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几个月来的长途跋涉,戈壁、沙滩、冰原、丛林都走了个遍,加上还要时时刻刻防备着野兽与敌人的侵扰,算来没一天能歇个安稳觉的。但这一夜,狄秋可以说睡得相当踏实,饶是他耗尽了真气也的的确确累脱了力。
更深夜半时刻,狄秋梦中缓缓醒来,欠了欠身转了过去。闻见一道微弱的鼻息就在近前,带着一丝清幽的香气,搔动着鼻翼两侧。
狄秋一痒,手下意识地抬了抬要去摸,却不料竟碰见一团绵软热乎的事物,吓得他猛然睁开眼来。却见自己床榻上还躺着云眠霞,正挨着自己睡。
方才不安分的举动,连带把她也吵醒,两人四目相对正是尴尬不已。却见,云眠霞一把揪住狄秋的鼻子,低声道:“别说话,大家都睡了,你快起身随我过来,师父他要见你。”
狄秋竖起耳朵一听,鼾声正此起彼伏,在屋中响成一片。不由地怔了一怔,也压低声音道:“我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天已经这么黑了?”
“嘘!”云眠霞也不过多解释,翻身起床蹑手蹑脚地移到门边,又冲狄秋招了招手,让他快些起来。
狄秋无奈,只得赶紧掀开被子,走了过去。临走之际,瞧见门口放着的伴月剑,踌躇了一番也不知要不要拿着去。但云眠霞却已经不由分说,急着抓住他的胳膊,拉开一道门缝将其扯了出去。
两人进了院子,狄秋猛地一哆嗦,这北境的冬夜何其寒冷,自己竟然傻了一般不披寒衣出来,顿时冒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云眠霞吃吃一笑:“这这笨蛋,冻傻了吧?快些走吧,师父在冰湖上等我们呢。”
“冰湖?”狄秋有些不解,“在那处做什么?”一想到那湖边多半没个遮风避寒处,狄秋不禁有些为难。要说只是露脸说几句话,在这冷风中一时半会倒也没事,但久了只怕撑不住。
“你到底来不来,这湖上结了冰就好玩了,小时候师父总是带我在那里练武。”云眠霞催促道。
“结冰却有什么好玩的,我瞧着危险得紧,要是一不小心掉冰窟窿里可就麻烦了。”狄秋不满地嘟囔道,“我瞧下雪倒是景致非常,还能……”
“哎!你们南方人就是啰嗦,下雪有什么劲,北境动不动就下雪,算得什么稀罕事。再说了,有师父在场,有什么危险所说。”云眠霞不满地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狄秋见状只得紧紧跟上去,口中带着一丝喜悦道:“你却不再与我置气了?那吕姑娘的事情我不是瞒你,是昨儿个还没来得及……”
“停停停,你休要蹬鼻子上脸,要不是师父的话,我却不要搭理你。”云眠霞不满道。
但狄秋铁了心要与云眠霞和好,也顾不上脸上难看,又是软声软气道:“你就饶了我吧,明知我口舌笨,却老是捉弄我。我保证,以后你不愿听的,我保证不提了。”
“你口舌笨?你口舌厉害着呢,都敢与他老人家顶嘴。”云眠霞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倒是如意算盘打得响,要打包票不提我不爱听的。既方便瞒自己那些好事,又落了个不提我不愿听的好人嘴脸。”
面对这一番指责,狄秋那是脑袋嗡嗡作响,忙求饶道:“云娘,我自问对你无愧于心,哪有半处是你说的那样。要不,你论个规矩,有什么你必要知道的,我当不瞒你。你不愿我多说的,我定烂在肚子里也不说。这样总成了吧?”
“哼,你油嘴滑舌我是不信的。”云眠霞心里满是得意,虽说早就过了醋劲,但偏就嘴上不原谅,直搅得狄秋进退为难。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不久,便到了冰湖所在。只见裴天星背着三把剑立在那湖中,一道月光洒落下来,照得身形白得发亮。
狄秋心中奇道:这湖水都结了冰了,如那明镜一般,当真美不胜收。难怪云娘说着冰湖好玩,确实与雪景一比自有一样独特风采。
裴天星听到身后脚步,认出是狄秋两人,自转过身道:“你这一觉睡得可好?”
“倒是许久没睡这么香了。”狄秋如实答道,说着便踏步上了冰湖,却一个不稳翻身摔在地上。
云眠霞见了,在旁边嘻嘻地笑个不停,口中挤兑道:“你这笨蛋,走路都不稳,由你摔个元宝翻身,不算难看了。”
狄秋哎哟两声,贴着冰面被冻得手掌发红,连忙要起身,但越是使力越是站不住身形。回头一看,云眠霞确实端端正正地站着,一点也不费劲。
裴天星见此,失望地摇了摇头,冲云眠霞道:“云娘,那里备了一根钓竿,冰窟窿已经给你挖好了。去钓两条鲜鱼来,后半夜总该会饿的。”
“是,师父!”云眠霞一听,顿时眉开眼笑,连忙蹭着冰面走了。
只留下狄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心中更是不解,怎的她别说能站在冰面上,连行走也如此自如。
愣了半晌后,狄秋实在被冻得不行,连忙用手滑到岸边先站起身来,这才敢轻手轻脚地往那冰面上走。
而裴天星就远远看着,既不说话,也不上来帮忙。只等了许久,狄秋总算是掌握了窍门,缓缓步到了跟前。
“学会了?”
“是……算是吧。”狄秋有些难为情道,“这冰面太过光滑,说实话我初时还没瞧出这窍门,现在才发现需得以真气裹住脚底才行。”
裴天星满意地点了点头道:“看来我并没有看错,说说吧你是如何学会罡体的?”
“罡体?”狄秋听到这两个字眼,先是愣了一愣,随即便想起当初在万窟山的时候,蛊道人释放蛊虫被万烛龙所阻止之际,也曾提及过万烛龙已经学会罡体。只是这却与自己有什么干系,竟让剑圣打听起来。
裴天星细查狄秋神情,见其不明所以,知道不是装的,是的的确确不知道罡体是何物,于是这才细细解释起来:“昨日你与我比剑,最后逼得我出手时,可见到什么了?”
“前辈这么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狄秋迅速回忆道,“当时,您的身上一片模糊,速度倍增,每出一招都带着极强的内力。难道,这就所谓的罡体?”
裴天星赞许道:“不错,所谓的罡体,便是将真气外化。进可攻,退亦可守。十五年前,我与万烛龙大战一天一夜,最后败在他手中后。便潜心研究剑道,这才在几年之前习到这内力的至高境界。但你年纪不过二十有余,如何也能窥入此等门径,倒是真教我没有想到。”
“我?”狄秋不明其意,口中笑道,“前辈说笑了,前辈年越古稀这才到这般境界,区区在下岂敢言登堂入室,已经学得罡体。”
但狄秋不知的是,裴天星并不是在说笑,当时自己确实将真气外化,表现出于罡体如出一辙的特点。更是在这之前,其身体因为雷火石,与《狂心诀》的影响,早就有了足以使用罡体的底蕴。只是,他自己还浑然不觉而已。
“小子,我问你,那雷火石当真在你手中吗?”裴天星见狄秋尚不开窍,于是忽然转了话锋。
此言一出,狄秋难免有些警惕地看了对方一眼,但还是十分恭谨地抱拳道:“既然是前辈所问,晚辈不敢不答。那雷火石确实在我手中,只不过却不像外人说的那样是一块石头,而是……”
“且慢!”真当狄秋说道紧要处,裴天星却忽然制止道,“我对雷火石并不感兴趣,只是想要求证你是否真的怀有此稀世异宝而已。武学之道从没有捷径可循,倘若凭这些东西才能获悉真武大道,那吾辈习武却有何乐趣?”
听了裴天星的一席话,狄秋心中剧震,不禁对其肃然起敬。江湖上多少人对自己虎视眈眈,不就是为图一条捷径之道。又有几个,能与剑圣一般即便雷火石的秘密就在眼前,也无动于衷的。
“前辈所言甚是,只是江湖上的人却不一定这么想了。”狄秋感慨道,“要是有的选择,我说什么也不会蹚这滩浑水,教人人都见着我眼红。”
“哈哈哈……”裴天星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这番说法倒是别致,却不像昨日那般狂了。纵使这雷火石有千万般奥秘,若不勤勤恳恳,天赋异禀,如何能成一大材?你小子狂傲不羁,是非对错却是分晓。那老酒鬼说的不错,的确是个能造化的。”
“老酒鬼……前辈是说宋吞酒宋先生?”狄秋忙追问道。当初自己为见宋吞酒可是在浮云寺耽搁了许久,还牵连出许多事端,如今又闻其名,不免上心许多。
好在,裴天星也不作隐瞒,十分干脆地承认道:“不是他还有谁呢?天底下能称作真正的酒鬼,也只有他一人而已。这雷火石既然为你所得,也算是因缘际会,你无须为其焦虑。善人自种善因,恶人自留恶果。只要运用得当,捷径也不妨走他一遭。”
“前辈昨日却不才说,我不配拿剑吗?”狄秋讪笑一声,有些哀怨,“我既有血海深仇,又心存诸多抱负,无论如何总该学得一身武艺才能施展。您既然身为剑圣,能说出那样的话自然有您的道理,只是我无论如何都气不过,别人既用得,我为何用不得?”
“问得好!”裴天星满意道,“只是,持剑当持君子心。我之所以那样劝你,是因为你并非君子,在这剑道之上只怕难有大作为。”
说到这个份上,饶是狄秋如何对裴天星尊重,也难得有脾气上来。他的所作所为,自问从未愧对君子之道,要说自己不是君子,如何能忍受得下来。
于是,当即辩驳道:“当年李太白师从裴旻,十步杀一人,狂浪不羁,风采照人。诗文也好,武功也罢,都是一等一的,难道他也不是君子吗?”
“好小子,你敢自比诗仙,这份狂气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你若说彼为君子,我能认同,但尔为君子却差得远了。”裴天星笑得前仰后合,几乎挤出泪来。
狄秋又羞又屈,仍旧不服地顶道:“怎就不及,我不过不会作诗而已。他李太白还为唐玄宗的妃子作诗取乐,说来风骨却还不如我!”
“你倒是真能诡辩。”裴天星摇了摇头,“他李白学的孔孟之道,循学而优则仕的法子,入仕为官有何不对?要说也只能说唐玄宗识人不明,用人不当。你呢?可有人逼你如何?”
“我……”狄秋没有立即回答,反倒是细细回忆自己可有做错地方。最后这才端正身形义正言辞道,“我自问行为不甚规矩,但也没有违背君子之道,更别说有人逼我云云。”
裴天星见狄秋扯着嗓门大呼冤枉,怔了一怔,旋即叹息道:“你这话说得太满,以前的事我且不论。那冰雪儿两姐妹的生死安危,你可以君子之道待之了?”
“她们?”狄秋吓了一跳,没有想到裴天星连冰雪儿两人的事情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但说来自己先后为两人驱寒毒,可谓仁至义尽,并没有什么对不起她们的地方。
虽说,最后为了照顾机关师与宁俊涛一众的安危,自己权重彼此,暂弃了二人,但却也在通缉令上做了记号警告两人,怎么也说不上非君子所为。
裴天星见狄秋语塞,多半是没有想明白,又耐心提点道:“你对她们二人所作所为我是知道的,但你可知在那之后两人都是什么下场?”
“这……”狄秋退开半步,神情有些复杂,口中喃喃道,“我明明已经顾虑非常周全了,不可能还会遭遇什么不测。”
接着,又急急冲裴天星道:“您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当时我虽说没有继续追寻下去,但也是为了顾及一群朋友的安危。怎的有违君子所为?”
“好一个顾及朋友的安危。”裴天星惋惜道,“她们二人左一个恩公右一个恩公地称呼你,对你那是信任备至,可你呢?若非,你对朋友却另有理解,关系密些就是好朋友,关系疏些就是不好不好坏朋友。不然,也不会只顾得你好朋友安危,让她们自个儿在外头受苦受难了。敢问,这是君子所为?”
面对这番责问,狄秋却是对答不上,心中惶急惶急地想要分辨,可细细一想,若冰雪儿如今真的受苦在外,那自己是在难辞其咎。
裴天星见狄秋不说话,料是说中了他的心坎,笑着说:“若你真当她们是朋友,当时就该舍身去寻她们回来,保障她们的安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还以其他人做由头,在此红口白牙地狡赖。换句话说,现在在草庐里酣睡的那些人,也不是你的朋友。若是朋友,你当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们。就算当时你不回去那码头,他们也自有办法全身而退。你只是把他们当跟班、随从,或者是一群等你庇佑的懦夫。”
“你年少轻狂没什么不对,俗话说人不轻狂枉少年,但你却狂得不分青红皂白。每当他们要承些重担,你都是这番不许那般不允,教你的‘朋友’连朋友的本分也做不到。你之所以护他们周全,脏活、累活都往自己身上揽,只是为成全自己义气,显得你有本事罢了。”
裴天星说得很重,一点也没有给狄秋留情面,直教他面红耳赤答不上话来。不禁自问:难道自己这样大包大揽却都全然做错了?想来这一路,自己对大伙儿都是真心实意,并无半分虚伪,所虑所想也皆是最妥帖合理。但自己又不是完人,便是有错漏疏忽,也是能原谅的。怎的剑圣如此刻薄待己,半点瑕疵也容不得?
面对狄秋的沉默,裴天星掂掇不出他是认得了错误,还是依旧固执己见。于是乎,朝着云眠霞离去的方向一指:“既然你一时半会还分辨不清,那我便指给你一个问题,让你来回答。倘若云娘现在落入了冰窟窿,就将溺死。而草庐处突现贼人,将门闩了放了一把大火。以你的轻功而言,一来一回,只能救得一处,你当救谁?”
“荒唐,却哪有这般问的!”狄秋怒道,“你身为堂堂剑圣,难道不觉得自己太过刁难人了吗?”他如何也想不到,裴天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且不说草庐中十几条无辜人命,那云娘更是他亲手养大的徒弟,怎能胡说他们遭难,岂不是自失尊名。
熟料,裴天星面对狄秋的责问却是无动于衷,反倒冷冷一笑,朝着他背后一指,“你看那处!”
狄秋心中疑窦丛生,不知裴天星是何用意,赶紧回头去看,哪知远处竟然火光冲天,黑烟隆隆而起。竟正合了他方才所说,草庐那头真出事了!
可狄秋还未及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裴天星竟紧接着做出骇人之举。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飞蝗石,朝着云眠霞处掷去。寂静的夜空中,听得一声惨叫,云眠霞在全不知情下,竟然被打落进那冰窟窿里。
这冰湖上头一片安宁,下头却是暗涛汹涌,云眠霞一落入水中,顿时便被水流冲出了好远。
“混账,你这老匹夫在做什么!”狄秋,脚下一点,连忙朝着那冰窟窿奔去,可身后那草庐的方向,同时传来了滔天的惨叫。
狄吓得秋脑子一片空白,回头去看裴天星时,却见他神色自若,竟然轻轻捻着胡须一点也不以为意。反倒是缓缓说道:“现在这个问题可不是我编造的,而是就摆在你的眼前,你是否是君子且看你如何去做了。”
“混账!”狄秋怒到了极点,一拳砸在那冰面之上,旋即顾不上其他,回过头来竟一头扎入了刺骨的湖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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