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愿进入祭坛,前提是放他们离开。”
指狱里的凡人全凭一口气吊着命,听到扶荧这样说,不少人都艰难地抬起了头颅。
宁随渊走出阴影:“你在和我谈条件?”
扶荧面容下的淡意像极了身后凝结的潭水,“是也不是。”
宁随渊失笑,向她接近,“这是九幽,你凭什么认定我会答应?”
“正因您是九幽的帝君,您才会答应。”扶荧说,“于帝君而言,凡人生死皆无不同。帝君之所以带他们远渡九幽,无非是为了开启祭坛引魂,献我一人同理。与其如此,何必大动干戈,伤您天运。”
宁随渊深深凝着她。
魔龙喜爱杀戮,却也无法滥杀。
如扶荧所言,“魔主”之名桎梏着宁随渊。
十七年前万清城,屠戮日,枉死者众多,此后伤及道行灵运,宁随渊损了约百年修为,日日忍受着修为反噬之痛。
——这是天道所降的惩处。
宁随渊并不在乎那点道行,也不畏惧那所谓的天惩。
诚如她所言,更不在意他们生死,存活与否,对宁随渊而来都无关紧要。若非是为了苏映微,这些凡人此生都没机会踏进九幽半步。
“成风。”
“属下在。”
宁随渊看着扶荧的眼睛,“放他们下来。”
成风面露狐疑,余光又在扶荧身上游弋一寸,转身对狱骨乌下了命令,只见那双眼紧闭,与树杈倒悬的黑鸟齐齐睁眼,双翼齐展,一时间黑压压飞了满天。
除了早被关押在这里的犯人,那些无辜受牵连的老百姓全部放了出来。
突如其来的自由让这些饱受折磨的百姓再次生起希望,接连跪地磕头:“多谢姑娘,多谢帝君,叩谢……叩谢帝君。”
也是嘲讽。
一群人跪着哭谢本要杀他们的恶人,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不杀即为恩赐。
宁随渊听着心烦,挥手让成风将众人安置下去。
他移落过来的目光一瞬不瞬,“你身后的潭水名曰小灵天。它接往日,晓未来,照五蕴轮回,显六道苍生;旁人要想知天地命数,需以生魂献祭。”
宁随渊说:“若你真有胆量走下去,显出你是她的轮回转世,我自会救你。”
他没有说后者,答案显而易见。
宁随渊唇边似有促狭:“倘若你萌生退意,便从那些被你救走的凡人里挑选几个命数干净的,助你开启小灵天。”
扶荧咬唇挪开他紧逼的视线,毫不犹豫地跳进潭水。
这是活潭。
是和人一样,有意识,有吐息,分善恶,更会——食人。
双腿没入潭水的瞬间,密密匝匝的疼痛蜂拥袭来。
仿若有一双双细密的尖牙啃食着皮肉,那股尖锐直往骨缝钻。
这等果决的跃入让魂簪里的碧萝哇哇大叫起来:“这小灵天可是会吃人的,你当真不怕死啊?!”
扶荧当然怕死。
她死过一次,比任何人都知道死亡的滋味不好受。
正因怕死,所以才不想死,所以才要拼命活着。
如若此番涉险能换来往后安生,倒也值得。
她深吸口气整个人都没入潭水。
小灵天之所以叫做小灵天,是因为它自成方圆,潭水当中每一滴水都孕育着一方小世界,融合之下,连绵成未来。
扶荧的存在具有欺骗性。
在苍生六道中,轮回意味着前尘消亡;可她魂魄未入轮回,寄灯脱生,似人非鬼,似妖非魔,换言之,她已超脱六道,这小灵天如何能显化她的来历?
扶荧之所以如此决断,是因为话本里有类似的剧情。
后期有人当面质疑扶荧的身份,宁随渊亲手将她送进这小灵天,一通痛苦艰难地试探后,小灵天却显出了苏映微的记忆。
——因扶荧魂魄与决明灯相融,小灵天便误将决明灯残留的前世之忆当作前世投递了出去。
阴差阳错之中,更让宁随渊坚定扶荧是苏映微的转世,对她百般娇宠。
扶荧当时不知小灵天是何物,直到宁随渊提起,才大彻大悟。
她整个身躯包裹在柔软的水中,下沉当中,看见头顶水面荡开片片涟漪,宛如一幕幕展开的皮影戏,显现出昔日之人,残留在决明灯当中的过往。
苏映微当真是爱笑啊。
天真烂漫,纯粹无瑕,那等无忧无虑的日子,是任何人都会艳羡的人生。
扶荧浸在冰冷的潭水,寸目不移地看着另一个女子的过往,活水撕咬着她的皮肉,她仿若死去般再也感觉不到疼。
魂簪晃动,碧萝喊声刻薄:[怪不得你有这等胆量,你是想利用决明灯,存了取代她的心思!]
扶荧心底泛笑:[我取代不了她。]
在这样的乱世当中,每人都心怀苦衷,身不由己,过度纯粹并不是一件好事。
碧萝不明白她的意思,怒道:[你当然取代不了她!微微独一无二,你这种心思阴毒的女人当然取代不了她!谁也取代了她!]
扶荧懒得辩解。
她快要沉底。
潭水之下是一张深渊巨口,一旦吞噬,便与小灵天融合,化为水中。
扶荧趁机拔下那支魂簪,忍着蚀骨之痛紧攥掌中,对碧萝说:[从这小灵天出去,宁随渊便会认定我身份。你既知我阴毒,就能明白我做事不留余地。当下我给你两个选择——其一:你随这簪子一同沉入小灵天,我们往生不负相见;其二,跟我出去,老实留在我身边,若你那主人真的还活着,说不定你还有机会重回你那旧主身边。]
碧萝正气头上,当即道:“我小笼包宁可淹死也不——”
“好。”
“?”等会儿,你好个什么劲儿?
碧萝还愣着,就见扶荧骤然松手,干脆利落,连须臾地犹豫都没有。
小灵天感受到源源逼近的灵力,这是从通天塔倒塌来,罕见的丰盈之力,那张巨口一张一合,引得四面潭水翻腾,更将那根玉簪拉入过去。
碧萝这才恐惧,哇哇大喊起来——
“你不是人——!”
眼瞧着深渊逼近,碧萝急忙改口:“二二二,我选二!”
小灵天是万物滞留之地。
何为滞留?生魂一旦与小灵天所融,从此后便陷入虚空,不死不生,不消不灭,这是比直接死去还恐怖的惩罚。
扶荧腰身翻转,抵过逆流顺着簪子的方向游过去。
巨口掀起来的瞬间,扶荧一把将簪子捞入怀中。
天际猛然爆发出刺目的炫光,光芒化作丝丝缠绕的虚线,卷着扶荧把她拖拽上岸。
细细密密的水珠自身躯剥离,重新回到那汪灵潭。
扶荧躺在地上,全身无力。
小灵天伤及肺腑,呼吸隐隐作痛。
一双鞋履闯入眼帘,扶荧仰头对上宁随渊睨过来的双眼。
他脸上思绪辨识不清,但扶荧知道,这次她成功了。
宁随渊俯身抱起她。
男人双臂宽厚,隔着厚重的宽袖,她清晰感知到他高于常人的体温,毫无间距的紧挨着她的皮肤。
宁随渊抱着扶荧走出蘅境坪,两边人倒也识相,齐齐让开一条路。
一直抱着扶荧回到沧澜宫,宁随渊又手下人寻药。
把她放回榻上后,扶荧一把拽住他宽袍。
宁随渊回眸,侧脸淡淡地。
她拽着没有撒开,一双眼清凌凌地,“扶荧是否能理解成,帝君此后会一直留下我?”
宁随渊挑眉笑了下,“你愿留下?”
扶荧松开手:“愿或不愿,恐怕由不得我。”扶荧道,“帝君舍我入小灵天,不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那圣女转世,看眼下情景,想来是帝君满意的结果。”
宁随渊不语,好整以暇地听着。
扶荧继续说道:“帝君先前已试探过,我身无记忆,不知自己来历,只记得自己叫做扶荧。倘若您认定我就是那圣女,将我留在您的身边,日后发现我的行为举止与那旧人不同,保不准您再生间隙,定我个欺瞒之罪,杀了我。”
宁随渊听罢低笑出声。
旋即身影逼近。
他的面容在扶荧面前放大。
宁随渊生有一张惑人的眉目,因得气势摄迫,眉眼也透出几分难以直视的凌厉。逼近时,那股气势越显。它牢牢缠裹在扶荧周围,让她毫无躲闪。
“你的确不像她。”宁随渊笑着捏起她的下巴,用粗粝的指腹狠狠刮了一下她的嘴唇,“她天真,愚蠢,自恃世间清醒,独一无二。不过无妨,我想要的,只是这个人。”
宁随渊直起身,同时敛了笑。
他眼底翻滚着浓稠的墨色,“你放心,我不会杀你,却也不想再看到一些故作聪明的伎俩。”
说完这话,宁随渊松手离开。
唇被摩挲过的地方生疼,扶荧架不住重重恶心,下床找茶水漱过口,想到他的那些话,不禁好笑。
——住在灯里的那十几年,一遍遍看着女主苏映微的人生,过程中不是没有困惑过,困惑于作者将那三个男人的手段描述的天下仅有,却能次次栽在苏映微身上。
当时只是不解,现在总算明白,敢情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其余人爱不爱不知道,但是宁随渊他超爱!
扶荧不在乎两人间的感情有多么感天动地。
宁随渊目前相信她就是苏映微转世,然而从宁随渊的表现来看,又因为她区别于真正的苏映微,一时间还难以接受。
没关系,来日方长。
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办法。
身上的疼尚未缓解,扶荧双手环抱着自己,一瘸一拐重新躺回床上歇息。
刚闭眼,藏在衣襟里的簪子嗡地颤了一下,她这才想起还有一个麻烦的东西在身上。
扶荧拿出簪子,终于找到存在感的碧萝拼命撞着玉簪,“毒妇!”
毒妇?
扶荧弯了弯眼梢:“那你别忘了,你现在可在我这个毒妇手上。”
碧萝:“你最好一辈子把我关在这里,若我出去,我必找渊主告发你!”
扶荧说:“我也没打算放你出去。”
碧萝听得一噎,怨气蹭蹭上涨。
扶荧收起逗弄的心思,缓缓支起身子,靠坐在软榻上,收起先前玩弄的表情,“我知道你对我心有怨言,有些话说来你只会认为是我诓骗。但既是我救你,我也不愿瞒你。”
扶荧怕隔墙有耳,靠着灵识对碧萝传递,“所谓的同生契,不过是一个缔结在你身上的假契约。我的确是想利用你留在宁随渊身边,然而你当时虚弱,最多挺不过七日,那种情况,我只能与你结契,救你性命。”
碧萝听完,陷入漫长的沉默。
扶荧也不指望她会听信自己,说完就准备休息,结果下一瞬,簪子就爆发出剧烈的嗡鸣——
“你少拿这些话唬我!我是随天裂而生的神灵,是非真假我能分不清吗?!就算想夺我信任,你最起码也辨几句靠谱的谎言!”
碧萝不傻,若苏映微下的真是假契,根本锁不住她。
在她看来,扶荧这人过于恶毒,净说些没根据的事情糊弄她。她之所以如此自信,不就是仗着苏映微下落不明,不能来和她亲口对峙吗?!
扶荧并不意外她的反应,“倘若你真能分清是非真假,就没想过同生共死的契约,为何到头来变成一方死,一方生吗?”
碧萝被问得哑然,很快反应过来:“那是因为主人没有死!她还活着!”
扶荧咄咄紧逼:“她真还活着,我为何能与你结契?”
“……”
这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在不虚洲,魂器格外神圣,向来都是一方只能捆绑着一方。
碧萝自然怀疑过,在玉赤台的十七年,从苏映微死在大战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无数次怀疑过——为何她还活着。
那时她还抱有期望,认为苏映微没死,早晚有一天会回来找她。
碧萝崩溃的不是突然变了主人,而是身上转换的魂契。
她付诸真心,自是不愿相信多年来的守护全是欺骗,固执一词:“……那就是你用了见不得光的妖法。”气势显然低迷了不少。
扶荧一笑了之,不再辩驳,玉白的指尖轻轻敲击魂簪,一缕烟雾过后,将碧萝从中放了出来。
那抹青影在床边化作个约莫十四五的小姑娘。
模样娇憨清秀,脸上全是机灵劲,估计是没想到会突然出来,眼神里除了委屈,还有明显的错愕。
扶荧对她说:“宁随渊尚未走远,你大可找他揭露我。”
碧萝毫不犹豫转身。
扶荧不慌不忙:“你想好了,一旦说出真相,此后就无路可走了。”
碧萝背影猛地停住。
她嗓音轻和,语调不紧不慢:“宁随渊的为人你比我清楚,留你至今,不是真的爱屋及乌,想要照顾你;不过是想利用你的存在去找到她的下落;不然你以为他为何放我,还有先前那些个女人去到玉赤台?”
“一旦他知晓真相,看他是否还会像往日那般好生养着你。”扶荧说,“结果无非是两个,我遂你心愿,被他杀了;你若命好,也随我一道赴黄泉;要是命不好……”
她故意顿了下,“再被关进玉赤台,或者是别的地儿,直到第二个像我这样没脸没皮的女人出现,假装苏映微,再与你绑个契。”
一番话说得碧萝脸蛋苍白。
外界都论宁随渊的深情,说他多年来尽心保护着圣女留下的神鸟。
真相只有碧萝知道:他要是真的保护,怎会真的把她关在那妖魔横生的玉赤台。
护魂链是能保她三魂七魄;同时也锁着她三魂七魄。
碧萝不怕死,怕的是漫长岁月的煎熬。
浑浑噩噩的时候她也没觉得有多苦楚;可她现在是清醒的,健康的。
鸟儿最喜自由,谁愿意被囚在一方天地里?
见她一声不吭地顿在原地,扶荧勾了勾唇:“还去么?”
碧萝眼神怨毒:“坏女人。”
她骂她。
但扶荧清楚,她已经歇了那层心思,自然也不在乎这点不痛不痒的咒骂。
看她这无所谓地态度,碧萝心生恼怒,用仅存的自尊于扶荧争执着:“你以后叫我小笼包,其余难听的名字我都不认。”
“随你认不认。”疲惫涌来,扶荧沉沉闭眼,“只是依照我们人间的习俗,不会给孩子取一个宠物的名字。你既愿当宠物,随你叫小笼包还是大煎饺。”
“你才是大煎饺!”
“你——!”
眼瞧着扶荧睡去,碧萝气得跺脚脚。
确定扶荧不会再理会她,碧萝闷闷不乐地去窗边的茶桌上爬着了。
窗外恰逢日暮降临。
天边悄然无息染上厚重的金灿,风轻,云歇,所有的怒意,悲伤,在此刻突然变得廓然安静。
碧萝猛然意识到,这样的黄昏,她有十七年没看过了。
“喂,你真的睡啦?”
碧萝扭头,不死心地对着床榻的位置喊了声。
“碧萝怎么写呀?”
她紧跟着问了一句。
扶荧本不想继续理她了,听她这样说,还是睁开眼睛,随意披了件衣服过去。
见此,碧萝顿生警惕:“干嘛?”
扶荧在她对面坐下,磨墨,提笔,一撇一捺在纸上落下她的名字——
【碧萝】
小青鸟拉长着脑袋往过探,除了感觉这字迹好看外,看来看去也没看明白。
“这写的什么?”她语气中满是困惑。
敢情还是只文盲鸟。
扶荧无奈:“你的名字。”
“哦。”碧萝拉过那张纸上下来回地瞅,皱了皱鼻子,“不懂,这和小笼包有什么区别。”
扶荧一怔,旋即摇摇头:“没什么区别,无非是别人叫你时的一个称谓。”她放下笔,“罢了,是叫小笼包,还是叫些别的,都看你自己罢。”
碧萝不明白凡间这些说节。
它生来就无名无姓,直到遇见苏映微,说今天的小笼包好吃,以后就让她叫小笼包了。
她好奇追问:“碧萝是什么意思?”
扶荧重新提笔,在纸上画出碧萝花的样貌,耐心解释:“碧萝花乃凡间的一种花植,常人都说女萝花柔弱可欺,需得依附旁无。却不知它们生长灵活,根茎扎实,可蚕食猎物以此供养自身,是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植物。”
碧萝若有所思听着。
扶荧明白她听不懂这些,又道:“它通体碧绿,更衬你羽衣。”
碧萝听得眼睛一亮:“行吧,那我先勉为其难就叫这个名儿吧,等微微回来再——”
话将将说到一半,便掐然而止,变作浓郁的失落。
碧落低头看着那漂亮延伸的枝叶,再扭头看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她能等来下一个天明,却再也等不来心心念念想等的人。
其实比起背叛,更让碧萝难过的是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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