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尔是多么喜爱孩子啊,从阿拉善回来,说石头有孩子了,那个高兴和羡慕劲儿就像深秋黄土上熟透了的柿子,红透透,软绵绵,真想把自个儿也变成一颗柿子。
遗憾有些痛,时间长了也有些美。也许正因没有,才觉得想象力是无可挑剔,无与伦比的。这份深深忧伤和甘甜的美,男人先带去了天堂,后面的那个他的女人也会有一天带去天堂,并团聚。到了那一天,嫂子和你哥在天堂会继续完成生儿育女的梦!
嫂子也很想见见你们的娃,草原上一匹活泼健康的马驹子。掐指数来,也有十岁左右了。想摸摸他的头,抱抱他,体验一回女人和母亲最幸福,最自由的权利。对了,还希望他能够上学,可以认识字,长大后成为一匹懂文化的骏马。
嫂子心里明白,草原是你们的根,如果离开草原,就意味着要枯竭。嫂子也是草原的媳妇,就该是草原的女人,本想趁年轻踏上阿木尔和你们生活过的净土去看看走走,可惜身体实在不行了。如果你们有一天能来山西,那就包一抔草原的净土送给嫂子吧,那样嫂子死也就安息了!
话说到这里,还真想让你们来,来长城这一边走走看看,嫂子最后的心愿就是想见见你们,见见你们!
还有一件事情要劳烦石头和弟妹,俺死后火化,一些骨灰撒在俺父亲的墓前,以便尽点微薄之孝;另一些就扬在黄土地上吧,那是俺和阿木尔成长和革命过的地方。至于那些嫂子和阿木尔的书信,以及嫂子胡乱写的诗歌,你们就留着做个纪念,也可以烧掉!
.....
粗略的把事情做了个交代,希望能够贴近吴丽俊同志的心坎,更希望此信尽快到达石头手里,因为吴丽俊同志的病情实在不容乐观,她确实很想见见她婆家的亲人!
代笔人:李茹同志
1956年5月5日
余大河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沉甸甸的叹了一口又一口气,最后再慢吞吞读给石头和乌伦珠日格听。读的人,听的人,似乎怆然掉入了一个深渊,失去了所有光明。乌伦珠日格使劲握着丈夫不停颤抖的手,而这时候,她的男人低沉着头,另一只手僵硬地捂住半边脸,心口痛的就要快裂开了,真想与这无情的命运彻底决裂。
余大河把信装回信封,送到乌伦珠日格手里,沉重的说:“你们有什么打算尽管说,俺这里担到底!”
乌伦珠日格接过信塞进袖口里,便拽了拽石头,站了起来,说:“容俺们想想,尽快会给领导一个回复!”
从兵团到自个放牧地的毡包仅有数里地,两个人你搀我,我护你,却足足艰难的走了一整天。
夜晚,热闹了一天的草原归入宁静,星星之光在不远的天上眨巴着朦胧的睡眼,二十来只羊拥挤的卧在一处磨啃牙齿,无忧无虑消化着一天吃进肚皮的草,几乎与人类所发生一切的情感体验无关,永远无关。石头一个人,落魄的围绕着弧形木栅栏,一圈完了,接着一圈,他不知自己彷徨了多少圈,若人一生也有无数深浅不一的圈圈,岂不极其恐怖?黑压压一片,石头虽根本看不见羊圈里那些整日相伴的“朋友”,但能感觉到它们挤卧的地方是无奈的命运多么向往的圣地啊。两只放了一辈子牧的手背在后面,正想在此刻变成两只羊腿,跑进羊圈,也像它们一样,活着只为了吃草,还一切顺其自然。
阿木尔的影子,想象出来的嫂子的影子,还有自己和乌伦珠日格未来生命的不定数,一并纠结成一个可怕阴森的森林,丝毫由不得内心做主,好似死路一条。一个个脆弱而挣扎的人被重重扣上了冰冷的镣锁,谁也弄不明白活着究竟为了什么,是痛苦看着亲人离去,还是无奈于几近神经质的“吃喝拉撒睡”?
美丽又沧桑的大草原永远一副无言的神态,好似在讥讽,也在悲悯着白天和夜里不知究竟的人们。漆黑的夜,广深的草原,呼呼欲来的沙漠,还有毡包里闪烁的微弱油灯,以及那自己女人和孩子晃动的身影,一个个没有语言的静像和动像,究竟要告诉自己什么呢?
躯体在转,灵魂也在转,没完没了的圈圈,石头开始怀疑一切!
更难的是,他必须做个抉择:是继续在草原上如风一样活着,直到风干死去,还是离开草原去遥远的山西,照顾孤苦伶仃的嫂子。一个是如自己内心一样纯净的草原,只与牛羊马深切交流的天堂,一个是无法预料,甚至不能去想象的陌生之地。石头唯一确定那个陌生的地方是农耕强过放牧,还有一位命运不幸的善良女人——阿木尔的妻子,自己的嫂子!
艰难拔起根来,再去一个新地方扎根,是多么困难和不情愿的事情啊!何况石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女人的男人和一个孩子的阿爸。
时间过去了很久,毡包里的女人也头一次没有出来喊叫自己的男人,两个人都在剧烈的斗争中苦苦煎熬。乌伦珠日格坐在油灯前,望着侧卧熟睡的儿子,自己都不知在想些什么呢,总之,很远,很远,比自己过去那些离奇的梦还要遥远。“嫂子精神失常”就像一个可恶的魔咒,时刻笼罩着她善良的心。她急迫想变成一个可以与病魔抗争的力大无比的天神,以一个神,或者一个英雄的慈悯和力量保护那些漫长黑夜里失去丈夫而孤独哭泣的女人,哪怕至少能帮助对方抚平点带血的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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