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说——”
随着一声巨响,有人以雷霆万钧之势闯了进来。
冯恩甫大为恼怒:“什么人!”
琉璃雕花的屏风被人“哗啦”一下子推开了一大半,屏后露出一张皱巴巴的老脸来:“小……啊,你果然在这里!”
冯恩甫极不情愿地放开罗青桃,站起身来:“鬼医,这深宫内苑,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你以为我愿意来吗!我若不来,你小子就没命了!”鬼医大咧咧地在罗青桃的软榻上坐了下来,摆出一副“我才是大爷”的架势来。
冯恩甫忍着怒气,整整衣衫走了出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鬼医横了他一眼,吹着胡子道:“你中的毒虽说已经解了,但身子还虚,三个月之内不能行房,否则后患无穷!这是你自己性命攸关的事,难道还需要我天天跟着提醒你吗?”
“你……你为什么不早说!”冯恩甫的脸立时变成了惨白色。
鬼医吹了吹胡子,怒声道:“我说过的!是你自己没记住!”
冯恩甫不想跟他争论“说没说”的问题。他呆呆地站了很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若是……会有什么后果?”
鬼医拧紧了眉头:“那就是自寻死路了!你身子本来就虚,又不肯培根固元,岂有长寿之理?你会日渐消瘦、手足无力,二十五岁之前必定瘫痪,三十岁之前必死……”
冯恩甫忽然觉得双腿有些发软,勉力支撑了好一会儿,还是跌坐在了椅子上。
这会儿,他已经觉得腿上有些无力了!
秋末冬初的天气,他的额头上竟滚下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罗青桃整好衣衫走了出来,看见他脸色惨白得不像话,顺手便把自己的手炉递了过去。
冯恩甫哆嗦了一下,猛地推开她,像是撞见了什么毒蛇猛兽一般。
他不领情,罗青桃也不在意,自管走到旁边坐着看热闹。
冯恩甫呆呆地坐了很久,终于抬起了头,眼睛亮得吓人:“若是……有什么办法补救?”
鬼医揪着胡子瞅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瞅瞅罗青桃:“怎么,你们已经……”
罗青桃仰头望天:“别看我,跟我没关系。”
鬼医的唇角露出一丝笑影,忙又掩去,换上忧虑的神色:“如果……唉,那可就不好办了!我给你开个方子,你先煎药喝着,最近半年都不要饮酒、不要动怒,更万万不能近女色,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你!”
“是是是,我一定注意……你一定要给我想想办法,看在我姨母的份上……”冯恩甫双手合十虔诚地哀求着,只差没有跪地磕头了。
鬼医的脸色却立时沉了下来。
罗青桃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目光却始终不着痕迹地在二人身上流连。
鬼医从罗青桃的桌上拿过纸笔写了个方子,又皱眉道:“对了,那女子……你若舍得,用她的血入药,效果会好一点。”
冯恩甫面上一喜,又忙赔笑问:“还有别的法子吗?”
鬼医迟疑许久,又沉吟道:“你可以试试丹药。但……唉,年轻人呐,总是不肯爱惜自己的身子,等到了无可挽回的时候,又东求西告的……”
冯恩甫扶着墙根,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罗青桃站起身来,目送着他狼狈不堪的背影。
看见他手中紧紧地抓着那一张纸,她既觉得好笑,又不免心中发冷。
鬼医站了起来,大笑道:“丫头,你想好怎么谢我了吗?”
“谢你什么?”罗青桃横了他一眼。
鬼医吹了吹胡子,一脸的不高兴。
罗青桃靠窗坐着,淡淡道:“西楚皇室把你当神明一样供着,你却挖空了心思坑害他们,你倒不怕天日昭昭。”
“哼,苍天若是有眼,他们一家人早就死绝了,哪里还用得着我坑害他们!”鬼医狠狠地扯着自己的胡子,眼中射出两道凶光。
罗青桃微笑地看着,并不多言。
过了好一会儿,鬼医又剜了罗青桃一眼:“喂,臭丫头,我这么昧着良心坑他,可都是为了你!你不会真的不打算谢我吧?”
罗青桃漫不经心地轻敲着桌沿:“为了我?太子殿下是我的夫君,你这般坑害他,却说是为了我,这是什么道理?”
“你……臭丫头,你真要认那个小王八羔子作你的男人?你不是跟大梁那个臭小子好吗?”鬼医的脸色很难看。
罗青桃的笑容平淡得有些欠揍:“那也没错——我想脚踏两条船,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不成吗?”
“你……无耻,简直太无耻了!”鬼医扯着胡子,怒冲冲地喊道。
罗青桃耸耸肩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僵持许久,鬼医妥协:“好吧好吧,就算这件事你不用谢我,可是大梁臭小子那件事呢?你上次可是说得明明白白——我若救活了他,你要给我磕头的!头呢?头呢!”
罗青桃迟疑了一下,缓缓站起身来。
鬼医打了个哆嗦,双手攥紧了衣袖,作好了起身逃跑的准备。
罗青桃缓步走到他的面前站定,敛容整衣,缓缓地跪了下去。
鬼医愣了一下,咧开嘴角露出了笑容:“快磕快磕!别磨磨蹭蹭的!”
罗青桃果然俯下身,以首触地,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
鬼医乐得手舞足蹈:“哈哈,哈哈!那小子跟我打赌,说你死也不会磕头,这次他输惨了!嘿嘿,大梁罗家,罗天信那个臭小子在天有灵,若是知道他的宝贝闺女给我磕头,他一定气得从棺材里头爬出来,哈哈哈……”
他得意忘形的时候,罗青桃已保质保量地磕足了八个头,跪直了身子:“师父!”
“你你你……”鬼医吓得跳了起来,“……谁是你师父?你叫谁作‘师父’?”
罗青桃倒了杯茶,跪着奉到鬼医面前:“师父,八个头我已经磕完了,您就认了吧。”
“我不认!”鬼医扯着胡子,脸上正气凛然。
罗青桃微笑:“不认么?蓝老前辈,你大概忘了我的身份?我在西楚的身份是太子妃,在大梁的身份是公主——你一介布衣,竟敢让我向你磕头,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
“你你你……你坑我?”鬼医哆哆嗦嗦地指着罗青桃,一脸惊恐。
罗青桃笑得愉悦:“人生在世,无非让别人坑一坑,偶尔坑坑别人。”
“你这话……”鬼医十分苦恼,不知不觉已扯落了许多根胡子。
这时外面廊下响起了脚步声,鬼医忙从罗青桃的手中抢过茶,低声急吼:“我认了,我认了!你快起来!”
“谢谢师父。”罗青桃笑了一笑,赶在小宫女进门的瞬间站了起来。
小宫女放下茶点,鬼医便把人轰了出去,板起面孔向罗青桃摆起了“师父”的架子:“说吧,你处心积虑拜老夫为师,有什么阴谋?”
“我想学医啊!”罗青桃答得理所当然。
鬼医嗤之以鼻:“就你这天分,恐怕连山楂和林檎果都区分不清楚,你还想学医?”
罗青桃不屑一顾:“你自己也未必能把蟾蜍和癞蛤蟆区分清楚!”
鬼医冷下脸来:“你有什么目的,直说吧!医术是关乎人命的大事,我不会教你的。更何况——我与姓冯的不共戴天,你可是那小王八羔子的太子妃!”
罗青桃敛了笑容,正色问道:“既然医术是关乎人命的大事,你选择徒弟的标准是什么?”
鬼医也难得地正经起来,掰着手指头数道:“首先自然是心术端正,其次要有仁爱之心,再次要在医道上有天分——臭丫头,你自己想想,这三条,你符合哪一条?”
“请问师父,我那位师姐符合哪一条呢?”罗青桃站起身来,冲口而出。
思及往事,她几乎难以克制自己,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鬼医诧异地抬头看着她:“师姐?什么师姐?”
罗青桃冷笑:“就是你的好徒弟,南越公主骆可儿!”
“你认识她?”鬼医大感诧异。
“岂止认识……”罗青桃苦笑,“你忘了我是大梁人?你救远卿,难道不是因为她?”
“当然不是!”鬼医似乎受了莫大委屈似的,直接从软榻上跳了起来。
罗青桃拧紧了眉头,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鬼医拍着大腿急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救人是随便救的吗?为了一个不值钱的便宜徒弟,我就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罗青桃听到“不值钱的便宜徒弟”几个字,心里忽然高兴起来。
“喂,你笑什么?”鬼医看到罗青桃的笑容,觉得有些瘆人。
罗青桃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抹掉了那个不受控制的笑容,却压不住怦怦乱跳的心脏。
“喂,臭丫头……”鬼医有些担心了。
罗青桃略一迟疑,重新跪了下来。
鬼医扯住胡子看着她:“又怎么了?”
罗青桃仰起头:“求你,救命。”
“救谁?那个臭小子不是已经好了么?”鬼医拧紧了眉头。
罗青桃苦笑:“虽然我也是个‘不值钱的便宜徒弟’,可是骆可儿用你教给她的毒术害人,我找遍了大梁的名医都没有法子,只能求你……”
鬼医拍着桌子大叫起来:“简直一派胡言!我何曾教过她什么毒术?臭丫头,我是大夫,大夫你懂吗!”
他越说越急,气得绕着桌子直转圈。
罗青桃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三更醉、入骨香。”
“你说什么!”鬼医一蹦三尺高。
罗青桃紧紧巴住桌沿,紧张得连心跳都要停了。
她死死地盯着鬼医,鬼医也紧紧地盯着她。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下一句话该说什么。
许久之后,鬼医狠狠地在桌上拍了一把,那张被君洛拍裂了的桌子彻底四分五裂了。
“你不能解吗?”罗青桃的嗓子发干。
鬼医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心术不正,当日……唉,遗祸无穷啊!”
“你不能解吗?”罗青桃再问一遍,声音已颤得连自己都听不出来了。
鬼医狠狠地扯着胡子:“也不是说完全不能解,只是……那两种毒,都是古籍之中记载的方子,谁也不知道解毒的草药还能不能配齐!你大概不知道,这世上的草木、虫鱼,并不是永远存在的。遇上山崩啊、地火啊……先前常见的药材,后来再也找不到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至少,还有希望,对不对?草药我可以去找,你只要把方子写给我!”罗青桃眼巴巴地看着他,双目渐渐变成了赤红色。
鬼医叹气:“都怪我当年一时大意,让她从我这儿偷了那害人的毒方去……唉,那两种毒都是极其霸道的,得快点儿想法子才行,我只怕中毒之人活不到解药凑齐的那一天!”
“总得试试看吧?”罗青桃扶着桌角站起身来,苦笑道。
鬼医狠狠地扯着自己的胡子:“既然徒弟心术不正,我这个做师父的是不能不管了——对了,中毒的人是谁?‘三更醉’还好说,那‘入骨香’若是下在女子身上,不出三五个月,只怕……”
罗青桃苦笑:“中‘三更醉’的是北番的十九王子;中‘入骨香’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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