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夫人回到院中已是深夜,有一人还跪在那里,像是尊石雕似的。
她站在那人身后,疲惫地道:“回去吧。”
唐戎依然跪在那,少年挺着脊梁骨,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字字恳切又悲痛。
“夫人,你明明只要把所有的事情推给我就好了。就算岐人来抓你,你便说是我用孩子的性命要挟你,逼你将虎符偷出,带禹城军回沥都府,这件事全是我的主意,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甘棠夫人已经是心力交瘁,没力气再辩论了。她缓缓地走过去,抱起裙子坐在台阶上,看着唐戎。
他曾是跟在平南侯身边的都虞候,深受器重,却甘于扮作一个普通的侍卫守在她身边。来望雪坞这么久了,他依然没有适应世家里的生活,一直都很沉默。直到昨晚她说要将孩子过继给大房,这样她是生是死就牵连不到孩子了,唐戎表现得异常激烈,甚至与她大吵了一架,然后就一直跪在这里,不肯离开。
她想起来了,禹城投降那天,他也是那样长跪在侯府院前,求平南侯血战到底。
在他这个豪情壮志的年纪,以为恳切就能改变什么,但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也是有改变的。当时他听到了平南侯要将甘棠夫人献给岐人的话,他与那个深宅内命妇未曾谋面,但他就是觉得这样不对,于是冲进内宅向她报信。
甘棠夫人哪里见过莽撞的军营男子,当时也是吓了一跳,等他说明来意,她才知道外面的局势已经这么恶劣了。
那时她愤怒极了,相伴十年的枕边人,竟露出了如此丑陋的嘴脸。她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相敬如宾,可大难临头时连各自飞都做不到,竟要将她献给敌人以表投诚的忠心。这种愤怒让她做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叛逆决定——偷虎符,带兵逃跑。
只有她知道,被外人夸赞的大义和勇敢,其实最初不过是怒意上脑,私藏着她鱼死网破的冲动。
直到真正地上了路,她才知道有多么的艰难。她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跟着禹城军一起风餐露宿。这一路他们都要躲着岐兵,多数时间都在深山田野中跋涉,偶尔途经城镇,也只敢派几个人进城买点物资。
她前半生养尊处优,行路都是前呼后拥,甚至都不曾真正地踏在这片土地上,靠自己的双脚前行。她自诩仁善,从不借权势欺人,见到行乞者都愿意施舍,此刻才发觉,这算得上什么仁善?从前更像是上位者的惺惺作态。
行千万里路,所见民生凋敝,实实在在地给了她巨大的冲击,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当时冲动做的决定,误打误撞地做对了。
可信念归信念,偶尔能抵消身上的苦,却不是时时都有效。她不敢露怯,因为这是她放下的大话。她也有实在坚持不下去想要放弃的时候,路过的每一片悬崖,她都想要不跳下去算了,这世间怎么这么苦啊。
只是她每每回头,都能望见唐戎紧绷的眼神,他贴身保护着她。一路上无论走到哪里,每夜都守在她的帐子外,不许任何危险靠近她。
明明可以不这样。她是侯府夫人,可扔在乱世里,她也可以什么不是。但少年就是那样炙热地坚持着心中的秩序,他带着禹城军们尊她、敬她、护她。她慢慢才悟到,他们作为军人,一夕之间没了君王,没了主帅,他们也需要在这个乱世里找到一个精神信仰。
而为了私心偷了虎符的她,成了他们心中值得维护的高士。为了这份情义,她也要把那高士的架子端起来,说什么也不能逃,她要带着他们走出一条生路来。
做出这个选择后,她反而觉得心里轻松极了。唐戎不知道,她也成了一个战士,她心里很高兴。
只是这孩子犟得很,他不希望她涉险。
此刻安静极了,还带着点寒意的春风拂过,抖落几簇树上的花骨朵,正好落在手背上。
甘棠夫人突兀地笑了一下。
迎着唐戎困惑的目光,她将手背递过去,那朵花正好盛开在她的虎口。
“唐戎,花开了。”
唐戎怔怔地望着她的脸,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经历一日的沉重之后,却对着一朵落花绽开了久违的笑容。
但他此刻只觉得,她仿佛不再是一个穿越过战火、经历过沧桑的妇人,她坐在这个出阁之前住了十多年的院落里,时光似乎不曾流去,她还是那个眼里装着春花秋月的少女。
“这很美。”他喃喃道。
甘棠夫人脸上缓缓地绽开了一丝笑容:“哪怕我只是想守护这一朵春花之美呢?唐戎,你要成全我。”
唐戎不知道为什么,戎马半生,铁骨铮铮的自己竟会被这一句话戳中,眼里隐隐含了泪。
“夫人,让我们来守护你就好了!”他握着拳,不肯暴露一丝的软弱。
“你们已经护着我行了万里路,平平安安地回了家。往后禹城军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不用顾忌我。但我……要与你们共生死,在带你们出城的那一日,我便说了的。”
“夫人!”
他情难自禁地往前膝行几步,握住了她的一片裙角。
他抓得很紧,将那片锦缎都捏出了褶皱。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对着她,毫不顾忌地露出了所有的脆弱和迫切。
“那只是无谓的牺牲!”
“并非无谓,”她笃定地说,“天地日月,都在看着。愚公移山,也是从一粒灰,一捧土开始。”
——
在城里草木皆兵,人命草芥的这些日子里,没有人知道天理和公道在哪。
鹘沙已经杀红了眼,只要把秉烛司揪出来,别说是什么禹城军,陵安王的下落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获得。
他如此高歌猛进,却让完颜骏措手不及。
他不知道鹘沙哪来这么大的本事,这让他隐隐坐立不安。先前在鹘沙那里碾压式的优势有了微妙的变化,他控制不了自己手下的这员大将,显然他是一只野心勃勃的猛虎,绝非落水狗。
他正愁如今的局势,这时章月回在七日之约的最后一天,给他带来了一个绝密的情报。
秉烛司正在想办法与令福帝姬接头,令福帝姬身上,很可能带来了昱朝皇帝的传位诏书。
完颜骏惊出一身冷汗,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出发之前,徐叩月求了他的恩典,想去拜别父母——她跟昱朝皇帝,是见过一面的!虽然那次对话在他的监视之下,但若真的有什么交接,也是防不胜防。传位诏书的事,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而这,便是谢却山帮章月回过关的筹码。
章月回原本想让鹘沙和完颜骏狗咬狗,把水搅浑自己好脱身,但这还没那么快见效。而谢却山这剂猛药,迅速让章月回重得完颜骏信任。
这甚至都让章月回有点困惑了——传位诏书如果是真,把这消息透露给完颜骏,秉烛司捞不到半点好,甚至还可能搭上一个徐叩月,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个好事。
谢却山真叛变了啊?还是卧底干不下去发疯了?
但这么个大好机会,他为什么要卖个人情卖给他?章月回觉得其中必定有蹊跷,但他也懒得琢磨。哪怕诏书的事是假,只要找不到,就如同一根钉子一样插在人心里,不止不休,对他来说并不是个亏本的买卖。
而且这说到底也与他无关,他要的还是尽快从这烂摊子中脱身,把南衣带到自己身边来。
这局里最着急的人该是完颜骏,人是他带来沥都府的,无论如何,掘地三尺他也要把这个东西找出来。
接到情报已是深夜,完颜骏将熟睡中的徐叩月从床上拉起来,直接拎到院子里。一队士兵便涌入了房中,粗暴地开始搜查。
叮呤咣啷,光隔着窗子看,都觉心惊胆战。
初春的院子仍是有些寒意,徐叩月只披了一身薄衫,站在风里瑟瑟发抖。
一开口,齿间都冷得打着颤:“大人……发生什么了?”
完颜骏站在她身侧,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屋里的动静结束了,士兵们列队走出,朝完颜骏复命。
“禀报大人,没有搜到任何可疑的纸笺。”
完颜骏眸中似有墨色翻涌,半晌后竟只是道了一句:“都退下。”
转眼间,人就退了个干干净净。
完颜骏将外袍脱下来,披到徐叩月身上,他紧紧地箍着她的肩膀,语气倒是出奇地温柔。
“阿月,你有没有瞒了我什么事?”
徐叩月茫然又恐惧地摇摇头。
“你知道吗,我把你带回南边,顶着多大的压力?与你同来的那些帝姬、宫妃,哪怕是皇后,都还在洗衣院里受苦,被万人践踏,你的日子可比她们好过太多了。你若瞒了我一些事……我被牵连,就没人能保你了。”
徐叩月眼里被逼出了眼泪,她只能拼命点头,附和着完颜骏的话。
她抽噎着道:“我一直跟在大人的身边,一举一动都在大人眼里……大人就算不相信我,也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吧?”
也不知道完颜骏有没有被说服,他面上还是那般深不见底的笑,宽大的手掌覆上徐叩月的面庞。
手指缓缓收拢,勒得她骨头都生疼。他的笑容慢慢变成了阴冷的、狰狞的表情。
……
而令福帝姬,正是宋牧川交给南衣的任务。
潜伏在岐人王庭的秉烛司党人,用性命带出了两条重要的消息。第一条便是令福帝姬身上带着传位诏书,而还有一件事,则更令人心惊胆战——大臣们南渡,于金陵组成的新班子中,有一核心重臣暗中叛岐,代号“大满”。
“大满”是一个奇怪的代号。二十四节气中,只有“小满”,并无“大满”,这是老祖宗的智慧与中庸之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偏偏这人口出狂言,称自己为“大满”,所图甚大,其野心可见一斑。
“大满”到底知道什么,又向岐人告知了多少,这些都是未知的,但找出叛徒到底是金陵的事,沥都府也左右不了。宋牧川要做的,就是派人去跟徐叩月接头,将传位诏书带出来。
在此之前,没人知道还有传位诏书的存在。
皇帝被俘大岐,身陷囹圄,当时情况紧急,也没能安排任何后事。事急从权,新朝扶持陵安王,只因他是宗室之中唯一未被俘虏的皇子,但陵安王非太子、未得诏,总会有有心之人质疑他得位不正,借此紊乱朝纲。朝臣们也是顶着压力在做这件事,若能得传位诏书,那一切都将名正言顺。
身在敌营的皇帝恐怕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费尽心思地将传位诏书交给唯一一个有可能去往南边的徐叩月。
但徐叩月来到沥都府,这里已经彻底沦陷,知府叛变,陵安王不知所踪,放眼望去,城里竟没有一方靠得住的势力。想必她并不知道该把传位诏书交给谁,故而一直缄默,寻找一个时机,等一个合适的人。
南衣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也有些愕然。
她一直不明白那位帝姬为什么受着这么大的屈辱仍要活着,此刻……似乎隐隐有了答案。
她并不甘于只是靠近徐叩月,把传位诏书带出来……她想把这位帝姬也救出来。
只是完颜骏的府邸守得滴水不漏,她的行动不仅要稳,还要快,这简直难如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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