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声几乎撼天动地的爆炸声,让入了夜的沥都府都为之一颤。
有好奇的百姓从窗缝门角后探出脑袋,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驻守城中的岐兵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慌了阵脚,他们失去了主帅,像无头苍蝇一样往江边跑,试图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黑暗的巷子里,冲出早已严阵以待的禹城军,两方在城中厮杀,岐人的士气早就一泻千里,不多时便被杀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天渐渐亮了,打斗声似乎平息了,这是百姓们心惊胆战的一夜,他们不敢出去确认外面的情况。这时,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声声振奋人心的高呼。
“岐人被赶跑了!”
“岐人被赶跑了!”
一间间矮房里的灯火游龙般点亮,有大胆的民众已经走上了家门。没有戒严,没有恐吓人的刀枪,只有春风游荡在空的街道。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涌上街头,雀跃着,肆无忌惮地高喊着。一扫连月来日朝不保夕的晦气,他们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战无不胜的岐人居然在沥都府里败了。他们不知道力挽狂澜的英雄在何处,但他们发自内心为所有战士们欢呼。
陵安王从谢家后山的佛堂里被光明正大地迎到了府署,待南下的船只安排好,便能启程前往金陵。
载歌载舞的街上,章月回独自一人坐在灯火阑珊的石阶上,在等着他的手下来接自己。
南衣被谢穗安大呼小叫地带回了望雪坞,想必会被好好地照料着。
谢却山的身份也藏不住了,他成为大英雄指日可待。
他的目光没有目的地游离着,对面曾经辉煌的花朝阁成了一片黑漆漆的废墟,几条断裂的彩绸有气无力地飘荡着。
章月回并不觉得失落,他习惯了失去。他本来以为他足够麻木了,但这一刻……他竟还有些高兴。
也不知道高兴什么,大家都赚个盆满钵满,唯有他背了一身的仇债。
可那火光照亮天际的时候,就还……挺爽的。
他从头到尾都不觉得,沥都府这么孱弱的百姓,秉烛司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能撼动岐人。
这世道,倘若有仇就能报,他也不至于这么扭曲地活了这些年,他对局势总是非常悲观,但没想到这次,竟然真的成功了。
他觉得蛮好的,一切都蛮好的,只是与他无关。
“东家。”
一声呼唤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骆辞终于找到了章月回。
章月回抬头瞧他,笑了,露出一个简单的笑容,道:“我们走吧。”
骆辞扶起章月回:“东家,去哪?”
章月回没回答,一步深一步浅,逆着人群的光离开。
——
望雪坞里跟过年似的,女使们一大早就开始喜气洋洋地忙碌家宴了。
明日谢穗安就跟着陵安王启程去金陵了,甘棠夫人要好好给她办个饯行宴,当然,也是大家的庆功宴。
谢却山趁着二姐在忙的时候,徘徊在南衣的院门外犹豫再三,想等着她房中没人的时候去见她,但总找不到好的时机。
只能抓着出来的大夫,旁敲侧击地问问南衣的情况。
南衣受的伤很重,身体透支得厉害,需得好好休养。
谢却山听说她围杀鸦九的事情,既后怕又惊讶于她的独当一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的判断慢慢地开始失误,总想着要把她推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平安。分明在此之前,他相信她可以在各种险境之中找到出路。
人想得明白,却未必做得明白。
他知道自己在船上对她做的事情很混蛋,倘若他死了,也就不会有如今这番思考了。人在赴死的时候,也想不了以后的事情,一了百了,万般皆入土,可劫后余生活了下来,才从慷慨激昂的大义中抽离出来,直面自己一团乱麻般的私心。
虽然过去的许多阻碍已经消失了,可他也欠了章月回好大的人情。南衣分明答应过跟章月回离开,那他们……
想到这里,谢却山有些无法自处。
正踟躇着,谢穗安端着药碗要进南衣的柘月阁,两个人在廊下撞了个正着。
也不知道怎么的,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好像都很忙,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却山正想打个招呼,谢穗安却装作没看到他,擦着他的肩膀往院子里走去了。
谢却山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甚至觉得还不如当坏人的时候,彼此之间的态度来得简单,现在倒好,剪不断理还乱,外头欢天喜地,关起门来反而无地自容。
不知所措的不止是谢却山一人,还有南衣。
睡了个好觉,美美地吃了顿饭,元气一点点补回来了,她开始有力气思考眼前的事情。她已经不是望雪坞的少夫人了,她只是暂时停留在这里,总有一日要离开。她答应过章月回,她不能做个过河拆桥的小人,哪怕她的心牵挂着另一个人。
但奇怪的是,章月回没来找她,没要她兑现承诺。
久别重逢,谢却山也没来见她。她先是心如擂鼓地等待着,一想到他甚至都鼻头都酸酸的,脑子里无一刻不在排练着见面时该如何面对他,该如何说第一句话,是不是又要告别了,等到后来那份悸动变成了气急败坏,在心里暗骂他怎么还不来。
她想得脑袋疼,觉得事情有点复杂。
谢小六来给她送药,她咕咚咕咚喝光了,只想再睡一觉。
药有安神的药效,没过多久南衣就睡着了,她没注意到小六脸上有些古怪,像是在生闷气,又像是在走神。
过了一会,甘棠夫人蹑手蹑脚地招呼小六出来,特意把她叫到外头耳提面命。
“晚上家宴的时候,你可不能对你三哥摆脸色了。他这些年过得太不容易了,你得体谅他。”
谢穗安也是个倔的,一听到二姐说这些,就立刻嚷嚷着反驳。
“这些都是二姐你自己猜的,他承认了吗?我凭什么要原谅他!”
“你去了金陵,下次一家人再聚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就不能开开心心一个晚上吗?”
“不能!”谢穗安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话,扭头走了,“有的人再也不能跟我们一起开心了。”
甘棠夫人无奈地注视着小六的背影。这中间到底还隔着一个已经入了土的庞子叙,即便这么大的胜利,所有人都高兴,有些悲伤却顽固地藏在生还的人心中,怎么都抹不去。
小六这儿说不通,要不去劝劝谢三晚上忍一忍?就装成没看到她那臭脸好了……刚这么想着,下人就来报,家主午后就出去了,一直都没回来。
甘棠夫人迭声叹气,谢三那个什么都闷在心里的性子,会不会怕大家不自在,干脆躲着家宴也不来了?
……
谢却山此刻正策马在山中晃悠,像是在找什么,又找得不是很认真。随后将马拴在了半山亭,站在亭中眺望着蜿蜒的山道。
宋牧川从后头追上来。他本去望雪坞里找谢却山,但被告知他出了城,于是便循着他离开的方向找过来。
说实话,他很害怕谢朝恩有什么厌世的念头,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在这里,他松了口气。
“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
“章老板一声不吭就走了,我本来想送送他,但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谢却山答得有几分心虚,这可能只是他的借口,他知道章月回绝不可能跟他惺惺惜别,他也没这种想法,他只是不想待在望雪坞里。
明明回家已经很久,却在这会有了一缕近乡情更怯的别扭。
但宋牧川当真了,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愧疚:“章老板当真是个默默无闻的义士,我都没来得及当面感谢他。”
“你这么想,倒是正合了他的意。”
谢却山笑了一声,宋牧川听出其中暗含几分讥讽。
“为何这么说?”
“他做任何事,不管意图是好还是坏,但就喜欢让大家都不痛快。”
章月回这么潇洒一走,什么话也没留下,看似是大方地放手了,但余下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像是罪人,只能怀揣着对他的愧疚往下走。
没说开的话就像一根刺。
对于章月回的小把戏,谢却山心里门清,可也只能受着这根刺。
他要永远亏欠章月回。
那么南衣呢?她会不会承受不了这份愧疚,而追上他离开的脚步?
“你有心事?”宋牧川看出了谢却山脸上的忧思重重。
“我没有。”谢却山当即嘴硬地否认。
顿了顿,心里还是憋得慌,委婉地吐露:“我有一个朋友……”
“你何时还有别的朋友了?”宋牧川惊道。
“就只是认识,”谢却山答得支支吾吾,“他有一个心仪的女子,但那个女子……可能有跟别人的婚约。”
“可能?”宋牧川觉得这样的描述有点怪异。
“可能有吧。但我那个朋友还是想与她厮守……这会不会像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宋牧川若有所思地默了半晌,说出的话莫名变得苦涩起来:“那你……的那个朋友,可问过这位女子的意思?”
“……我那个朋友可能……生性不擅谈情说爱。”
“所以就是没问过?”
谢却山越说越沮丧:“他家里的背景还有些复杂,总之……怎么看都不像是女子的良人。”
宋牧川笑了笑,垂眸掩饰了眼里的落寞:“这世上相爱的人,最重要的只是两情相悦而已。”
谢却山沉思良久,总觉似乎抓到了一缕头绪,可仍旧是混混沌沌。聪明了一世的人,真到了坦然面对自己的时候,却像个糊涂蛋。
正这时,贺平老远便传过来的呼唤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公子……公子!谢六姑娘出事了!”
谢却山猛地回神,浑身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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