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都府已经戒严。
前一天还歌舞升平的城,好似一阵邪风刮过,转瞬便空空荡荡,只剩来不及拆去的花灯在萧瑟的风里晃荡。
无人敢在街上乱走,生怕撞上搜捕的岐人,就会扣上逆党的帽子,被抓去审讯。
画舫撤了回来,岐兵将船只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只找到一具舞女的尸体。舞女死于割喉剑伤,那尸体手里握着一枚剑穗,像是无意间扯下的来自凶手剑上的东西。鹘沙总觉得那剑穗眼熟,一时也想不起来是谁的。
再去查验舞女的身份,得知此人应该是花朝阁的歌姬,却戴着一层人皮面具。归来堂说,这是他们放在船上的暗桩。
凶手必然是秉烛司那一派的人,只是那剑穗的主人暂时没线索,就成了一桩悬案。
至于谢铸,早就无影无踪,那引来满城风雨的陵安王更是连影子都看不到。
当夜还死了一个大人物,沥都府知府黄延坤,被人刺杀在自己的马车中。
车夫在审讯时自杀,凶手不明,没留下一丁点有用的线索。
再往下查时,据说有个士兵拿着知府的令牌进了闸口机关室,但当时大家都在紧张江上的动静,没人注意到那士兵的样貌,线索又断了。
城里还少了一个人——谢却山。
谢却山本来应该在四方桥上画舫,却提前在咏归桥渡口就上去了,之后便从画舫上消失了,不知所踪。
事情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沥都府上下人心惶惶。
鹘沙赔了夫人又折兵,事后像是只疯了的狗一样到处乱咬,谁撞上他的怒气都得褪一层皮。
最可气的是他在章月回那里下了血本,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偏偏那个奸商事先说得清清楚楚,这消息未必是真。鹘沙也拍着胸脯承诺了,不管是真是假,都跟他没关系。
这火压根没地方发。
但看似唯一的赢家章月回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开心。
花朝阁今日格外冷清,没了捧场的客人,只剩偶尔穿梭着扫洒的堂倌。
零星传来的琴声,显出了几分心猿意马。
潦草地拨了几个音后,章月回兴致缺缺地停了下来,他鲜少沉浸在这种深思的神情中,偏偏此刻就是。
骆辞守在一旁,他更困惑。
“东家,您既然早就怀疑秉烛司的计划有诈,为何还任由事情发展……”
“你说谢铸和陵安王,谁更值钱?”
“自然是陵安王。”
“我是个商人,我要做最有价值的生意。怀疑归怀疑,在没有确切的消息之前,一切都是有可能的。我卖的就是陵安王会上船这一个可能性,若是我们自己把那可能性给验证为零,岂不是自断财路?”
骆辞不明白,既然东家都算好了,那还有什么是想不明白的?难道因为折损了长嫣这员大将?
长嫣的身份已经被秉烛司发觉,早就没了活路,东家这么做,也是为了让利益最大化。
章月回叹了口气,道:“对方是算准了,就算我有怀疑也不会阻止,因为我是个唯利是图的人……我也是他计划里的一环,甚至是他计划成功的关键。”
骆辞这才觉得后背一凉——惯常只有东家算计别人,没有谁能算计到东家头上。
对方究竟是个什么人?
章月回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最奇怪的是,谢却山为何会消失?计划都已经成了,他没道理在这个时候引火烧身。”
“对了东家,您让盯着的那个谢家寡妇,昨日突发恶疾,被挪去了外头的庄子。”
章月回哂笑一声:“看来这个人也不在沥都府了。”
“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骆辞也觉得愈发困惑了。
默了许久,章月回依然是没什么头绪。谢却山和那个秦氏一同消失,这是一件旁人未必能注意到,却十分古怪的事。
这个小寡妇,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怎么跟谁都能扯上关系?偏偏几次都杀不掉,棘手得很。
“先盯着谢六吧。”章月回揉开眉间忧思,缓声道。
*
望雪坞中,又成了岐人统治的地盘,四下都是守卫的岐人,甚至比之前更密不透风。
谢穗安平静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少女,乌黑长发披落肩上,面上不施粉黛。她该做的事都完成了。
送走三叔一家和嫂嫂,杀了叛徒黄延坤,帮宋牧川稳住了沥都府的局势,接下来,她就只剩一件最重要的事了。
谢穗安拿起手边的剪子,一寸一寸,安静而决然地将长发剪短。
庞遇的死讯已经由一份加急的军报递进了望雪坞,所有人都知晓了。她的悲伤终于变得名正言顺。
甘棠夫人和陆锦绣刚进院,准备安慰谢穗安时,却见那扇闺房的门缓缓打开,谢穗安抱着一个牌位走了出来。
已经剪短的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她一身素衣,鬓角簪一朵白花。
陆锦绣惊得腿下一软,她意识到了什么,厉声问道:“小六!你这是做什么?!”
谢穗安坚定地捧着庞遇的牌位,道:“亡夫已逝,我愿入佛门,终生与青灯相伴。”
“你疯啦?!我养你这么大,不是为了看你自断前程的!你这个不孝女!你松手——又没有成亲,做不得数的!”陆锦绣疯狂地去拉扯谢穗安,她瞬间失了教养,扑上去像个泼妇一样要夺她手中牌位,但她立得纹丝不动,旁人撼动不了半分。
甘棠夫人却注视着自己的妹妹。谢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反骨,必须自己撞了南墙才行。
“值得吗?”她问。
“值得。”她答。
甘棠夫人叹了口气,道:“你想好了,便去做吧。”
于是谢穗安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入了后山佛堂。那是谢钧的软禁之地,她进去之后,不可能再出来了。
但甘棠夫人知道,她是在用这种决绝的方式,接过庞遇的担子,去保护那位天下新主。
那朵属于谢穗安的绚烂的花,还没绽放就被埋在了佛堂那扇朱门外。
这也让那些试图从谢穗安身上得到一些端倪的人,又断了线。
*
徐昼看着跪在佛像前的少女,初见时她身上那些斑斓的色彩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种眩目的白,像是来自遥远天际的日光。
“殿下,以后就由我来保护您,直至您顺利登基,直至我死去。”对着佛像,她一字一句,如同立誓一般坚定道。
徐昼觉得惋惜:“谢六姑娘,何必冲动。”
“殿下,我并非冲动行事,”谢穗安苍白地笑了起来,“上回从佛堂出来后,我的失态险些暴露了殿下的藏身场所,我意识到我的性子并不适合在复杂环境里做一个谍者。我索性便隐到黑暗里,做保护殿下的一把刀。”
“你也可以远离这一切,过着寻常女子的生活,谢家会庇佑你一生。”
“可如今还有何人护殿下?”
徐昼晃神了许久,他仰头见神佛,可神佛不言语。
——
南衣再醒来时,恍惚觉得又回到了起点。
那片白雪覆盖的虎跪山,是她最开始逃亡的地方,而此刻她一睁开眼,还是荒芜的山路。
她双手反剪着捆在身后,整个人被横放在马背上,头朝下,只能看见马蹄和脚下的路。
这是一匹野马,毛色粗糙,蹄上没有马蹄铁。马驮着她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她试着动了动,没办法翻身。
但她能感觉到,身后有人挡着风,马背上还有一个人。
是他吗?他没杀她?
马蹄不久便在一处荒废的猎屋前停下。
谢却山下了马,走到她身前。她的视野是颠倒的,只能看到他袖袍上的血迹和迟缓的动作。
这昭示着船中的那场搏斗是真实存在的,她伤了他。在撕破脸之后,他们之间理应没了余地。但他没有当即杀了她,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她挺着脖子艰难地仰起头,充满警惕和敌意地看向他。都彼此亮过了刀子,此刻也不必伪装了,装可怜装傻求饶什么都不管用,他们就是赤裸裸的敌人。
只是在面对他时,她最恐惧的是永远也猜不到他要干什么,就像是在凝视那没有波澜的深渊一样。
他一言不发,将她从马上拽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拖进猎屋。
虎跪山中有不少这种猎户们临时歇脚的猎屋,这个时节山中天气恶劣,猎物少,猎屋自然也就荒废了,人迹罕至。
为了防止半夜野兽从窗户里钻进来,房中唯一一扇窗户用铁桩钉上了栏杆。
像是一个牢笼。
不等南衣犹豫,谢却山便粗暴地把她推到了窗边。他伤得很重,胸襟的衣袍被鲜血浸透了,显得触目惊心。
人在极端的痛意下,就成了一只野兽,他对南衣已经失去了耐心,每个动作都是不留情面的。他稍稍松了一截绳子,要把她绑在栏杆上,但她并不是一个甘愿被摆弄的,感受到手上束缚松了,便立刻挣扎起来。
他的力量仍是压倒性的,立刻用身体抵住她的动作,一只大手将她两只手腕都牢牢拢住。余光见她仍下意识地在护着右手上的玉镯,他眸色一暗。
这里不是人人端着脸面的望雪坞,无论什么微小的情绪都会被无限放大,都可以随时释放,他霸道地抬起她的手臂举过头顶,示威似的将她手腕往栏杆上一撞。
玉镯撞到了铁栏上,发出锃的一声清脆的响声。
铁栏震颤着,余声嗡嗡,直达脑海深处。南衣仿佛一下子被定住了。紧接着绳索便缠了上来,将她的手牢牢箍在栏杆上。
这是他无声的警告,此刻她就是砧上鱼肉,任人宰割,她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不要说这只小小的玉镯了。
“谢却山——你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不杀了我!”
她绝望地朝他吼。
他一个激灵。
这张看了无数遍的脸,此刻有一种陌生的神情浮在她的脸上。她第一次对着他,直呼他的大名,向他露出了野兽一样的獠牙。这才是她最真实的面目吧,他不能否认,她是一个弱小却有力量的人。
让他为之心神颤动的,从来都是她的这一面。
他竟升起一种隐晦的征服欲,看着她还在挣扎的手,不肯放弃挣脱绳索的动作,他硬生生撑开她的手掌,五指滑入她的指缝,偏要与她十指相扣,让她无处可逃。
禁锢和纠缠是一体两面。
他喘息着,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自己撕裂的伤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他没有动,目光肆无忌惮地将她脸上每一寸细微的神情都收入眼底。
南衣忽然觉得不安,他好像在慢慢地,放出一只怪物,那只怪物在过去的好几个瞬间里,差点要破冰而出。她从未见过那是什么,但她知道它降临时的感觉。
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得像是两只厮缠在一起的兽,丢掉了人性与体面,只剩下利爪与伤口。
甚至连他们都不知道,下一秒是厮杀还是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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