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君洛仍没有回来。
罗青桃早早地放下了帐子,却怎么也睡不着。
眼前不停地闪过一些画面,有时是慷慨悲壮的战场,有时是金碧辉煌的华堂,有时是君漓横眉竖目的怒斥,有时是君洛嬉皮笑脸的调笑,有时是百姓和宫女们的讥讽嘲笑,有时是诺儿受刑时的尖叫怒骂……
辗转反侧,头痛欲裂。
蜡烛陆续燃尽,房中渐渐地昏暗下来。外面似乎起了风,又或者是下起了雨,萧萧瑟瑟的声音,平白给人添了几分烦乱。
再过几日就是七月了。一叶落而天下知秋,日月轮转、时光流逝,这是谁也逆转不了的事。
与时光一同流逝、同样不可逆转的,是已经发生过了的种种故事。
她跟了君洛不到一年,经历的大悲大喜却比之前十八年加起来的还要多。她不后悔,却不知道眼下的难关,她还有没有可能再次有惊无险地闯过去?
这一次,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宫里宫外双管齐下,操纵着所有好事者的言论,趁着万国来朝的机会,势要让她无处可遁,唯有死路一条!
如果她稍稍烈性一点,只怕已经像林巧娘所希望的那样,在书馆门外便一头碰死了吧?
可惜,她并没有动过那样的心思。
她相信君洛的话,相信他会信守承诺,永不负她。
所以她相信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波折,君洛都不会选择牺牲她。她相信他会为她处理好一切,纵容她安安稳稳地做一个坐吃等死的米虫。
即使不相信,她也会强迫自己假装相信。
比如此刻。
夜深了,熟悉的炽热从下丹田处缓缓晕开,一点点侵占了她的血液、骨骼、肌肤……
罗青桃找出一方手帕咬在嘴里,准备迎接那场生不如死的折磨。
这时门口的珠帘忽然“叮叮咚咚”地响了几声。
罗青桃以为是君洛回来了,正自欢喜,却发现进来的只是一个鬼头鬼脑的小丫头。
罗青桃如今是见了草儿就生气。
草儿却全然没有被嫌弃的自觉,抱着被褥便在罗青桃的碧纱橱外打了个地铺。
“你,出去!”罗青桃咬牙切齿。
草儿甩了甩胳膊,“唰”地一声将竹席铺开,冷笑道:“你以为我愿意跟你睡一起啊?我还不是为了看住你,省得你趁着皇帝不在,又勾三搭四!”
罗青桃闻言,气得七窍生烟。
草儿已躺了下来,却并不打算安安静静地睡觉,反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问罗青桃道:“喂,宫里那些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你——”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叫你身首异处?”罗青桃从枕下摸出匕首,“当”地一声丢到了草儿的身旁。
草儿吓得打了个哆嗦,罗青桃却已支撑不住,忙将帕子咬在口中,再也不敢松开。
体内依然是一阵燥热、一阵冰寒。热气和寒气如同实质一般沿着她的经络不停地游走,将那股邪火传遍了她的全身。
真的,很难熬。
草儿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絮絮地抱怨着什么,罗青桃已听不清晰。
她的全副心神,都只能集中在一个字上:忍。
她要忍受那些无法对人言说的痛楚,要忍住执着地想要溢出的呻吟尖叫,要忍住用指甲撕裂自己皮肉的冲动,还要忍住对那个人的疯狂的憎恨和思念……
她知道,这样的煎熬要一直持续到东方破晓。
他不在的夜晚,便是她的劫难!
先前唐可乔给她扎针的时候,罗青桃在心里骂了那个女人几万遍。但此时此刻,她恨不得把唐可乔当菩萨一样供起来,求着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多给她扎几针,解了她这生死不如的痛苦!
煎熬到了后半夜,罗青桃身下的竹席上面已经全是汗水,几乎要渗到褥子里面去了。
忍到了后来,再大的痛楚似乎也是可以慢慢习惯的了。
五更天的时候,罗青桃渐渐恢复了几分清醒,心中对唐可乔的感激,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她心里很清楚,若非唐可乔在她背上扎的那两次针,她今夜绝不可能毫发无伤地熬过来。
罗青桃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个问题,越早解决越好。只要得空,还是要叫唐可乔常来才行!
草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沉沉睡去,罗青桃松了一口气,吐出那方被咬烂了的帕子,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草儿被惊醒了,忙倒了杯水,又体贴地过来替她拍背。
罗青桃不及阻止,草儿已摸到了竹席,尖叫起来:“怎么这么湿?你尿床了?”
若非浑身上下已没有一丝力气,罗青桃真想跳起来撕了这丫头的嘴!
吃了几颗唐可乔留下来的“糖豆”,喝了一大杯水之后,罗青桃松了一口气,立时翻脸不认“草”,板起面孔道:“没你事了,出去!”
草儿嗤笑:“你就别想了!除非天亮,否则我不会出去的!”
罗青桃气得险些摔了茶碗。
草儿忽然凑了过来,贼兮兮地问:“如果我有办法带你出宫,你走不走?”
罗青桃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地道:“你若有办法出去,我求你自己走吧,拜托别回来了!”
草儿自从进门就没讨到什么好脸色,不免有些泄气,脸色便有些落落寡欢:“你真不考虑一下吗?靖王爷对你可是一片痴心!听说他娶了王妃这么久,一直都没有圆房呢!外面都说他不举,可是……”
罗青桃手中的茶碗终是没忍住扔了出去。
草儿跳起来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传言不足信,可是你敢站出来替他辟谣么?”
“你到底是谁的人?”罗青桃没空听她闲扯,单刀直入地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草儿“嘿嘿”地笑了两声:“我谁的人也不是,我只是喜欢看热闹!”
罗青桃想了想,竟然觉得她这句话多半是诚实的。
这丫头实在有些邪气。她似乎真的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单纯地想给旁人制造一些麻烦而已。
先是把羽林卫引到了她藏身的院子,然后向君洛透露了她在靖王府的藏身之处,如今竟又想将她哄出宫去……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真的不怕被人打死吗?
罗青桃的心里,还有一个更深的隐忧:既然这丫头如此喜欢看人热闹,这次的事会不会是她……
这个念头刚刚萌芽,罗青桃就慌忙把它掐灭了。
草儿算得上是她在那段灰暗日子之中的一抹亮色,她实在不愿把这样一个女孩,同任何阴谋诡计联系起来!
罗青桃沉吟片刻,笑了起来:“既然喜欢看热闹,就该好好地待在宫里!你想想看:我若出了宫,至多不过鸳鸯蝴蝶双双飞,浪迹天涯再不回……还有什么好玩的?倒不如留在宫里,今儿被这个妃子陷害一番、明儿再被那个大臣参上一本——多有意思啊!”
“有意思是有意思,可也得你有命玩才行!”草儿别扭地别过脸去,闷闷地道。
罗青桃却像是刚认识她似的,立时瞪大了眼睛:“怎么,你居然会关心我?”
“谁要关心你!你死在宫里最好,省得靖王爷那个傻货一天到晚念念不忘!”草儿跺了跺脚,气哼哼地走了出去,连地上的铺盖也没收。
罗青桃目送着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眼前的光线闪了闪,罗青桃回过神来,才发现君洛不知什么时候已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了地。罗青桃习惯性地往他胸前靠了靠,抱住了他的肩:“你还知道回来!”
君洛似乎僵了一下,随后伸手将罗青桃拥紧:“你受苦了。”
“还好。”罗青桃缓缓摇头。
君洛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道:“这件事情,没那么容易解决。所以……青桃,你恐怕要委屈一段时日了。”
罗青桃抬头,看到了他眼中密布的红丝,心头立时酸痛起来。
她勉强挤出笑容,依旧钻进了他的怀中:“你不弃我,我便不委屈。”
君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将一只精致的木盒放在了床头小柜上。
“这是什么?”罗青桃随手拿了过来。
君洛站起身,笑容淡淡:“今日才送来的新衣裳。穿上看看?”
罗青桃打开盒子,立时呆住了。
这件衣裳,她记得的。她记得离开王府的那一夜,她将这衣裳撕成了碎片,丢到地上踩得面目全非……
君洛将衣裳取了出来,叹道:“那一件衣裳,替我承受了你的怨恨,‘死’得其所。这一件是新做的,可惜找不到那样好的珊瑚珠了,只是形似而已。我知道你不是不喜欢这件衣裳,而是恨我……”
“现在不恨了。”罗青桃微笑起来,接过衣裳轻轻摩挲着,心中有些歉意。
君洛放下了心,小心地扶了罗青桃起身:“今日我替你打扮,好不好?”
罗青桃愣了一下,眯起了眼睛:“我倒险些忘了,你流连花丛多年,必定精于此道——这门手艺,不用白不用,哦?”
君洛忙举手大叫“冤枉”:“除了你,我何曾对旁人用过心!别说梳妆了,女人的衣裳我都是从来不肯碰的!”
罗青桃想了一想,阴阳怪气地道:“我明白了。从前你都是让女人自己脱衣裳,从来不肯帮忙的!”
君洛一脸的委屈忽然就消失不见了,换成了贱兮兮的笑容:“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又吃醋了?”
罗青桃“哼”了一声,起身端坐到了妆台前面:“小洛子,还不快来帮我梳妆?”
“小……什么?”君洛立时黑了脸。
罗青桃心怀大畅,忍不住大笑起来。手中的玉梳摔到地上,碎成了七八片,她也顾不得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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