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挽月半边身子隐在断墙残垣后面,稍稍偏过身,却发现那老者的身影完全被男人挡住,只能听见他虚弱的说话声,那老者絮絮叨叨道:“您是大善人,就当行行好帮咱们一把,上朱老爷那边说说好话成不?这价钱实在太低,我们家里那片地租子已经拖了两个月了,再不补齐地主老爷就要把我们赶出去了……”
那男子不耐烦地打断他:“朱老爷就是出的这个价,一分钱多的也没有,要不是看你们没有销路实在可怜,我也不可能费力帮你们搭上朱老爷的线,能有现在这个价钱已经很不错了,黄叔,我还叫你一声叔,咱们也算得上是亲戚,哪有自家人不帮去帮外人的道理?但朱老爷就只给这么多,我知道你苦,但我也不好过,你别看我身上这衣裳这么好,其实都是借来的,都是为了替你们去见药铺掌柜,见人家掌柜的总不能也穿着一身破烂去吧?人家看你一脸穷酸相,根本不多问你货好不好,直接就给你赶出来了!”
那男子斜着眼上下打量老者,老人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跟前,下意识用粗糙的指节捋着自己的灰白的发丝,一双浑浊疲惫的眼睛盯着地面,好像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那男子刻意没说话,目光在老人打着补丁的单薄麻衣上停留几秒,好似不忍心一般开口道:“黄叔你看,若是就你这样去见朱家药房的掌柜,人家指不定就把你当成叫花子打出来了,一句话也不肯跟你多说的。”
那老人连忙一迭声道:“你说得对,说得对。黄叔老了,也不会跟人打交道,都全靠你才能把手上种的这点东西卖出去,但黄叔也不是为了自己,家里两张嘴还在等着吃饭呢……”
那男人一挥手打断了老人的话音:“行了黄叔,你也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谁还没个亲人了,归根结底还是你的货成色不够好,人家朱家掌柜是见过真正好东西的人,能卖出去你就偷着乐吧,再叽叽歪歪哪天你拿来的药材一两也不收了。”
老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半张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男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荒郊野岭中,老人独自一人,呆站了一会儿,靠着墙根慢慢坐下来,他背上背着一只巨大的竹筐,腰背佝偻着,肩膀被压得塌下来,仿佛不堪负重一般抵着墙坐着。过了一会儿,老人将那只竹筐取下来放在双腿之间,态度珍重地揭开了竹盖,乔挽月在暗处瞧着,本以为那箩筐里应该是满满当当一整筐物件,没想到里头空荡荡的,乍一看几乎没装什么东西。老人颤颤巍巍地从里面取出一只箬笠,两只手捧着,将它戴到了自己头上。
乔挽月一愣,突然觉得鼻尖上落了一点冰凉的雨丝,天空灰蒙蒙一片,云层厚重,太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她看到老人缓慢地仰起头看天——下雨了。
乔挽月从墙垣后现出身形,故意弄出些脚步声,好让老人知道这里有人,但老人依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空,浑不在意一般,乔挽月只好开口说道:“老人家,下雨了,快些回去吧。”
雨丝飘进老人灰白的眼眸里,那老人眨一眨眼,冰冷的雨点便悄无声息地融进了眼瞳中,让他本不清晰的双眼更像被笼罩在雨雾中,泛起一片更深重的灰。老人转过头,声音嘶哑却温和,像一只年久失修的旧纺车,运转起来时带着嘎吱嘎吱的声响,又像一只被遗弃在时间里的口琴,漏风的气孔吹出一只走调的歌谣。老人说话时口音很重,官话说得不太标准,但乔挽月努力分辨才能听出他在说什么。老人说 :“娃子,谢谢你嘞,但我想再待一会儿。”
乔挽月也不劝,不声不响地在那老人身边坐下,她也不顾自己一身干净漂亮的衣裳,对老人脏污的衣摆和地上的尘土全都视而不见,她抬头望向天空,细密的雨丝像千万只朝她飞来的箭矢,半透明的箭头在触碰到她脸颊的一刻烟消云散,化成柔和细小的水珠,像在她白净的面庞上落下轻柔的一吻。老人像突然想起什么,取下头上的箬笠抱在怀里,用身体护着它。
乔挽月问:“这是做什么?”
老人说:“这是我儿子的东西,可不能弄坏了。”
乔挽月问:“箬笠本就是戴在头上遮雨的,弄坏了再买一只就是,”她以为老人是因为这是他儿子买的所以格外重视,又说,“实在不行让你儿子再买。”
老人说:“我儿子死了。”
乔挽月无言片刻,半晌低声道:“抱歉。”
她不知应该说些什么补救,因为老人看上去不悲伤也不难过,他说这话时浑浊的眼珠动了动,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是上山采雪草的时候死的,死在冬天,那天晚上下了好大的雪,第二天我们去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只找到这只箬笠。”
乔挽月说:“对不起,我不该问您这些,节哀。”
老人似乎笑了一下,笑的声音像是从肺部和胸腔里挤出来的,混着砂砾和泥土,又像喉咙里含着一口痰,他嗤笑道:“娃子,你不知道我儿子是个什么人。”
他没等乔挽月问,自顾自说下去:“我儿子当初为了贪我一点田,差点把我灌醉了扔到山里喂狼。后来被我发现他外面欠了钱,跪在地上求我替他还债,当时他把头都磕破了,我愣是一点口都没松,过两天他冒雪上山采雪草,碰上雪崩,将他埋了。他欠的是咱们村里一户地主的钱,死了之后地主没要利息,但光是本金就让我和老伴一块儿还了五年,老婆子为了还钱晚上也做针线,把眼睛熬瞎了,媳妇儿在他死后就改了嫁,留下一个奶娃娃,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要养一家三口人。”
老人说这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起伏的山脉,山脉像一片青苍色的波浪,在濛濛雨丝中似乎涌动起来,正从荒野的那头滚滚而来。老人身上的麻衣已经被雨淋得半湿,那只箬笠静静躺在他的臂弯里,承受着来自他的庇护和遮挡,老人嘟囔道:“他死了最好,我就当没养过这么只白眼狼,冻死在雪地里是他活该,欠那么多钱拖累我们帮他还了那么多年,他要是还活着我一定要狠狠揍他,揍得他在地上爬不起来……”
老人说着说着便将头埋在臂弯里,灰白的乱发贴着褐黄的箬叶,二者在雨丝里逐渐不分彼此地纠缠在一起,他边哭边喃喃自语:“你个该死的瓜娃子,死了真是活该……活该……死了我还清静,就当没养过你……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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