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目送着乔挽月转过拐角,她水蓝的裙摆在转角一晃,就像在他心中那片湖上投入一块石子,原本平静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裙摆的水波纹路带起圈状的褶皱,梁王隔着衣衫按上自己的心脏位置——那里每一秒的跳动都清晰异常,他方才与乔挽月面对面说话的时候数次后悔自己选择了这么一处隔音效果过分好的地方,他说话的时候眼神难以抑制地放在对面女子身上,乔挽月说话的时候他心中更是狂跳不止,她的声音既如箜篌般空灵,又如琵琶拨弦,大珠小珠落玉盘,连话语间的停顿的气音也一清二楚。到两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就更要命,他忍不住频频观察对方的神色,他心跳如躁鼓,连自己都觉得难以忍受,乔挽月离他不过一桌之隔,也不知道有没有察觉。
但是乔挽月自始至终都没流露出一丝异常的反应,既没有亲近也没有疏离,只不过把他当成再普通不过的合作对象,梁王在石室中央的太师椅上站起来又坐下,又站起来,把桌上的笔墨纸砚挨个拿起来看,又盯着那张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地形图,直到一个身影幽幽地出现在门口,他才停下不知在干什么的动作,背对着门口那道黑影,开口道:“什么时候来的,近来功夫越发好了,我竟然都没察觉。”
飞卢幽灵一样飘过来,站在他的身后:“不是我功夫好,是您心不在焉。我在门口站得腿都麻了,要是个杀手您尸体都凉了。”
梁王又拿起书架上一本线装书,随口道:“哦?有吗?”
飞卢瞟了一眼书的封面:“这书上回您看到七十七页,这回怎么又从第三页开始看了?”
梁王把书一把拍到他身上:“废话那么多。”
飞卢又看了一眼桌上凌乱不堪的毛笔和砚台:“殿下,您的心思实在太明显了。”
梁王皱眉道:“果真?她不会看出来了吧?”
飞卢任劳任怨地把东西摆回去:“那倒是不一定,毕竟乔小姐也不知道您平时什么样,说不定人家觉得您跟弥勒佛一样,见谁都爱笑呢。”
梁王松了口气:“那就好。”
飞卢又说:“但乔小姐又不是傻子,梁王殿下和传闻中不苟言笑人淡如菊的样子差太远,人家怎么可能不起疑。”
梁王闻言又紧张起来:“那我明天在她面前严肃点。”
飞卢叹了口气:“我看您是严肃不起来的,最多只能是要笑不笑,面目扭曲,到时候乔小姐估计得问您是不是昨晚上睡觉脸抽筋了。”
梁王苦恼道:“我觉得也是,我见她就高兴啊,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他望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乔挽月方才在他身边,离他仅仅一步之遥,石室暖黄的灯光打在她一双透亮的耳坠上,照得她笑容也明媚几分,远山白云一般的眉目渐渐明晰起来,阳光穿过云层,明丽得让他无法直视。
如果大半年前是自己向乔家提亲……梁王坐在黄花梨的椅子上,冰凉的扶手已经被他掌心捂暖,他又一次忍不住幻想,如果自己再快一些解决掉那些事情,是不是就能早一点来到她身边。
飞卢在他身边说:“行了殿下,现在也不见得晚,这不是还有机会嘛。”
梁王视线重新聚焦在对面椅子上,他想起皇上赐婚的传闻,如果公主要嫁给陆裴元已经是没有疑虑的事实,到时候乔挽月要如何自处呢?难道真的去当那什么所谓的平妻?他没法想象那么骄傲的人会接受这种事,这简直就是在羞辱乔挽月将军府女儿的身份。
他从前只是远远地看着挽月,在打破桎梏出宫的那一天,时隔近十年,他再次见到挽月,却是她十里红妆嫁人的日子,那天艳阳高照,热烈的阳光将乔挽月的嫁衣镀上一层金辉,系了红绸的高头大马从朝天门一直排到将军府前,她额心一点红,似飞霞也似落花,稍施粉黛便令满城牡丹都失了颜色,眼眸波光流转,嘴角带笑,似乎满心满眼都是骑马而来的新郎。梁王站在高楼之上眺望良久,久到天边日光都黯淡下来,飞卢坐在栏杆边,袖口还有未擦干的血迹,那支名唤流云的利剑倒悬屋檐之下,底下已经积了小小一滩殷红的血渍。飞卢执起那饱饮鲜血的佩剑,剑面如水般清澈,映出漆黑如墨的夜空。梁王沉默半晌最终回头,眼角余光瞥过地上那滩血,心想,这颜色没有她发间簪的花鲜艳。
他没有去见乔挽月,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与她见面,毕竟就算相见乔挽月也不记得他是谁,说到底只有他一个人守着这段记忆,如果贸然将回忆袒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只会显得狼狈和尴尬。
但没想到乔挽月所托非人,当时人人都觉得陆裴元娶了乔挽月便该心满意足,没想到当初海誓山盟,如今也说变就变,文清公主到底是不是偏要嫁给陆裴元,又为什么要嫁给陆裴元,梁王对其中关窍不太了解,但他可是亲眼看见陆裴元在某次进宫面见皇上后,主动留下与公主私会的。
在得知公主要嫁给陆裴元做妻之后,他愤怒之余,心中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庆幸。他知道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但这一丝庆幸也实在不是他理智能控制的,皇上问他偷运官粮之案能否交由他查办时他想也不想地应承下来,洙台粮仓关系塞北军粮,也包括萧羊关要用的粮草。
陆府老宅中他一袭长袍负手而立,在与绣衣堂众人谈论案件时偶然抬头,望见头顶一支红杏出墙,盖不住满园春色。鸟声啁啾,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随后听见飞卢叫他殿下。他循声望向声音来处,第一眼便看见眉眼如画的女子立在他几步开外。
周围杂草荒芜,本该是一派萧瑟,但在他眼中却突然有了色彩。
他上前几步,微微欠身,努力压抑住上扬的嘴角,维持身为亲王的庄重和礼节,他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但开口时声线中隐隐的颤抖却暴露了他的心迹。
“陆夫人?”
乔挽月抬起眼眸望向他,他在她眼中看见一碧如洗的天空,墙头有些残破的瓦片以及一个缩小的自己。他第一次觉得叫一位女子的夫姓很拗口,很古怪,他想叫她挽月,叫她自己的名和姓,不想在前面冠上任何一个莫名其妙的姓氏,于是暗暗动了小心思,决定下次见面再也不叫那个“陆”。
他正在乱想,突然听见乔挽月珠玉一般的声音,她叫他:“殿下。”
殿下,殿下,梁王暗自想,怎么就是殿下了,听起来好客套,甚至有点生疏,但是没关系,他们还有时间,还好现在也不算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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