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小镇的桥头人来人往,面上都带了喜色。
“听说了吗?伽斛大人又打了胜仗,皇上可高兴极了,给大人赐了一门好亲事!”
“是哪家的小姐有这等福气?”
“是江家的一位小姐,听说啊,这二位可是从小就青梅竹马,郎有情妾有意,皇上就直接做主给赐了婚。”
“是不是桥头那个江家啊?”
“对对对,就是那个祖上也有功的江家。”
“说来这个江家也是算是个武将世家,可真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啊!”
“哈哈哈……那可不是嘛……”
秦子再听不进去那些人说的什么了,手一抖,身子一偏,就撞翻了刚放下来的竹筐,一筐子的枇杷从桥中间滚落到桥头去了。
他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的双手,头脑一片空白,机械的蹲在地上,一步一步挪着捡着。
那不停滚远的枇杷,就像是他的心,不停地往下坠。
“给。”
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捏了个枇杷递到他的面前,他顺着那只手抬起头来,往那人的脸庞看去,这种要了命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这人不止声音好听,手生得好看,就连那五官也是生得无可挑剔。
那个男子啊,美得没有限度。
只是捏了个枇杷蹲在那处,就已经风姿绰约,让人不敢直视了。
“怎么了?”那人捏着枇杷在秦子的面前晃了晃,“这枇杷可是不想要了?”
秦子眼里溢出了泪水,“枇杷,就送给大人吧。”
“送我?”那人拿着枇杷一愣,看着面前的小贩虽是个长得比琉璃玉还美,剑眉星目,却做了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的样子,泪水划过姣好的面容,“你……你怎么哭了?可是这枇杷太贵了,收成不够好?还是说舍不得将这枇杷送人?……”
猜了许久,秦子都是一个劲儿的摇头,那人无奈,只好掏出银钱来,“这些枇杷,我都要了。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一如既往的柔声安慰,秦子哭得更凶了,索性抓过那人来,伏在他的肩头,哭了个痛快。
桥头来来往往的人多有驻足,看着这两个不得体的男子。
“少爷……少爷,您该去给江家小姐送礼物了。”
一旁的仆从实在看不下去了,只能小声提醒,“少爷,若是晚了,江老太太该不高兴了。”
那人正是这几日关中小镇热议的中心人物,伽斛荨。
伽斛荨的一件灰色长衫右肩被哭湿了大半,他也不恼,只是耐心的拍着小贩的背,“好了好了,不哭了……”
秦子哭到嗓子都哑了,肿了一双眼睛,才离了伽斛荨的身,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声音沙哑,“对不住了,小人刚痛失了爱侣,见大人如见故友,所以一时半会儿失了礼……”
“无碍。既是失了爱侣,就好好回去修养几天再出来吧,今日的枇杷,我买了。”
秦子随意擦了几把眼泪,“不不不,小人哭脏了大人的衣服,这些枇杷就当做是赔礼的,还请大人勿要嫌弃。”
伽斛荨只是笑了笑,拱手一礼,往另一处的桥头走了去,身后的仆从抱了一竹筐枇杷,嘴里不停叨叨,“少爷,虽然江家小姐爱吃枇杷,可也不用送这么一大筐啊?这么一筐子枇杷,要吃到何年何月啊?”
秦子望着那个人影慢慢消失在街边桥头,心里凄凉,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怎么不追上去啊?”
“孟大人?”
孟忧拍了拍他的肩头,拿着折扇往天上一指,“你的时辰可不多了。”
秦子看看逐渐西斜的日头,苍白一笑,“就这样吧,他不记得了,也好。”
“你不后悔?”
“悔啊,那又能如何?小人是男子,他要迎娶的是个姑娘,还是个门当户对的大小姐。要怪也只能怪小人不赶巧,没能投个好胎。”
“还有六个时辰,你打算怎么过?”
秦子面无表情的望着桥下,“小人以前听说,这桥下守着桥娘,可以遂了活人一个心愿。只可惜小人活着的时候,没能亲自过来求上一求,如今死了,也求不得什么了。”
“那都是些靠执念养活的东西,倚靠不得。”
秦子却是至若惘然,“若小人也从这桥上跳下去,做个守桥的桥娘,是不是以后日日都能见到他了?”
“秦子,既然死了就应该依照规矩来,该投胎便投了吧,莫再执恋于此了,来生你会遇到更好的那个人。”
秦子回过头来,眼神有些怪异,笑得诡异,“来生?小人不愿来生,只想求今朝。孟大人恐怕从未将心比心过吧?您对小人不过是同情,因了这同情,您根本就不懂得小人的难过,小人的心痛……您没有心的吧?”
孟忧眉头一紧,“秦子!我劝你莫要偏执。”
“孟大人是紧张这具身体吧?忧心着小人会跳下去,将这身体摔坏了?”
孟忧向秦子一伸手,“你若是不想要这身体了,那就尽早还来吧。”
秦子退了几步,“天还未黑,孟大人难不成想要反悔?”
孟忧笑了,揽上了秦子的肩头,“走,我带你去吃酒肉。”
一个时辰后,本来晴好的天,又下起细雨来。
二人站在江家的门前,淋着这毛毛细雨。
大门开了,伽斛荨正撑了伞跨过门槛走了出来。
“诶?是你?”
秦子目光如炬,以为伽斛荨终于认出他来了,欣喜的走了过去,“大人记得小人?”
“那是自然。你不就是白日里拱桥上那个卖枇杷的小贩么?下雨了,怎么还不回家?”
犹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秦子的脸垮了下来,孟忧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背,走上前去,躬身一礼,“伽斛大人。”
“不知道长有何贵干?”
孟忧故作高深的捋了捋早前变好的胡须,“贫道路过此地,见这高墙内院偶有红光升起,恐这几日府里会有大事发生。”
伽斛荨的仆从在他的背后撑着伞,不屑的说道:“这几日当然有大事要发生啦!全镇子的人都知道,咱们伽斛少爷要娶江家大小姐了!”
“呵呵,这确实也算得一桩大事。只不过,贫道觉得还会有另外一桩大事发生。”
伽斛荨起了兴致,“哦?还能有何事?”
孟忧看了一眼身边的秦子,回过头来,笑得神秘,“天机不可泄露。”
“少爷,依小的看来,这道士完全就是个坑蒙拐骗的主儿,咱们不理他就是了,犯不着被他牵着鼻子走。”
伽斛荨看着孟忧那意有所指的一眼,心里也生了疑惑,往日他可不是什么善茬,怎会由得一个陌生男子伏在自己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呢?可今日这个小贩,虽是第二次见着,但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老友一般的熟悉感,心头还有些悲戚。
“道长想要如何呢?”
孟忧抚了一把被淋湿的发髻,“自然是想到贵府避一避雨了。”
“那可真不好意思,此处是我未婚妻的娘家,不由我做主。”
伽斛荨笑得羞愧,“若是要到伽斛府去,还要走上一段路,不知道长……”
“不,不用了,那贫道就在此屋檐下避一避雨就够了。”
秦子不解,为何孟忧偏偏要带了他到这江家来避雨?
“道长且等一等,我进去同我未婚妻的母亲商量商量。”
伽斛荨将伞给了他们,自己一个人冒着雨跑了回去。
秦子看着那把伞没由来的生气,“你为何要故意让他难做呢?”
“怎么?舍不得了?”孟忧将伞偏了偏,“说了是带你来吃酒肉的了,自然要趁热吃上啊。”
“孟大人!您再这般胡来,小人就该生气了。”
“啧啧啧,看看这小模样,比个女娃还要小气呢!”
孟忧挑了秦子的下巴,秦子很是傲娇的甩开,“孟大人这是算报仇吗?”
“嗯?报什么仇?”
“因了方才小人说了您几句,您此时便是故意来找茬的。”
孟忧忍俊不禁,这个小子也太可爱了,怪不得会迷了江听雨的眼,让他拼死也要守住这个约定的地方。
江家大门再次打开了,只不过这一次多了一个人。
伽斛荨撑着伞,伞下立了一个佳人,娉婷袅娜,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一身青衫,笑靥如花,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颊边微现梨涡,真是秀美无伦。
二人从雨中走来,是那样的登对,是那样的赏心悦目。
秦子又忍不住红了眼眶,孟忧挡在了他的身前,先行一拜,“江小姐。”
“道长不必多礼。道家讲究一个缘字,家母说了,既然今日道长路过咱们江家,就是江家的福缘到了,还请道长府中坐,歇歇脚。”
早就听着桥头那些人说过了,江家小姐才貌双全,与伽斛公子真是一对好眷侣。秦子还存了侥幸的心理,想着这个女子定是一个只能活在传言里的花瓶,经不起实打实的接触。
可当江家小姐的真人就那么站在他的面前,他心里的不服气就被驱散了,当真是让他心服口服。
他硬邦邦的吐出一句话来,“我有话跟你说。”上前一步,扯了伽斛荨就往外走。
孟忧叹了口气,回过头又神色如常,“小姐不必担心,我这朋友他……”
“不打紧,阿荨他自有分寸。”
孟忧心生敬佩,这位小姐当真称得上好。
秦子拖着伽斛荨低着头走了一路,不知到了何处,只顾低着头往前走。
伽斛荨也不说话,只任由着这个小贩拖着他往前走。
眼看着小贩快要撞到树上去了,伽斛荨忙拉了一把秦子,闪身挡在了他的前面。
“梆”的一声,秦子撞进了一个硬邦邦的怀里,伽斛荨则是倚着枇杷树护着秦子的脑袋,揉揉自己的胸膛,调笑道:“你这脑袋难不成是石头做的?怎地这么硬?”
秦子扁扁嘴,眼看又要哭了,伽斛荨慌忙抬起右手覆在他的眼睛上,“喂,你可别哭啊!不许哭,听见没?你一个男子怎地比一个姑娘还爱哭啊?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懂吗?你这么动不动就哭的,要让我怀疑你是不是女扮男装了?”
秦子又回想起上一世,大盗手足无措,“你怎么?!可是我弄疼你了?”
他为他拭去泪水,“那你也不能哭啊,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副模样,倒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
秦子低低地问:“你喜欢她什么?”
伽斛荨被问了个没头没脑的,收了手,挠了挠后脑勺,“你说的可是小江儿?”
秦子点了点头。
“我母亲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不想看什么小妹妹,正闹着要去捉蝉。奶娘抱着她过来,她一看到我,我一看到她,四目正对都怔怔地落下泪来。自打那以后,我就喜欢她、护着她,没由来的喜欢。我母亲说,大概是前世欠了她的,这一世才来还。”
“那你有没有欠过别人?”
伽斛荨抬头去看秦子,只见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大喇喇地望了过来,三分清明,七分痴妄,还有几分泪水。只觉得一时间被那目光盯得心头一紧,竟逼得别开了眼睛。
伽斛荨一偏头,“或许吧,前世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呢?”
秦子抬头望了望这棵高大的枇杷树,喃喃出声,“你欠了我一片枇杷林……”
“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小人只是想吃鱼了。”
伽斛荨赧然一笑,“她同你一般,也是很爱吃鱼,可就是不会挑刺儿,每次还偏偏要逼着我挑了刺,才肯放过我。”
“大人。”
伽斛荨回过头来,“嗯?”
秦子笑了,笑得那般好看,仿佛是用尽了力气绽开了那个笑容,“小人祝大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伽斛荨却是半点也没感觉到那口里说着祝词的人有半点开心,他摸了摸秦子的头发,“多谢。”
当晚,秦子在伽斛家大门口站了一夜,直到天边微亮那人才不见了。
这可急坏了孟忧,四处也寻不到那个身影,忙请了桥娘来问,桥娘说,那个小哥一大早就背了个特别大的竹筐往山里去了。
而此时在关中深山里,一座孤坟旁,石碑上雕刻的痕迹已打磨得圆润,一如那名字,仿佛还残存着生者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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