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一年时间转瞬即逝。
草长莺飞二月天,宫中的气氛却阴郁得吓人。
水湄阁中,鲛绡帐里,面容娇娆的女子被锁链缠住了手足,如困兽一般嘶吼不止。
内殿的门发出一声沉闷的低鸣,有人走进来了。
帐中女子嘶哑地笑了一声:“我不喝药了,你不要再来了。”
“青桃。”疲惫的声音,在帐外低低地响起。
帐中静了一瞬间,随后响起一声轻叹:“是你。”
君洛掀开帐子钻进去,将罗青桃紧紧地拥在怀里,许久无言。
“你又偷懒,提前散朝了?”罗青桃嗔怪地问。
君洛的喉咙里嘶哑得如同久病的老人:“都是一群废物,我不愿同他们说话。”
“你太难为他们了。”罗青桃轻笑。
笑声未绝,尾声却变成了痛苦的嘶吼。
“青桃!”君洛惊呼一声,忽然起身扯落自己的衣衫,扑了过来。
“不要了!你杀了我吧!”罗青桃拼命挣扎着,避开他的爱抚。
君洛微微一僵。
罗青桃趁势撞开他,厉声怒吼:“你再敢乱来,我永生永世都不再见你!”
君洛犟不过她,只得慢慢地坐起身,神色迷茫。
罗青桃苦笑着摇了摇臂上的铁链:“这样活着,对你对我都是折磨。远卿,你放过我吧!我不能再害你……”
“不可能!”君洛嘶声断喝。
罗青桃咬紧牙关闭目许久,悄悄地呼出一口浊气:“这一生能遇见你,我很知足。这世间女子敢想的不敢想的,天大的福分我都得到过了。如今……如今我累了,想早点歇着。”
“想得美!你死了,我怎么办!”君洛紧紧地拥抱着她的身子,同时却悄悄地检查了一遍锁链,把有可能松动的地方紧了又紧。
“可是,现在这样,真的很难熬啊……”罗青桃低低地叹息着,眼中似是笼上了一层轻雾,目光迷离。
君洛痛苦地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她:“你再等等……再等等,我已叫人传信给北番十九王子,让他把唐氏送过来;西楚、南越,咱们的人都在打听鬼医的消息。他们会来的,你再等等……青桃,为了我,好不好?”
“不好!君远卿,你说你会好好待我,现在却每天用铁链锁着我,逼我喝那些根本没用的苦药!你这个大骗子!”罗青桃拼命地摇晃着铁链,闹得满床叮当乱响。
君洛任她叱骂,无言可辩。
没有人知道他多么害怕看到她在锁链之下痛苦嘶吼的样子。可他更忘不掉那天看到的场景——春节过后,她毫无预兆地陷入了癫狂,用自己的额头撞向墙壁、桌角,抓起手边的任何一件利器——银剪、金簪、烛台——往自己的身上乱扎乱刺……
自那一日起,他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戛然而止。
也是直到那一天他才想起,“入骨香”的邪毒一直在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她的身体,从未有一刻停息。
任凭她嘶吼、怒骂、哀求、威胁,他都只能硬起心肠充耳不闻,狠下心将她捆在这小小的一方床帐之中,苦苦煎熬。
所有的太医都束手无策,时间忽然变得痛苦难熬了起来。这一个月,他度日如年。
直到如今……熬不住的又岂止罗青桃一人?
多少次徘徊在崩溃的边缘,君洛都只能拼命对自己说:再等等,鬼医会来的。
然后转过脸来,他还要装作信心满满的样子对那个女人说:不要急,会好的。
真的会好吗?谁也不知道。
罗青桃抬起手,在君洛的面前摇了摇臂上的铁链:“给我解开吧……我已经用不着这东西了。”
君洛不信她。
罗青桃便把手腕伸到他的面前。
那里有几个明显的齿印,显然是她自己咬的。
君洛脸色一冷,立时扯过锁链,要将她绑在床柱上。
罗青桃没有挣扎,只示意他再看。
君洛绑好了锁链,再去看那齿印时,却发现那里已经有了愈合的迹象。
只一个瞬间,他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罗青桃向他惨然一笑:“你看,我如今真的成了个妖怪了——咬舌、割腕,根本都死不了。”
她既这么说,那自然是都试过了。
君洛猛地压住她的胸口,双目赤红:“你居然……你真的要狠心丢下我!”
“你放了我!”罗青桃只给他这四个字。
君洛咬牙怒道:“你听着:我已叫人制好了两套棺椁——你什么时候死,我就什么时候去陪你!”
罗青桃愕然地看着他。
君洛毫不示弱,冷冷地与她对视。
罗青桃无奈地败下阵来:“你这又是何苦……”
君洛攥着她的手,良久无言。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些自私了。
“入骨香”之毒在她体内沉积日久,比初次毒发时加倍猛烈。虽然她竭力在他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可他如何能看不出?
她一向是不惧任何苦楚的,可是此次毒发之后,她满心里只想着一个“死”字,由此可知痛楚之烈,早已不是她能忍受的了!
或许他应该放过她的。可是,如何舍得呢?
他连陪她死的心都有了,但阴间之事历来都是虚无缥缈。他怕这一放手,就永无再见的机会了!
他坐拥万里江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偏偏对“生死”二字无可奈何。
九五之尊又如何?午夜无人时,他还是只能坐在水湄阁门前的石阶上,哭得像个弄丢了糖果的孩子。
君洛避开罗青桃的目光,却无法不听到她越发粗重的呼吸、竭力压抑着的低吼。
“入骨香”的折磨,早已不仅限于夜晚。
没日没夜的煎熬忍到现在,不是妖怪也成了“妖怪”了。
罗青桃忽然笑了一声,语气平淡地问他:“你猜,像我现在这么妖孽,把脑袋砍下来会不会死?如果不死,是会再长出一个头来,还是会变成刑天?”
君洛背转身去,不肯理她。
罗青桃便苦笑道:“我吓唬人的时候,一直喜欢说‘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从不知道,原来真正的‘求死不能’竟是这样的滋味……远卿,我什么时候才可以死啊?”
君洛依然没有应声,罗青桃便咬牙恨声道:“你实在不该杀骆可儿的。我现在好想把她挖出来鞭尸!你陪我去,好不好?”
君洛沉默许久,闷声叹道:“晚了。我已把她挫骨扬灰了。”
“又不带上我!”罗青桃气恼。
君洛转过来抱住她,叹道:“便是挫骨扬灰,又岂能解我心头之恨!”
“勉强出出气也好——你对她总是仁慈的。”罗青桃避开君洛的手,咬着牙道。
病成这样还有心思吃醋的,天底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君洛拥着她叹道:“其实,你更该恨的人是我……”
“皇上!”涟儿冒冒失失地撞了进来。
“何事?!”君洛坐起身,难掩怒气。
涟儿跺脚急道:“驿馆传来消息,北番十九王子和王子妃……”
君洛立时跳下了床:“到哪儿了?”
涟儿狠狠地抹了把汗,又哭又笑:“说是今天就能到京城了!驿马在路上受了伤,耽搁了半天工夫……”
没等她说完,君洛已夺门而出:“照顾好青桃,朕亲自带人出城迎接!”
涟儿还想说什么,没追出两步,君洛已不见人影了。
于是涟儿只好哭笑不得地转了回来:“娘娘您看,皇上都高兴得疯了。”
罗青桃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小丫头却有些害怕,迟疑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罗青桃见状,忍着酸苦笑了一声:“你别怕,我不吃人。”
涟儿擦了擦眼角,笑了。
她怕的是罗青桃毒发时候癫狂失控的样子,可是她也知道,这个主子即使痛苦得失去了理智,也从未伤到奴才们半分。
这些日子君洛暴躁易怒,罗青桃便暗地里嘱咐水湄阁的小姑娘们,无事的时候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有时君洛无端发怒,也都是她拦着。
她自己已被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她却始终爱惜旁人的性命。涟儿时常会被她同君洛吵闹的样子逗得擦着泪笑出声来。
此时涟儿大着胆子,坐到床沿上握住了罗青桃的手:“娘娘别怕,等北番来使到了,您就有救了。”
罗青桃却没她那么乐观。
鬼医说过,希望虽有,却实在渺茫。
如今她不怕死,却不得不为“死”而忧虑。
看着小丫头清澈的眼睛,罗青桃反握住她的手,露出笑容:“涟儿,我要求你一件事。”
涟儿吓得跳了起来:“娘娘有事吩咐奴婢就是!”
罗青桃安抚好吓坏了的小丫头,笑道:“这件事。要等我死后才能办,你要记准了。”
涟儿连连点头,随后恍悟过来,立时白了脸色。
罗青桃笑道:“你不要怕,人总是要死的。如果这次我熬不过来,你就装作无意的样子在皇上面前透一句话——就说在西楚往西,荒漠以北,住着一位仙人,能通鬼神、决生死。若有新亡之人留恋尘世的,可以凭她常用的一个物件儿,由她最放不下的人带着去求见仙人,或可召回她的魂魄,还魂重生。”
涟儿听得瞪大了眼睛,满脸神往:“原来世上真的有仙人?我只听说过,一次都没有见过呢!”
罗青桃勉强笑了笑。嘱咐道:“这件事十分要紧,你一定要记着——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知道是我说的。”
“为什么?是不是说了就不灵了?”涟儿好奇地问。
罗青桃点了点头:“你很聪明。”
涟儿十分得意。
罗青桃看着那丫头出门,强撑着的精神立时垮了下来,无尽的痛楚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淹没了她。
这般痛楚每日反反复复,如同地狱煎熬。如今她对生的希望已不大,只盼着涟儿能把这件事办好。这样一来,在她死后,君洛或许能为自己找点事做。等他在西楚以西的荒漠之中受一阵子风沙之苦,陪她死的心大约也就淡了。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仙人呢?
不知什么时候,水湄阁的门在关闭了多日之后,终于亮堂堂地敞开了。
罗青桃听见动静,勉强睁开眼睛:“沫儿,谁来了?”
“哟,还没死!”一声大大咧咧的惊呼,在门口响了起来。
罗青桃听出唐可乔的声音,强打精神笑了一声:“你说过要来看我的。你还没来,我怎敢死?”
唐可乔奔到床边,看见她被铁链锁着,心中一酸,险些落泪。
罗青桃用力地摇晃着铁链:“喂,我好心提醒你,若是救不了我,就赶紧连夜逃走,要不然你们只怕性命不保!”
君洛的声音在床头冷冷地响了起来:“晚了!我已把十九王子和他的儿子关在了驿馆。她若救不了你,一家人就不用活着离开大梁了。”
罗青桃又急又气,脸色都青了。
唐可乔却无所谓地笑了:“当时我要嫁给那日松,你说我跟了个野蛮人;如今你再看看,到底谁的男人是野蛮人?”
“唉,我的眼光不太好。”罗青桃叹气。
君洛在旁急得跳脚:“你们再啰嗦,朕不介意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野蛮人’!”
唐可乔嘀嘀咕咕地抱怨了两句,从木箱之中取出银针,在罗青桃的指尖扎了一下。
这点儿疼痛,罗青桃已完全察觉不到,那针眼更是丝毫没有出血的迹象。
唐可乔拔出银针对着光看了看,皱起了眉头。
君洛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很难救吗?”
“还好,”唐可乔淡淡地道,“银针生锈了。”
若非周身痛楚难忍,罗青桃几乎要笑出声来。
君洛气得险些要打人,念及罗青桃的性命在对方的手上,只得咬牙忍了。
唐可乔对君洛的怒气恍若未觉,屏息凝神开始为罗青桃施针。
过了一会儿,罗青桃笑了起来:“乔乔,这两年你的医术精进了不少啊!上次你给我施针的时候,我恨不得快点儿死了的好,如今你竟也能针到病除了!”
君洛在一旁见了,喜极而泣。
唐可乔却毫不客气地冷笑道:“针到病除?你以为我是卖狗皮膏药的?我只是先帮你止痛,到底能不能治,你待会儿自己问鬼医吧!”
“那个老东西也来了?”罗青桃大喜。
唐可乔帮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叹息着点了点头。
鬼医是带着药来的。
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鬼医为了找药,走遍了西楚、南越、大梁、羌族、北番,甚至还抽空回了一趟西域——总算让他把药凑齐了。
在北番的时候,他顺利地治好了那日松,然后又在那日松和唐可乔的帮助下找到了几味重要的药材。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接到了大梁送来的加急文书。
罗青桃听到这些事,心中十分过意不去。
鬼医看着罗青桃把药喝下去,便扯着胡子笑了:“我老人家想解的毒,解不开怎么行?那不是砸我的招牌吗?”
罗青桃丢下药碗,“咕咚咕咚”地灌下了一大碗水,卷着舌头追问:“这么说,你的招牌是砸不掉的了?”
鬼医气鼓鼓地“哼”了一声:“那也未必!如果你是个废物,神仙也救不得你!”
“哦,”罗青桃怒目瞪着他,“所以,如果把我治死了,你就可以说不是你的药不好,而是我太废物,所已你的招牌还是砸不掉,对不对?”
“聪明!”鬼医赞许地点点头。
君洛黑着脸走了过来:“原来你就是鬼医?”
鬼医“嘟”地一声,拍桌道:“有你这么跟救命恩人说话的吗?”
君洛直走到他的面前,冷笑道:“当日我中毒受伤,你主动来救,我就觉得不对劲——原来你心里有亏!”
“喂,我哪里有亏……”鬼医很委屈。
君洛冷冷地逼视着他:“骆可儿是你的徒弟,她手中的药方是你传给她的,所以青桃这几年所受的苦楚,可以说都是拜你所赐!你敢说你问心无愧吗?”
“远卿……”罗青桃怕他们吵起来,忙叫君洛的名字。
鬼医委屈巴拉地嗫嚅道:“臭丫头都不骂我,偏你骂我……”
罗青桃没忍住笑了出来。
君洛走过来扶她躺下,笑问:“好些了吗?”
罗青桃点点头,笑着摸了摸他的脸。
君洛立时紧张起来:“怎么了?是不是……我变丑了?”
罗青桃还没来得及说话,鬼医已在旁叫道:“当然变丑了!瘦不拉几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
一旁捣药的唐可乔“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君洛挑了挑眉梢,面不改色地道:“青桃不会嫌弃我的——毕竟是她自己的功劳。”
罗青桃抓起手边的枕头,用力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君洛接过枕头,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眼角便湿了。
这一个多月的煎熬,终于到了尽头。
鬼医的一句“有救”,救下的不只是罗青桃的命,更有他的命。
多少担惊受怕夜不能寐,如今终于算是都过去了。
君洛攥着罗青桃的手,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罗青桃在他手背上蹭了蹭,苦笑道:“确实瘦得不成样子。你再回去歇着嘛,我应该死不了了!”
“舍不得。”君洛小心地拥着她。
唐可乔在旁边做了个干呕的动作。
逮住机会狠狠地把君洛嘲笑了一通之后,鬼医也有些感慨。
没有谁比身为大夫的他更清楚君洛前一阵透支得有多严重:近一个月伤心劳苦、夜不能寐,再加上罗青桃毒发失控时不知餍足的需索……
所以,罗青桃喝下第一碗药、吐出第一口黑血之后,君洛立刻无声无息地昏倒在了她的身旁。
鬼医觉得自己很悲催,不仅要忙着每天给罗青桃刺血验毒换药方,更要替君洛施针开药调理身子——毕竟他如今的身体几乎比罗青桃还要虚弱几分。
幸好,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眼看罗青桃多半是死不了了,鬼医心里的那一团阴云终于散去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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