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湄阁,其实并不是一座楼阁。
那是一座极大的园子,假山、池塘、楼宇、回廊……一步一景,宛如仙境。更有种种奇花异草、珍禽异兽遍布其中,寻常人得见一眼,已算得上是一场造化了。
只因这座园子之中最惹眼的是一座十分小巧精致的楠木楼阁,故而整座园子以“阁”为名。而阁子门楣上龙飞凤舞的“水湄”二字,出自“书狂”端木相公之手,更是全园的点睛之笔,不知羡煞了多少想求端木一字而不可得的读书人。
水湄。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那两个字缠绕在舌尖,本身便是无尽的缱绻。
君洛推门走了进去,把随行的小太监们留在了外面。
他的心中既欢喜又忐忑,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他迫切地想知道她的近况,迫切地想知道她是否欢喜见到他……他甚至完全不曾想起,这十余日的离别,是因为她手中的利刃,刺进了他的胸膛。
他只愿记得,她是他的妻,是他愿意以一生去呵护、去守候的“伊人”……
这样想着,君洛便不由得翘起了唇角。
回廊之中踏水而过,门洞之内穿花拂柳,石阶之上足音清响,帷幕之后——
帷幕之后,定然是佳人如玉。那女子多半是一袭红衣,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盈盈的浅笑,便占尽了这世间的芳华!
决意建造这处园子的时候,君洛的心里已无数次设想过在此同她见面的场景。
所以,他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那帷幕之后,女子盈盈浅笑的画面。
那月白的纱幔已经近在手边,君洛唇角的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在纱幔的另一边:“你……何必自苦如此。”
君洛下意识地抓住纱幔,却没有了撩开的勇气。
他清楚地记得,这一道纱幔的背后,便是内室了。
冷魅在他身旁追随多年,做事一向极有分寸,这一次怎么会如此放肆,竟敢走进她的内室中去!
究竟是那个奴才胆大妄为,还是……那个女人不知检点?
君洛无意识地攥紧了双拳,胸口伤处尖锐地刺痛起来。
这剧痛似乎是在提醒他:那个女人,恨他入骨!
他一直知道她恨他,可是先前他并不十分担心。毕竟,即使是在拔剑伤他的时候,她的眼中也带着绝非作伪的伤恸,显然是有无尽的苦衷。
他想,她的心里是有他的。
可是此刻,君洛终于意识到,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在那个女人心中的地位。
隔着两道纱幔,他听到了他的女人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我与那人的这场恩怨,是不可能化解的。除非他死,或者,我死。”
“郡主……”冷魅的声音低沉喑哑,似乎暗藏着无尽的痛惜。
罗青桃却只是淡淡的:“冷侍卫,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上次出逃的事,已经连累你至此,我不能再害你了……”
君洛僵直地靠在墙边站稳,胸口的伤处一阵阵发寒。
他的耳边“嗡嗡”作响,里面的声音便听得断断续续。
但大致的意思,他是明白了。
即使他已死过一次,那个女人依然恨他入骨。
她宁可对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侍卫重情重义,也不愿同他共处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决绝如斯,倒是对得上她的性子。可是这样一来,他对她的这番用心,又算是什么?
君洛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这才发觉最痛的不是伤处,而是另一侧——她本来应该一刀刺进去的那个地方。
犹记得匕首刺进他胸膛的时候,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楚。
那时君洛在震惊和伤心之余,其实还是有几分欣慰的。
他相信她伤他只是因为一时愤怒;他相信她刻意避开要害,是因为她的心中一直有他……
如今看来,是他想太多了。
这个女人,是真的想让他死!
君洛心里很想笑,眼角却忽然有滚烫的液体落了下来。
虽然无人看见,他仍觉得仓惶不安,忙用袖子擦干眼角,冷哼一声,撩开纱幔走了进去。
内室之中,窄窄的六扇锦屏隔开了两个空间。里面是床帐,外面是妆台、卧榻和一张低矮的小几。
此时罗青桃正在帐中卧着,冷魅站在外面,隔着锦屏同她说话。
君洛见状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随后又在心里狠狠地嘲笑了自己一把。
冷魅看见君洛进来,吃了一惊,慌忙跪地。
君洛横了他一眼,冷声吩咐:“从明日起,你去城西操练羽林卫,无诏不得进宫!”
冷魅垂首应下,沉默地退了出去。
纱幔重新合拢的瞬间,冷魅担忧地向屏风背后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个小动作,并没有瞒过君洛的眼睛。
等那脚步声走远,君洛重重地“哼”了一声:“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锦屏的那一边沉默了很久。
若非刚才已听到罗青桃的声音,君洛几乎要以为她并不在房中了。
许久许久之后,罗青桃发出一声轻叹:“我,无话可说。”
君洛终是忍不住,绕过屏风冲了进去:“无话可说?你对旁人,倒是‘有话可说’得很!”
在他冲进来的一瞬间,半掩的帐子倏地落了下去,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君洛见状,怒气更盛:“你肯见旁的人,倒不肯见我?女人,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身份?”
“身份?”罗青桃轻笑。
她的身份,她倒是一直都没有忘——在他的眼中,她只是他的一个玩物、一个不曾签过卖身契的妓女罢了。
作为他的玩物,她似乎确实不该顶撞他、也完全不该抗拒他。
可是,她如今不高兴再继续做一个“玩物”了。
她终究还是一个“人”,而不是任打任杀、百死无悔的忠犬。
她应该有她的选择。
所以,罗青桃展颜轻笑,语气淡淡:“你给我的身份,我无时或忘。但是从今之后,我不想再要那样的身份了。”
“你休想!”君洛忽地暴怒起来。
他猛地冲过来掀起了帐子,向着帐中的女人怒吼:“我给你的东西,岂能由得你说不要就不要……”
罗青桃手忙脚乱地扯被子想盖住脸,却已来不及。
君洛粗暴地扯落她手中的被角,抓住她的手急问:“怎么会变成这样!”
罗青桃冷笑一声,索性放下了手,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任他看着:“如今这样,难道不好么?”
君洛紧攥着她的手,恨不得把她的腕骨捏碎:“你就这么讨厌我?”
罗青桃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君洛已怒声道:“你宁肯毁了自己的脸,也不愿见我?我就那么让你讨厌?”
罗青桃冷笑一声,用力甩开他的手。
君洛重伤未愈,轻而易举地便被她甩脱了。
但是这样一来,罗青桃臂上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痕,也便落到了君洛的眼里。
“你——”君洛一时呆住。
罗青桃拢好衣袖,冷笑:“放心,我还不至于为了你而自毁容颜。我只是单纯地不喜欢这张脸罢了。”
“那么身上呢?”君洛急促地追问。
罗青桃平静回了一个字:“脏。”君洛的喉头忽地一酸。随后,更为汹涌的怒气喷薄而出:这个女人,竟然嫌他碰过的地方脏!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该对自己下那样重的手……
那是她自己的血肉之躯啊!
君洛的胸口胀痛得厉害,说不出是愤怒还是心痛。
利刃钻进皮肉是什么样的滋味,他知道的。
所以他实在无法想象,那女人怎么可能在自己的身上划那么多刀。
她到底是有多讨厌她自己,她到底是有多恨他!
此时罗青桃依然平静地微笑着,脸上几道伤疤已经结痂,像几条丑陋的蜈蚣趴在上好的羊脂白玉上。
君洛几次想伸手触摸她的伤处,却始终不敢。
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
脑海中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在提醒他:“这女人疯了……这女人疯了吧?”
君洛头痛欲裂。
罗青桃只是淡淡地笑着:“皇上若无别事,可以不必再见我了。我这张脸已毁了,身子也早已伤痕纵横……恐污了皇上的眼。”
“朕可以闭上眼。”君洛重新走过来,一把揪住罗青桃的衣襟,重重地向下面扯了下去。
果然,衣裳掩盖住的地方,深深浅浅的伤痕密布如渔网,比脸上和臂上严重何止十倍!
君洛心中的震怒渐渐地淡了,代之而起的是化不开的痛心和伤感。
若非万不得已,哪个女人愿意将自己的身子伤成这样呢?
她……一定是恨透了他吧?
这一个瞬间,君洛甚至产生了放她自由的冲动。
但他很快就收起了这个念头。
片刻之后,君洛的脸色已恢复如常。
他深深地看着罗青桃的眼睛,勾唇冷笑:“你以为,这样就能逃掉了么?罗青桃,落到了我的手中,除非你死,或者我死,否则你永无逃离的希望!”
说罢,他的心中微微一惊:
这句话,与罗青桃刚才说的毫无二致!
原来,他和她,在骨子里竟是如此相似——这般决绝,这般偏执!
一定要这样吗?他在心里暗问自己。
与此同时,罗青桃恰也苦笑着问道:“一定要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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