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机关城处,暂且不提。是时山重水复,故城依旧,只是知己友人已经不在。宁勋与席明智的脚步在重新踏足浮云寺的时候,不知怀抱着何种心情。
寺庙的院落已经无人庭扫,落叶满地,灼风肆虐,旋起一阵尘土。踏在这片寂静的去处,宁勋与席明智兀自忐忑不安。他们害怕看到了生大师,却更害怕看不到他。
步入大殿之内,那尊无面泥塑还端正地立在其中。只是茶花必是不能为他们二人再沏一杯忘生茶出来,但二人却还抱着期待,能看到茶花的身影从后殿走出。
浮云寺显然已经荒废,了生大师也不知身在何方。宁勋与席明智挨不住饥饿,在伙房找到一些遗留的存粮,草草煮了吃下。填饱肚子之后,两人相顾无言,不知现在自己现在该何去何从。
碧云宗与长川派的消息仿佛一夜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但小镇上的居民生活还在继续,只是再没有茶花去那菜市场化那死鱼死虾。江成、马秀才与石德三人则典当了宝石分了银两,各自天南海北去投了生意。
而同福客栈的娄掌柜殁了以后,并没有歇业,在阿金的操持下重新焕发了生机。唯有娄掌柜的旧府门前皤飘动,头七未去,鲜有人进出门庭,娄夫人更是文君新寡,夜夜抱着幼子垂首抹泪。似乎谁都没有将几日前发生在这里的命案放在心上,就连官府也只是将其当做江湖仇杀草草结了案。
碧云宗的刘家辉没有食言,在回到同福客栈之后,便开始传授师弟嗜血掌的法门。过得一日之后,他的断肠草之毒已解,身手又回到了当初,只是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冯国友回来。
刘家辉断定冯国友横竖还是不愿承认自己这掌门人的身份,这才携着嗜血掌的半部秘籍离了碧云宗。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冯国友从碧云宗内除名列为叛徒。
原本站在冯国友那边的弟子,见势不对也纷纷倒戈,尊刘家辉为碧云宗的新一代掌门人,从此碧云宗又再次糅合为一个整体。只是,那周明礼辛辛苦苦所创的嗜血掌,到此却再没有上半部的存在。
韬光养晦不在一时,但师仇不共戴天,刘家辉一日不铲除戚成海,他这掌门人之位就一日坐不安稳。与长川派和北极门的合作,始终是箭在弦上。
又待了二日,碧云宗便离开了同福客栈,一路南下而去。等宁勋与席明智来到此处的时候,早已经是人走茶凉落了个空。
那阿金在做了同福客栈的掌柜之后,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做事更加兢兢业业。他一直认为,娄掌柜之所以会死,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与狄秋几人关系过于密切,什么事情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才导致自己引火烧身,最终落得那样的下场。
是以,宁勋这张熟悉的面孔重新出现在同福客栈的时候,阿金便在心中打定主意,自己绝对不会再透露半句不相干的话。
宁勋与席明智碰了一鼻子灰,但既然寻不见狄秋他们的下落,也只能黯然离去。临行前,阿金感念吕杏儿当初赠送客栈给自己,便给了二人相当丰厚的盘缠,也算是知恩图报,且不用多说。
收下盘缠之后,宁勋提议南下返回芙蓉镇。毕竟他们北上的目的就是为了替裴朗寻找治疗他身上疫症的风铃草,现在大家走散,身上银两又不足以支撑他们继续北上,能够做的也就只有先回到芙蓉镇,找苏大夫从长计议。
而席明智本意此生再也不要回芙蓉镇,只因他不愿再见到父亲。往事种种在心,席明智对父亲的失望从来没有改变过。
分歧之下,宁勋不满道:“若非是你这混球,累得狄大哥诸多事情,现在我们何至于此,便是我爹还有茶花姑娘他们也落了个行踪不明。你若还存半分良心,就该与我回去合计些办法,去寻了他们回来,也算补偿着罪过。这芙蓉镇我们势在必行,你去也好不去也好,我话放在这里,你自己掂量着看吧。”
席明智听了宁勋的话后,陷入了沉思,但还是没办法下定决心。眼看着席明智优柔寡断,宁勋越发看不起这男人,暗骂了几声后,便将盘缠分作两份,塞给席明智一半后,自己先踏上了归途。
好在,等到席明智想通这些事也不算太晚。最终还是屈服在自己一家对狄秋的愧怍之感上,在宁勋走后的第二天,他也随之踏上了回芙蓉镇的道路。
两人一先一后,几乎前后脚回到了芙蓉镇上。宁勋先到一步,直接朝着苏大夫的药庐去了。现在他身边没有别人可以商量,只能去找苏大夫从长计议。而席明智后到,但他不知道苏大夫的住处,于是便想着先去一趟大伯席守义的义庄。
这义庄就在镇外不远处,席明智大老远就能看到。他本就不愿意见到父亲,心想到大伯这里打听打听便了。但走到义庄门外,席守义又犹豫了起来,他怕见到父亲以后,定会强拉着自己不让自己再离去,那样恐怕没法再去见宁勋了。
一想到自己从碧云宗脱险以来,被宁勋多番瞧不起,他的心里就憋着一团火。像他宁勋也不过是狄秋身边的一个跟班,却又曾帮上了什么忙,也要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要说自己欠狄秋,那是不错,可又有哪里对不起这厮了?
席明智越想越是不忿,更加觉得父亲亏欠狄秋的,自己这个做儿子的非要替他还上不可。也只有那样,他才可以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世上。
想到此处,席明智叩响了义庄的大门。不多时,大门悄然打开,是席守义亲自来开的门。只见他头上系着白色的绸带,脸色枯槁,仿佛一夜之间便衰老了下去,眼神空荡荡的,眼袋低垂,似乎灵魂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一般。
见到屋外的席明智,席守义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眼睛猛地瞪大了起来,歪着脑袋道:“是……是你回来了?”
“大……大伯,是我……”席明智低声道,“爹,他还好吗?”
席守义身体轻轻晃动了起来:“你愿意回来就好,他要是看到了,不知道多……”说着,席守义忽然泪雨磅礴而下,捂住脸哭了出来。
“大伯,你别这样……”席明智忙扶住席守义的身子,“我和他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席守义听到这话,忽然伸出手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都怪我不好,都怪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些话的,我不该说……”
“大伯,你……你这是做什么?”席明智连忙握住了席守义的手。
“狄秋什么人也没杀,他什么人也没杀,一切都不关他的事。都是我胆小愚昧,才被人欺骗,你要怪就都怪我吧。不关你爹的事,真的不关你爹的事。”席守义声泪俱下,激烈的情绪刺激着他虚弱不堪的身体,几乎要令他跪倒在地上。
席明智却是越听越糊涂:“大伯,你究竟在说什么呀?你被谁骗了?”
“狄秋……是狄秋……”
“狄大哥?这又关他什么事?”
“他没有杀那两个弟子,他没有杀!是有人要我这么说的,他告诉我,只要我这么说,他就愿意来芙蓉镇把你们从李清知的手里救出来。”席守义一把握住席明智的肩膀道,“我糊涂啊,我怎么就那么糊涂啊!狄秋是个大好人,我怎么就做出这种事情来……”
席明智长叹了一口气:“你说的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这不怪你,你也是为了我们。一切都过去了,狄大哥他也没有怪你。要怪,就怪碧云宗和长川派的那些人是非不分。”
“可是你爹……你爹他已经……”席守义只是频频摇头,话还没说完,便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席明智。
席明智脑海中响起了一个霹雳,反手握住席守义的手道:“你说我爹他怎么了?”
“你爹他在你离开不就……就上吊自缢了……”
席明智难以置信地看着席守义:“怎……怎么会这样?我不信,我不信!”
说罢,席明智撇下席守义头也不回地冲入义庄,大声喊道:“爹,你在哪里?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回答我!”
可义庄里除了横陈的棺材以外,哪里还有活人存在,任凭席明智喊破了嗓子也没有人回应。席明智只好冲进正堂,盲目寻找起来。只是还未等他找到席寸义的身影,席守义便从他身后抱住了他。
“明智,你杀了我吧,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杀了我吧!”
席明智又惊又急,一把甩开了席守义:“你在说什么疯话,我爹他不可能死的,不可能!”
可一瞥眼却瞧见,那正堂中央,竟然端立着一块灵牌,上面赫然写着:亡兄席公寸义之灵位。
席明智踉跄了两步,险些站立不住,眼前一阵昏眩,那几个字仿佛烙印一般深深刻在了他的眼中。
难道伯伯说的都是真的?席明智感觉自己的心像是在滴血一般。那是他的父亲,不是别人,就算他犯下了大错,那也是他的父亲。可现如今却……
“这究竟……”
席守义跪倒在地上,用几乎微弱难辨的声音道:“你爹自你走后,便茶不思饭不想,整日郁郁寡欢,身形消瘦,精神萎顿。直到不久前,我端来饭菜进他的房间,却见……见到他已经悬梁而死。只留下了这个……”说着,席守义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
席明智颤抖着接过那封信,只见信封上写着:爱子明智亲启,六个大字。
席明智的眼泪扑簌簌地跌落下来,掉在信封上,将上面的几个字模糊了。他没有勇气打开这封信,但手却鬼使神差地朝着那封口处缓缓伸去。
摸着手中的信,宛如摸着父亲那张沧桑的脸。席明智哀嚎一声,一头磕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口中不住地哭喊着:“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大堂里的白皤飞荡,招魂铃轻轻摇晃,似有一个声音在席明智的耳畔徘徊着。席守义的义庄在短短的几天之内,送走了他的兄弟还有母亲,世上在没有比这更加可悲的事情。
席守义现在只希望,有人能了结自己这条残存的躯体。不为别的,只为自己这蝼蚁般的生命与家人在地府团聚。他太累,也太孤独了,这人世间已经没有他眷恋的东西,死亡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解脱方式。
然而,就在这不住的哭声回荡中,一个红色的身影飘然进入了义庄。她的脚步很轻很缓,仿佛是在野外踏青。一边欣赏着附近的景色,一边享受着夏末的热风带来的暖意。
红色身影的主人是一名女子,年纪不大,不过刚过碧玉之年。姣好的面容流露出与年纪并不相符的刚毅,腰间别着一把长剑,剑穗也是红色的,在风中不住地飞扬。
只是目光丝毫没有这个年纪应有的活力与灵气,反倒是死气沉沉,宛如一潭死水。
“你是席明智?”女人立在席明智身后不远处开口问道。
席明智缓缓抬起头,看向对方的脸,旋即整个人都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得一颤。
“你……你怎会出现在这里?”席明智疑惑道。
疑惑充斥着席明智的脑袋,他有无数的问题想要问,却又不知怎么的张不开嘴巴。
“你是席明智?”女人又一次重复了问题。
席明智呆呆地看着对方,不知要作何回答。却见她骤然抽出腰间的长剑,指向席明智的喉咙:“狄秋在哪里?”
“狄大哥?我……不知道。”席明智咽了一口唾沫,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女人眼中似乎被什么掏空了一般,没有一丝光彩,活像一具行尸走肉。但显然她对席明智的回答并不满意,口中冷冷道:“你不说,我就杀了你!”
“什么?”席明智以为自己听错了,吓得顿时向后退了几步。
席守义立在一旁也呆住了,连忙出声道:“你是不是弄错了,狄秋不在这里,他已经南下去了。”
“我没问你!”
见席明智不回答,女人似要证明自己没有在说笑,手中忽然一转,举起长剑就要劈下。
一旁的席守义见状,吓了一大跳,却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急忙冲上去死死抱住了她的腿,口中大喊道:“明智,快跑!”
“大伯,你……”
女人杏眼倒竖,身上杀气陡现,回手就是一剑刺在席守义的背上。席守义闷哼了一声,手中却抱得更紧了。
席明智想不到她当真会动手,整个人都愣住了,口中大喊道:“你疯了?快住手!”
“说!狄秋在哪里?”女人冷冷地回了一声,拔出剑来,又再一次狠狠刺入席守义的身体。这一剑运力十足,直接穿透了身躯,带着血光透体而出。
席守义口吐鲜血,斜眼看了席明智一眼,口中再无力说话,只是希望席明智快跑,不要在管自己。
席明智惨呼一声,已经顾不上其他,提足就朝着义庄外面跑去。女人见状,正要去追,可席守义的双手仍旧没有松开。随即又在他背上刺了几剑,彻底要了席守义的性命。但当她追出义庄的时候,席明智已经没了踪影。
席明智脚步趔趄,身形摇晃,一口气便奔出好远,直到进了芙蓉镇中才敢停下喘气。但他不敢久歇,刚喘匀了气息,又继续接着逃跑。想着要赶紧将这件事情告诉宁勋,可他又不知那苏大夫的去处,只能在镇上一通乱跑。
直到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席明智总算是想起去问路人,那苏大夫的药庐方位。好在,狄秋离开之后的这段时间里。苏大夫并没用忘记他临行前的托付,用狄秋在马家找到的财物,在芙蓉镇上赠医施药行善不迭,许多居民都受了苏大夫的恩惠。是以,席明智随便找人一问,便轻松问到了苏大夫药庐的去处。
而宁勋这边,已经早就到了药庐。药庐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不仅铺面大了许多,而且帮手也多了好几个。唯一没有变的是,裴朗依旧还浸泡在水桶之中,靠着里面的药汁维系着生命。
宁勋与苏大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可还没聊上几句,就见到席明智竟然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
宁勋见到席明智,不禁喜道:“你也回来了?算你还有良心。”
“来……来不及说……说这么多了,你们……快……快跑!她……她就要来了!”席明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说完整。
宁勋皱着眉头听得莫名其妙,口中问道:“谁?谁要来了?让你这样害怕?”
“是……是吕姑娘!”席明智惊呼道。
宁勋一听是吕杏儿,顿时面露喜色,但旋即又陷入了疑惑:“你说吕姑娘?她回来那是好事啊,你却让我们跑什么?我还要问她我父亲在何处呢,快说,她现在人在哪里?”
“不……不是那个吕姑娘,她已经不是那个吕姑娘了。”席明智尖声道,“她方才在义庄里,杀了我大伯!”
席明智的一番话顿时在他面前的两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在他们眼里吕杏儿不过是一个有些小孩子气的闺中小姐,怎会杀人呢?更何况杀的还是席明智的大伯!
“席明智,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你该不会看错了吧?”宁勋不敢相信道。
席明智只是连连摇头:“不会有错的,就是她,但又好像不是她。我……我也说不清楚……这一切都太怪异了……”
“怎……怎么你说话颠三倒四的,到底是不是……”宁勋瞪着眼睛道。
吕杏儿是宁勋曾共患难的朋友,岂能容得人随意诋毁。见到席明智连人都分辨不清是否就是吕杏儿,就说她杀了自己的大伯,顿时就要发作问个明白。可就在这时,药庐外面赫却突然飞入一柄长剑,直逼宁勋的面门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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