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色暗下来,正逢晚来时候。
赵嫣然持着四节竹骨粉绸伞走在水仙湖边,黑压压的天空中簌簌落下的小雪打在她的伞面上。周围偶尔走过两三个侍卫及三四个宫女,除此以外天地一片宁静,唯听雪落压松的声响。
赵嫣然立在原地,目光落在碧波沉沉的湖面上。下着小雪的夜晚,水仙湖上浮着薄冰,赵嫣然冻的不住微微颤抖,但她仍伫立在湖边,似是在等什么人。
她的确是在等盛嘉彦。
赵嫣然为了今日已经等待了太久了。她早就打听清楚今日盛嘉彦在前朝与众臣有夜宴,待宴饮结束他会顺着这条路走去凤仪宫,站在门外看看或许已经歇下的孟萋萋。
赵嫣然今日特地学着孟萋萋平日的样子穿的明艳动人。她一身绯色百蝶戏牡丹对襟裙,外罩桃色小褂,一圈白色的狐绒系在脖颈间,衬得她一张明眸善睐的脸十分惊艳。也与孟萋萋更似几分。
她是期盼着今日盛嘉彦多饮些酒,从这里路过的时候看到她,能暂时将她错认成孟萋萋。赵嫣然没有别的机会了,她只能抓紧这个来之不易的时机。平时她见不到盛嘉彦,即使她暗中不断借大臣的手向他施压,让他惩罚孟萋萋,可是这对赵嫣然来说远远不够。因为哪怕孟萋萋这个威胁被去除了,她自己不得宠连盛嘉彦的面都见不到,那么一切都是徒劳。
只要……只要盛嘉彦能靠近她,哪怕就那么一瞬,她也有七成的把握彻底缠上盛嘉彦。
她握着伞柄的手不住地捏紧,淡粉色的指甲里似是藏着东西。
这时,身后忽而传来细微的响动。似是有人拖着长刀行走,刀片刮在地上发出单调的声音。在这雪落无声的环境中显得诡异又可怖。
赵嫣然疑惑的回头,却没见到任何人。
方才还路过的侍卫现下也不见再走过来,就连前去打探消息的芳绫也没有回来。
赵嫣然不知为何,有些害怕的左右环顾了一下,她面前是黑洞洞的湖面,夜色让周围的事物都变得幽森起来。
她此时有些想打退堂鼓,可一想到自己多日来的努力如果在这一刻放弃,她自己又不甘。
便安抚自己只是一时想多了,哪有什么刀拖在地面上的声音,恐怕是哪里的树枝刮在地上罢了。
但随着这股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赵嫣然感到那人提着刀离自己越来越近。
刀片磨蹭地面发出的声音让赵嫣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芳绫?是你吗?”赵嫣然不敢回头,她带着一丝颤音发问,可身后并无回应。
须臾,刀声停在她身后的位置。
天地又恢复一片寂静,赵嫣然却觉头皮发麻,她明显感受到身后有一道可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鼓足勇气,慢慢的转过头去。
还未等她尖叫出声,眼前便血红一片,她看见白茫茫的天地,也看见了对方面上骇人的森然笑意。
雪下的更大了些。
盛嘉彦今夜与群臣夜饮,中途他故作醉意离席,大家看皇上走路摇摇晃晃的,便都没敢留他。盛嘉彦走后众人重新欢闹成一团,比之方才更加热闹。
盛嘉彦带着莫春风与向鼎臣,直到回到建章宫的时候才将故作的醉态卸去。
他接过宫人递上来的醒酒梅子汤,润了口才问道:“怎么了?”
莫春风方才突地出现在殿门口,急着要向盛嘉彦带话。俩人主仆多年,一个眼神便能读懂对方是否情况紧急。故而盛嘉彦借口醉酒,提早离席。
“赵嫣然死了。”莫春风神情严肃道:“方才巡逻的侍卫发现她死在水仙湖边,胸口碗大一个窟窿,脸上也被划出道道伤痕,似是被镰刀等物所杀。凶手也已经抓到了,正是当日被送入京城的高兰。”
“没想到这个高小姐竟然还活着,”向鼎臣发出一声惊叹:“疯疯癫癫的样子,侍卫们去的时候发现她正趴在赵嫣然身上食肉啖血,场面骇人极了。见赵嫣然死透了还不住地疯笑,嘴里念叨骂着的却是萋萋的名字。”
莫春风暗中推了他一把,看向盛嘉彦面色接话道:“高兰当时被太子接入京城,想必太子都忘了有这么一号人。听说高兰后来被太子随手赏给了太监,众人都忘了她的存在,谁成想她现在跳出来杀人。”
“那赵嫣然身段的确有些像萋萋,”向鼎臣回忆起方才看到的场面都有些不适:“高兰如此仇视她,实在危险。好在侍卫刚发现她的时候以为她是某种生禽野兽,几个禁军拿绳索分别套住了她的头与四肢往周围拉扯,高兰便已经伏法了。”
盛嘉彦听到这个消息的当时,面色竟有浮现出一抹松了口气的意味。
不是孟萋萋出事便好……
莫春风有些担忧的问:“现在赵嫣然死了,那么萋萋续命的事怎么办?”
赵嫣然在这个关头死了着实麻烦,盛嘉彦眉目一蹙:“叫那几个道士过来。”
四个青袍道士鱼贯而入,年龄从小到大不等。最小的看起来只有二十岁,最老的头发胡子都已花白了。
他们是盛嘉彦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寻好的四方能人异士,这四人来自不同的地方,却有一个同样的本领。
便是能通阴阳,有些本事。
此时他们正因为给孟萋萋找替身的事在建章宫内吵得不可开交。
“赵氏的八字是最合孟姑娘的,但她现下已死,草民建议陛下另寻八字匹合孟姑娘的女子,只要十日之内寻到,孟姑娘依然有救。”年轻一点的小道士说道。
“荒谬!”老道士反驳道:“且不说短短十日内如何在全天下寻一个八字相似的女子,便说续寿这种事除了八字相合,还要与气运有关。你即便找来一个相似的人,那人气运不同,与孟姑娘也无法相合!”
二人吵得热火朝天,其余两个道士在一旁愁眉相对。
盛嘉彦斜倚在龙椅上听他们争论多时,忽而懒散问道——
“若是将我的寿命续给她呢?”
他话音刚落,本是嘈杂的四人忽而沉默地望向这位帝王。
盛嘉彦撑首,目光沉沉地:“你们不用瞒我,我知道续寿这种事。除了可以找八字合适的人,还可以找皇帝或高僧一类。曾有人算过,我如果要给她续寿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这……”老道士支支吾吾着:“陛下,这恐怕不合适。如果是这样的话,贫道不敢做了。”
一国皇帝将自己的寿命当做儿戏一般说给人就给人,未免也太荒唐了。这要是回头其他人替皇帝算账,他以后还活不活了。
不止是老道士,其余仨人也都有些两股战战,进退两难。
盛嘉彦不急着让他们表达看法,只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说是再给一日的考虑时间。
他们走后,莫春风第一个向盛嘉彦跪了下来。
“陛下,”莫春风抓着盛嘉彦明黄色的袍角苦苦恳求:“我到现在仍是不能明白您为何如此执着,难道张阁老说的话就是天意了?他说萋萋活不过这个冬天便是真的活不过了么?您为何一定要将自己的命抵给她!”
向鼎臣跪在他身边,急急道:“我不信什么天意不天意,也不信什么劫难!我只知道全天底下唯您一位陛下,您可以轻松地毫不在乎,我们却不行。”
盛嘉彦望向窗外被风摆弄的枯枝,只道:“平王快入京了吧,届时他来接手帝位,你们带着萋萋与聂小侯爷去楚国,一定要护她一直安稳。”
莫春风见盛嘉彦心意已决,猛地站起身:“平王想做皇帝是不是,我们就先将皇位给他!以他的命续给萋萋,不也行了?”
“再不然……再不然……”他失魂落魄的喃喃:“我和鼎臣十日内快马奔波去往各地,一定能再寻一个和萋萋相配的八字来!”
盛嘉彦淡淡道:“我找了这么多年,也只找到了一个赵嫣然。现在还能去哪里再去找第二个?我们可以等,我怕萋萋等不了了。”
莫春风与向鼎臣还欲再说些什么,盛嘉彦却不在给他们机会。
他站在窗外,遥遥地望向孟萋萋所住的凤仪宫。
隐约见到凤仪宫中烛光一一熄灭,盛嘉彦便知道孟萋萋已经睡下了。
算算自己还有二十二年寿命,也就是萋萋可以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安稳活到四十几。不知道在这段日子里,她是否会嫁人,她生气的时候有没有人安慰,伤心难过的时候会不会想起自己。
盛嘉彦回到地府后,凡间的日子不过是他弹指一挥间。但他却隐约觉得,等待的日子将十分漫长。
“你们知道么,”盛嘉彦侧首对正在互相抹眼泪的二人说道——
“死亡不是分别,兴许是相遇的开始。也许在某一日,我们会再度重逢。”
他的确该回去了,地府的事情耽搁太久,判官一人恐怕应付不来。
莫春风与向鼎臣不懂盛嘉彦说的话是何意,只望着盛嘉彦的背影抽泣。而陛下本人背着手仰望夜空,他衣袍上的金线龙纹若隐若现,似是下一秒便会化龙,随后腾云驾雾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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