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青桃因为被皇帝紧紧抓住了手腕,不得不僵着身子跪坐在御榻旁边。
君澈占了床头唯一的一个锦凳,喂汤喂药事事亲力亲为,绝不肯假手于人。
君洛像条八爪鱼一样紧贴在罗青桃的身上,片刻也不肯分开,任凭君澈好说歹说冷嘲热讽。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日清晨。
太医请过脉,喜得胡子乱颤:“上苍保佑、上苍保佑……”
君澈眼角向下、嘴角向上,露出一个十分怪异的笑容:“父皇有救了?”
“是……大梁福泽万年,皇上不日定能龙体康健!”太医老泪纵横,一边发颤一边哭道。
“太好了,太好了!”从内殿之中的几位王爷到外面廊下的一众文武朝臣,所有人都齐齐抹起了眼泪。
眼泪分为很多种,至于这些人流下的泪是哪一种,恐怕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君澈终于开了恩,准许廊下的文武官员们出宫回府。而此时,有不少身子弱的老臣已冻得连腿都伸不直了。
君洛终于放开了罗青桃的手臂,拉了君漓君瀚一起,乐呵呵地出门亲自搀扶那些老臣,换来一片谢恩之声。
在君洛的坚持下,宫中破格为部分年高德劭的老臣准备了车辇,一路送出宫门之外。
殿内,君澈忽然向罗青桃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罗青桃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想要逃离。
可是她的手腕依然紧紧地握在皇帝的手中。
罗青桃的心中大叫“糟糕”。
这一局,君澈显然没有讨到什么便宜,他该不会这会儿就打算狗急跳墙吧?
此时君洛早已出了养心殿,君漓、君瀚二人也不知在何处……
难道她就在这里任人宰割不成?
罗青桃拼命劝自己镇定,然后便看到了那些缩在角落里的太医。
君澈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起身向众人温雅地一笑:“这几日,诸位也都辛苦了。此刻父皇身边有本王和昭烈郡主在,诸位大人且先去偏殿歇息吧。”
外殿之中的重臣、内殿之中的太医,甚至在殿中伺候的小太监小宫女们,闻言俱是欢喜不已,齐齐应诺退了下去。
内殿之中只留下了李富安,以及一个侍奉煎药的小宫女。
外殿屏后的女眷们正要退下,君澈忽然含笑唤住:“你们也在这里守了一日一夜了,都进来向父皇磕个头吧。”
外面应了一声,随后便听到一阵佩环声响,七八个女子鱼贯走了进来。
当先一人正是君澈的王妃何秀竹;她后面跟着的是几位宗室郡主和诰命夫人,罗青桃一时也记不清名字。
最后面进来的一人,却是罗青桃再熟悉不过的了。
襄王侧妃,梅落雪。
在这些人之中,梅氏显然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无论是外貌,还是身份。
梅落雪的身上并没有诰封,至多不过是沾了沾“宗室女眷”的边而已。也就亏得罗青桃已拿到了休书,否则就凭她此刻出现在这里,就完全可以治一个“僭越犯上”的大罪!
在罗青桃心中暗转念头的时候,梅落雪显然也已经看到了她。
四目相对,梅氏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之中,立时射出了骇人的冷光。
她死死地盯着罗青桃,咬牙切齿:“拖了这么久,你怎么还不死!”
此话一出,人人俱是大惊失色。
罗青桃立时露出惊骇万分的神情,吓得浑身都发颤了。她的脸色本已十分苍白,自然是表演得惟妙惟肖。
她伸出空闲的那只手,哆哆嗦嗦地指着梅落雪:“你……你说什么?圣上龙体康健,那是万民之福,你竟敢当面诅咒!究竟是你自己胆大包天,还是……还是襄王授意你……天啊,快来人,快来人!把这个狼心狗肺的贱婢拖出去,乱棍打死!简直……简直反了!”
梅氏被她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吓住了,许久都没有回神。
同来的几位诰命夫人本来存了几分疑心,待看到罗青桃吓得脸色煞白,而梅氏又不辩解的时候,很自然地便选择了相信罗青桃。
所以,梅落雪回过神来的时候,便看到几位诰命夫人早已离她有几丈远,像看一只猛兽一样惊骇地盯着她。
而殿外,正有几个侍卫闻声闯入,气势汹汹地奔着她来了。
梅落雪如梦方醒,尖叫着向罗青桃扑了过来:“毒妇!我跟你拼了!”
她气急之下,竟忘了先为自己辩解。
但这副拼命的架势也确实吓坏了罗青桃。
君澈装作守礼避嫌的样子,小心地退让到一旁,口中慢吞吞地劝着“稍安勿躁、好好说话”,唇角却不自觉地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
罗青桃的身子虚弱不堪,双腿早已在地上跪得酸麻,更有一只手腕还被皇帝握在手中,半点也动弹不得。
在这场交锋之中,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梅落雪显然是真的着了急,一上来便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留着长长指甲的双手直冲着罗青桃的脖子抓了过来。
若是平时,罗青桃只需要一只手或者一只脚,就足够收拾十来个这样的疯女人了。
可那只是“平时”。
此刻罗青桃除了抬起一只手勉强招架之外,全无半分主意。
就连那只手,也是软软的没几分力气,连一只饭碗都端不稳的那种。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梅落雪住扑上来便是一阵乱抓乱打,罗青桃本来已经够难看的脸上又添了两三条血痕,而梅落雪的双手,终于准确地抓住了罗青桃的脖颈。
殿中的一众女子齐声尖叫,却无一个人上前来帮忙。
君澈站得远远的,完全是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罗青桃清晰地看到了梅落雪眼中的恨意。
颈下的痛很快蔓延到了胸腔,罗青桃知道自己不能再忍,忙扭转手腕,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在了梅落雪的下巴上。
梅氏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放开双手,捂着自己的脸连连后退。
可是她似乎忘了,今日为了进宫,她罩衫里面穿的是一件十分华丽的曳尾长裙。
这一退,她的双脚先后踩在了自己的裙摆上,连连跌出几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罗青桃收回手,揉着自己的脖子,勾唇冷笑。
众女眷并不敢上前搀扶梅落雪,只好缩到角落里,眼睁睁看着她哭叫大骂。
直到她哭喊的内容从“罗青桃你这个贱妇”变成了“救救我的孩子”,众人才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何秀竹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叫小丫鬟出去喊太医,而君澈,自始至终带着微笑在一旁看着。
罗青桃看着梅落雪的样子不像作伪,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该不会是真的吧?
太医进来的时候,梅氏已出了一脸的冷汗,原本便挺白皙的脸上,半点儿血色也没有,比罗青桃的也差不了多少了。
一个太医皱着眉头上来诊了脉,赶着开了药方叫小太监跑去太医院取药,神色十分凝重。
君澈终于敛了笑容,露出几分担忧的神色:“如何?”
太医迟疑片刻,垂首道:“此处不好见血光,这位侧妃……还是移出养心殿的好。”
“血光”二字,已经回答了君澈的问题。
梅落雪理解那两个字的意思之后,立时扯着嗓子嚎叫起来。
她是贱婢出身,自幼接触的是最下等的奴才,市井粗话自然是张口就来。平日这位梅侧妃是文雅知礼端庄大方的,但此刻真正生气伤心了,骂出来的话却是最肮脏下流不堪入耳的,听得殿中的女眷们齐齐皱紧了眉头,后来干脆便由何秀竹带领着躲了出去。
相比之下,挨骂的罗青桃就显得太从容了点。
她先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梅氏哭叫怒骂,然后便转过身去,怔怔地看着握住她手腕的那只干枯的手。
她不懂医术。但是自幼在军营中长大的她,对“生命”这种东西,有着异于常人的直觉。
皇帝的手并没有动,可是罗青桃却微微地勾起唇角,在心里暗叹了一声:这只老狐狸!
梅氏大概是痛极了,或者是骂得累了,声音终于渐渐地低了下去,怒骂换成了低低的呜咽:“毒妇,你还我孩子……我的孩子……”
罗青桃的唇角高高地扬了起来,心中却渐渐变得冰凉。
孩子?
谁没有过呢?
不久之前,她的腹中也曾孕育过一个生命的。
不会有人比罗青桃更能理解梅落雪此时的痛苦和绝望。因为同样的滋味,她在几天之前,刚刚亲身感受过了。
她想过报复,想过让梅落雪尝到与她同样的痛苦,却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现世报”吧?
两个小太监抬着一张春凳奔了进来,不由分说地将梅落雪拎起来丢了上去,飞跑着出了殿门。
哭声骂声渐渐远去,只留下地上一处血痕,触目惊心。
罗青桃怔怔地看着,眼角毫无预兆地滚下泪来,喉咙里却莫名地发出了几声轻笑,吓得一旁的小宫女哆哆嗦嗦地退到了门外。
“好端端的,她怎么会出事!你们给本王说清楚!”门外传来一声怒吼,越来越近。
罗青桃听出是君漓的声音,唇角的笑容越发加深了几分。
他来了,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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