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手上受伤的缘故,罗青桃有了一个极好的借口退席,终于不用坐在太和殿中忍受那窒息的煎熬了。
她走得甚急,并没有留意到身后一道灼灼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的身影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长长的甬道尽头。
芸贵太妃轻咳了一声,慈祥地看着满脸喜色的诺儿:“你记着:跟在皇帝身边,首要的是安分守己。我见你的剑舞倒有几分罗家的影子在里头……”
诺儿慌忙跪地,急道:“臣女的剑舞是跟一位云游的女侠所学,与罗家全无半分关系!”
芸贵太妃虚抬了抬手,唤她起来,笑道:“没有最好。我正要嘱咐你:剑术学了她的倒无所谓,做人可要端端正正,莫要学罗家那些幺蛾子——前有懿华贵妃,后有昭烈郡主,这罗家女子可真是……”
此话一出,太上皇、君洛、君瀚三人齐齐抬头,六只眼睛死死盯在了芸贵太妃的身上。
芸贵太妃霎时觉得心口一冷,整个身子都僵硬起来。
顾惜惜按住了君瀚的手,微笑着开口道:“这位姑娘的剑舞真是翩若惊鸿,美不胜收。不过——若说与罗家剑术有相似之处,那倒未必尽然。三年前妾身有幸见过昭烈郡主舞剑,那时郡主红衣如火、剑影如霜,点点光刃破空有声,炎炎盛夏竟令人遍体生寒……事后曾听懂剑术的人说过,那一招一式,都是足以取人性命的杀招呢!今日观姑娘之舞却无半分杀意,怎能说是与罗家剑术相似?”
芸贵太妃“哼”了一声,狠狠地剜了顾惜惜一眼。
诺儿高高地挑起了眉梢,冷笑道:“剑舞本是供人取乐之技,自然以柔美优雅为上!‘剑影如霜、破空有声’?那怎么能算剑舞?也只有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才把那种末技算作是剑舞一类!真真是玷污了‘剑舞’二字!”
顾惜惜涨红了脸,猛地站起身来。
“坐下!”君瀚放下酒盏,怒声开口。
顾惜惜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慢吞吞地坐了回去,深深地埋下了头,眼中泪光闪闪。
君洛平静地站了起来:“朕有些乏了。”
芸贵太妃使个眼色,诺儿忙跟了上去:“奴婢服侍皇上。”
君洛随手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捞进怀里:“还要自称‘奴婢’?”
诺儿娇笑一声,顺势抱住了他的手臂:“不称奴婢,称什么呢?”
君洛朗声一笑,将她拦腰抱起,大步走了出去。只余一声笑语,随风传来:“你倒说说,哪个奴婢有你这样的福分?”
交叠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殿宇的拐角,太和殿中响起了“嗡嗡”的声音。
太上皇站起身,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芸贵太妃起身想跟上,骆可儿抢上一步,挽住了她的手臂:“太妃且慢,儿臣有话要说。”
二人手挽着手出了大殿,芸贵太妃的脸立时冷了下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这半年,你坏的事还少么?”
骆可儿的脸上闪过一抹怒色:“坏事?太妃觉得我是在‘坏事’么?您不要忘了,如果没有我,罗氏早已稳稳当当地坐上了皇后的宝座,把您踩到脚底下去了!”
“难道你现在还没有把我踩到脚底下么?”芸贵太妃冷笑着,半点儿也没跟她客气。
骆可儿放开了她的手,针锋相对:“太妃若有本事把太上皇掌握在手中,我又何必如此辛苦招摇!这半年来曲曲折折,不都是因为太上皇那里变故迭生吗?”
芸贵太妃一时语塞,许久才道:“我也是为了配合你这边的事,才忽略了那一边的功夫……可你做了些什么?你几次叫我对罗氏发难,却连她半点儿把柄都没捉住,反而害得我被殿下……被皇上厌憎,如今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现在那女人中的毒也解了,你还有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没使出来不成?”
骆可儿精致的小脸紧紧地绷着,许久才挤出一丝笑影来:“咱们这里虽然不十分顺利,不过那个女人如今更加不好过吧?她如今已经成了过街老鼠,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她很快就会落到不死不足以平民愤的地步!”
“你想怎么办?”芸贵太妃的脸色缓和下来。
骆可儿眯起了眼睛:“既然满城流言还是逼不死她,就想法子把她推到大理寺去受审!弑君——这个罪名足够她死一百次了吧?同样的事情,她可以做第一次,自然也就可以做第二次!上一次是咱们措手不及,被阿洛抢先掩饰了过去,这一次……”
“不许伤害他!”芸贵太妃厉声断喝,猛地顿住了脚步,转过头来。
骆可儿僵了一下,许久才陪笑道:“我自然有分寸,不会伤到阿洛的性命……他是我的夫君,你还怕我会害他不成?”
芸贵太妃冷笑:“我信不过你。”
“我以为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骆可儿僵硬地笑着,眼中却闪过一道利芒。
芸贵太妃靠着路旁的石栏站定,悠悠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南越不日便会向大梁大举进犯!如果这几日大梁出了变故,你们是不是就可以兵不血刃、长驱直入?我可没有忘记你是南越公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原来太妃竟这样看我……”骆可儿苦笑了一下,眼中落下两滴清泪,说不尽的楚楚可怜。
芸贵太妃却没有半点儿怜悯的意思,只是背转了身,冷冷地道:“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若敢伤到他半分,大梁将会倾一国之力,将你南越弹丸之地碾为齑粉!”
“可是罗氏她……”骆可儿显然仍有几分不甘。
芸贵太妃沉吟片刻,淡淡道:“不急。她如今臭名昭著,母仪天下是万万不能的了。三人成虎,皇帝终有一日会彻底疏离了她,那时她的生死,还不是握在你我的手中?书肆那边你再加把劲,那些话本子一定不要断,最好每隔两天就有新的故事出来,不能让百姓们忘了这件事!”
“书肆?”骆可儿瞪大了眼睛,“难道那些话本子和市井间的流言,不是太妃您的手段吗?”
芸贵太妃霍然转过身:“自然不是我!难道……也不是你?”
骆可儿怔了好一会儿,缓缓摇头:“不是。”
二人互相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疑惑:
如果不是她二人,还会是谁呢?
***
水湄阁中,罗青桃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始终无法安下心来。
太和殿中发生的一幕幕场景,反反复复地在她的眼前闪现,闹得她心烦意乱。
她知道自己应该相信君洛的,可是……
相信他又怎样?她不喜欢他同别的女人在一起,哪怕是做戏也不行!
那个叫诺儿的小丫头……
罗青桃一个没忍住,摔了桌上的盘子。
这件事,哪里是一个小丫头献舞邀宠那么简单?这分明是有人刻意给她添堵呢!
天下的舞那么多,为什么偏偏选了剑舞?好看的衣裳那么多,为什么偏偏穿一身大红?这是为了告诉她,即使没了她,君洛也能很快找到人来替代她吗?
虽然这种方式很幼稚,但是罗青桃不得不承认,她确实被激怒了!
那个丫头,她不会饶;那丫头背后的人,她也不会放过!
芸贵太妃,骆可儿。
算来算去,总跑不了是这两个人的关系,再不会有旁人!
日色偏西的时候,罗青桃整整衣衫,出了房门。
九娘跟了上来,欲言又止。
罗青桃看也不看她,径直往前走。
出园门的时候,九娘迟疑许久,终于还是拦在了前面。
罗青桃冷笑:“还禁足吗?”
九娘垂首道:“主子也是为了您好。郡主,如今是多事之秋,您就别让主子为难了。”
“如果没了我,他就不为难了,是吗?”罗青桃站定脚步,悠悠地问。
九娘的脸上露出痛苦挣扎的神色。
罗青桃冷笑:“你知道你拦不住我的。”
九娘侧身让开了门口。等罗青桃出门,她又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后面。
罗青桃没有理会。
她的脚下走得飞快,好像有什么人在追赶着她一样。
她要出宫。
宫门口的侍卫看见她,齐齐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目光。
罗青桃没有等他们开口说话,直接亮出了腰间的软鞭。
九娘忙冲到了前面,拉过一个侍卫训斥了几句,罗青桃便顺利地出了宫门。
马车上,九娘见罗青桃把软鞭放在手边,便想替她收起来。
她刚刚伸出手,罗青桃就像只炸了毛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你做什么!”
九娘吓了一跳,怔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道:“这鞭子……”
“不关你事!”罗青桃硬邦邦地斥了一声,自己将软鞭收了起来。
九娘讪讪地在旁边坐了,眼中簌簌地滚下泪来。
罗青桃看着心烦,冷笑道:“你这是在提前替我哭丧么?”
九娘慌忙摇头,手忙脚乱地擦泪,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罗青桃转过头去不肯看她,只催着车夫赶路。
马车停在南越驿馆,罗青桃也不叫人通报,直接挥鞭闯了进去。
九娘不得不留在门外拼命向守卫解释。等事情说清楚的时候,早已找不到罗青桃的人影了。
一番乱闯,一无所获。
罗青桃并不知道唐可乔住在哪里。
她甚至并不十分想见唐可乔。她只是想借着这番不讲道理的乱闯乱闹,来平息一下自己心中那股难以排遣的躁气而已。
驿馆之中的侍卫和丫鬟们以为来了刺客,吓得尖叫连连,四处乱窜。
罗青桃转拣丫鬟多的地方钻,果然很快便找到了一座十分清净雅致的院落。
几个小丫鬟一路冲进这院子门口,却迟疑着,不敢入内。
罗青桃见状,心中暗暗嘀咕:南越该不会是在这里搞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想到此处,她再不迟疑,打昏了丫鬟,三步两步冲了进去。
院子里并没有人影,罗青桃直奔正房而去。
这时,房中忽然响起一声嘶吼,吓得罗青桃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
她慌忙稳住脚下,慢慢地靠着柱子站定,侧耳细听。
里面却许久都没有人说话,只是偶尔响起一两声沉重的呼吸,似乎还夹杂着女子的啜泣。
罗青桃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许久之后,她听到房中传出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声:“不要哭。”
随后是唐可乔的声音:“我不哭。”
罗青桃立时瞪大了眼睛。
有情况啊有情况!
原来南越民风果然开放至此?文君新寡的三皇子妃,竟然在房中藏了个男人!
听听那语气吧——啧啧,那叫一个缱绻缠绵啊!
嗯哼,有意思!
不过,这青天白日的,俩人躲在屋里干啥呢?
罗青桃屏住了呼吸,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窗下。
反正大梁昭烈郡主如今已经臭名昭著,也不介意再添一桩听墙脚的劣迹!
屋里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罗青桃渐渐地有些尴尬,产生了逃离的冲动。
话说,她真的只是有一点点好奇而已,该不会那么巧,偏偏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吧?
这样想时,里面终于有了动静。
却是唐可乔啜泣的声音:“没有用……什么法子都没有用!你中的毒跟桃子不一样……你这是烈性的寒毒,施针也压不住的……”
“我知道了,你不要哭。”那男人的声音很平和,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
罗青桃却僵在了窗下。
里面仍是唐可乔的哭声:“是我害了你!如果不是我多管闲事去替桃子解毒,她就不会对你下手……如果我乖乖听她的话,她或许就会放过你……可是现在,什么都晚了……”
罗青桃在外面听得暗暗心惊,胸口忽地绞痛起来。
这时屋里那男人依然笑着,语气淡淡:“你怎么不说,如果没有遇上你,我就不会遇到这种麻烦?”
里面安静了好一会儿。
然后,唐可乔的声音尖锐地响了起来:“什么意思?你已经后悔遇上我了?”
“自然不敢。遇到你,是我这一生之中最美好的一件事。”男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温暖如朝阳。
罗青桃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唇角,眼前却笼上了轻雾。
唐可乔的意思似乎是说,这个男人中了很严重的毒,而且与她有关?
可是她居然一直被蒙在鼓里……
回想唐可乔为她解毒的种种细节,罗青桃不禁暗骂自己糊涂。
那次唐可乔消失了一日一夜,回来时显然十分憔悴,她却没有追问缘由;前些日子施针的时候,唐可乔常常心不在焉,她也只装着看不出;近日唐可乔的眼泪似乎特别多,她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如今想起这些细节,罗青桃只想先抽自己两个耳光!
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欠了唐可乔一个人情,岂知其中竟有那样多的曲折,又岂止是一个人情而已!
罗青桃抬手擦了擦眼角,便要推门进去。
这时房中那男子却忽然笑了起来:“你后悔替昭烈郡主解毒吗?”
罗青桃屏息静听,唐可乔却没有出声。
男声继续问道:“你相信骆可儿是个守信用的人吗?你相信只要你听她的话,她就会放过我吗?”
唐可乔仍然没有出声,罗青桃猜想她应当是摇了摇头。
因为那男人忽然抚掌大笑起来:“既然如此,你还哭什么?我问你: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结果是不是还同此时一样?”
这一次,唐可乔终于“嗯”了一声,又啜泣起来。
男子大笑:“我的傻姑娘!既然结果注定是这样,还有什么好痛苦的?”
唐可乔只是抽噎,并未答话。
罗青桃踌躇许久,始终没有勇气上前敲门,只得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这个“人情”,她还不起。
她甚至忽然有些胆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见唐可乔了。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暂时退出去,装作一无所知。
偏在这时,二门外面忽然喧嚷起来,有侍卫大叫:“丫鬟倒在这里!糟糕,刺客多半是进了院子了!”
房门“砰”地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唐可乔叉着腰站在了门口:“谁在外面喧哗?什么刺客……”
罗青桃抬起头来,向她讪讪地笑了笑:“是我。”
唐可乔怔了一下,慌忙抬手擦泪,脸上露出笑容:“真稀罕,大梁昭烈郡主驾临,蓬荜生辉啊!”
罗青桃努力挤出笑容,站在阶下仰头看着她:“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确实,太不是时候了!我们正骂你呢,偏你就来了!”唐可乔大笑。
罗青桃擦了擦眼角,拉长了声音:“‘我们’是谁?谁是‘我们’?”
“‘我们’便是‘我们’,还能是谁?”房中那男子缓缓地走了出来,将唐可乔拖进了怀里。
罗青桃看清了那人的脸,一时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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