辱,她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当然不能接回来。
况且,要想接回自己的手,就必须先把别人的手砍下来才能装到自己手上。
她犯下的错,为什么要别人来承担?
听见她的回答,巫师欣喜若狂,那时女子才发现事情不对劲,但那个时候已经晚了。
她被巫师关进了这个石洞,用她那只断手养出了一朵花。
那花植根于她的血肉,与她同呼吸,共生死。
那花她见过很多次,在她永远都回不去的故土,那花有一个美好的名字:往生花。
那是他们一族的圣花,可以入药,治疗任何伤口,甚至有起死回生的效果。
但除了他们族域,其他地方再也找不到这样的花。
她没有想到,有一天会用自己的血肉养出这样一朵花来。
她很害怕,因为她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那花的根须在身体里延伸,花开得越艳,吸食的血肉就更多,她也就越痛苦。
巫师和她一样都是叛离了族群的人,但不一样的是,巫师离开族域以后,就杀了人。
他不想以残缺的身体行走于世,也不想一辈子局限于他们一族的狭小空间,他要这世上最尊贵的地位,最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手上染了杀戮,心里没有慈悲,所以养不出往生花来,本来他已经快要死了,幸运的是,后来他遇到了她。
往生花从生长到开花,需要五年,女子便被活活折磨了五年。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写下了前因后果。
她想到了最初遇到的那个男子,如果可以,她希望这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个人。
他只是一树花开的过客,她却为他陨落成泥,绝望至死。
看完整个故事,苏梨心里一片唏嘘。
这个女子其实挺无辜的,她没有害过人,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她只是错付了一腔情衷,却为此受尽了折磨。
只是她口中那个巫师和现在这个巫师是同一个人吗?
按照女子的说法,那往生花的药效是那样的好,那个巫师不是应该返老还童了吗?怎么还会苍老成如今这个样子?
那个世家大族有这样的能力却一直隐于世间,说明极为律己,同时约束族人不用这样的能力为祸世间,有族人叛逃族群以后,他们难道不会派人在外面监督好清理门户吗?
苏梨不解,地上的字却已经没了,再得不到更多的信息。
一个人待着实在无聊,苏梨只能把地上的字翻来覆去的看。
外面的人第三次把馍馍送到铁栏外的时候,苏梨感觉自己眉心似乎有了一点异动,同时她的目光不知道第多少遍扫过那句话:往生花植种于吾血肉,一年半方生根发芽。
苏梨莫名惊出一身冷汗,抬手摸向自己的眉心,触手的肌肤一片温软光滑,并未有她想象中的诡异。
苏梨松了口气,伸手要去拿馍馍,听见沉闷洪亮的号角声。
那声音极悠长,在沟壑中不断回响,引发一阵骚动,明知道看不见发生了什么,苏梨还是扑到铁栏边努力往外看。
视线被石壁挡得死死的,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听见周遭有许多混杂的脚步声,像是有很多人在通达的石洞中不停地奔跑。
外面应该发生了什么大事。
苏梨猜想着拿了馍馍坐回去细细的咀嚼。
她有点介意那个女子口中的往生花长什么样,巫师的往生花种子从何而来,要如何给人种下,种下以后人的身体会发生什么变化,是不是只有他们一族没有杀生的女子才能养出往生花来?若是将往生花的种子种在族人以外的人身上又会发生什么呢?
苏梨的疑惑很多,可惜之前在这个石洞里的女子已经死了,这些问题的答案她无从知晓。
竹筒里的油加到最后一次的时候,铁门打开了,苏梨被带出山洞。
回到地面的时候外面艳阳高照,苏梨被明媚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缓了许久才适应外面的光线。
巫师在外面等着她,忽鞑并不在他身边,只有巫师平日专用的马车,这其实有点反常。
带苏梨出去的人恭敬地和巫师说了会儿话,便让苏梨跟着巫师走了。
巫师的马车是胡人一族中最奢华的,比忽鞑的还要宽大,因为在胡人眼中,巫师的地位仅次于神明。
等巫师先上了马车,苏梨提着油灯乖乖爬上马车坐在角落。
巫师闭目养神没有说话的意思,许是苏梨这一年多表现得都很言听计从,他对苏梨没有一开始那样强的戒心。
巫师的马车是有窗帘的,苏梨试着撩开帘子看看外面,巫师没有阻止。
这不像是回王宫的路,反而越走越偏,没过多久,视线里出现两座拔地而起的山。
荒漠是鲜少有这样高耸的山的,那两座山出现得极其突兀反常,像是日光太强出现的海市蜃楼。
怎么会有山?
苏梨诧异着,突然看见不远处的山丘后有张熟悉的面孔一闪而过,瞳孔微缩。
是在做梦吧?
楚怀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是才过去一年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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