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楼,语文办公室。
顾婉君花了一节课把12班每位同学的成绩都了解了个遍。
班级第一江蓁蓁,数学课代表,主科和文综,所有成绩几乎没有短板,就连让大多数文科生最头疼的数学,江蓁蓁每次考试也都在120分以上,只要保持住这个成绩,妥妥清北苗子;
班级第二陈璐,与江蓁蓁全科均衡无短板不同,陈璐的语文和英语成绩尤为突出,单科从没下过130分,文综甚至还比班级第一江蓁蓁高上一截。
可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数学,从近几次成绩来看,陈璐数学单科成绩可谓是惨不忍睹,最高一次也就才49分……
这偏科偏得也太明显了。
看着除了数学成绩之外齐刷刷的高分成绩栏,顾婉君皱了皱眉,她开始怀疑陈璐这孩子是不是压根就不学数学。
……
下课铃按时打响,办公室里,第二节有课的老师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要下楼去所教的班级上课了。
顾婉君今天第三、第四节有课,第二节依旧没课。
正当她犹豫着是先给原12班班任郑薇打电话了解一下陈璐的学习情况,还是直接把陈璐本人叫到办公室来谈谈时,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
看清来人是王振德王书记时,在座的语文老师都不约而同地赶紧停下手里的工作,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笑着打招呼:
“王书记来了。”
“嗯,大家该忙什么忙什么,我找顾老师。”
王振德一边说一边气冲冲地直奔靠窗位置。
眼见来者不善,在场其他人都在心里替新来的顾婉君捏了把汗。
当王振德直到走近办公桌时,顾婉君才看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学生,对方后背挺直,表情平静,丝毫没有挨过批评的迹象,这人不是陈璐还是谁?
这是怎么了?数学又考砸了?不对啊,这几天应该都没有数学考试啊。
……
顾婉君一边大脑飞速运转思索陈璐可能犯了什么错惹数学老师生气,一边赶忙起身,语气恭敬地询问:
“王老师,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顾老师,你班这个叫陈璐的同学上我的数学课写小说,我抓到她不是一次两次了,你自己看!”
“……”
顾婉君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本黑色笔记本被猛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顾婉君瞟了两眼,上面笔迹行云流水,密密麻麻,写得净是些小说的大纲人设细纲之类的。
王振德拍着笔记本,气得脸色铁青,头上血管猛跳,两只眼睛快要瞪出来了,声如洪钟的批评声似乎把办公室的玻璃窗都震得嗡嗡作响:
“这事不是第一次了,以前郑薇老师教这个班的时候,我就抓了陈璐好几次,谁知道她屡教不改,刚才我让小组讨论,她不讨论,就在那写这些有的没的,让我抓了个正着,我都想直接把这破烂玩意儿给撕了!我说陈璐,你数学考好了是吧?你考那两个分,我把答题卡扔地上踩两脚都比你分高,你是怎么有脸在我的课上还敢不务正业的,啊?!”
王振德发火不是一般的吓人,虽然现在是在管教学生,可在场所有老师也被震得不敢说话,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
而作为“惯犯”当事人,数学老师的呵斥和批评对陈璐来说就好比家常便饭,她挺直后背,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可顾婉君却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
瞥了一眼办公桌旁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陈璐,顾婉君赶忙把身旁的椅子挪到王振德旁边,好声好气地安抚道:
“王老师,您消消气,要不您先坐——”
“我不坐!顾老师,今天这个事必须有个交代!要不就从今天开始,陈璐不许再上我的数学课,要不就把陈璐的家长叫来,我倒要问问她家长,她家这孩子到底能不能上我的课!能上就上,不能上就让家长来陪读!”
“……”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振德气得直接要让班任找学生家长,这种事竟然让第一天当班任的顾婉君赶上了。
一旁的其他语文老师一边在心里感慨顾婉君怎么这么倒霉,热心肠的李冰悄悄给顾婉君递了个眼色,示意她‘王书记不好惹,既然对方提出找家长,那就赶紧叫这孩子的家长来吧,否则恐怕这事没法收场了’。
其他老师投来的眼神示意也几乎和李冰是一个意思,对于同事们的好意,顾婉君心领了。
可她有自己的处理方式。
……
“是这样的王老师,郑薇老师休产假了,我也是今天刚来,对于很多情况还不了解,学生家长的手机号目前我手里没有。”
顾婉君语气诚恳,话音一落,听到身为班任竟然还没有家长的联系方式,王振德的眉头直接拧成了一个死疙瘩,没等他发火,顾婉君赶忙先发制人道:
“我知道您之所以这么生气是因为恨铁不成钢,陈璐这孩子是个好苗子,只有数学是短板,尽我们所能让孩子能考个好大学,这是我们这些当老师的共同目标,您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对吗?”
顾婉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番话极为精准地说中了王振德的心里——身为人师,大家都希望学生能考个好大学,他是真的恨铁不成钢啊。
眼见王振德火气好像消了一些,态度好像也没有之前那么强硬了,顾婉君适时提出中和的解决方法:
“王老师,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一会先跟陈璐本人谈谈,毕竟我是她的班主任,必须要了解一下学生到底是什么情况,之后我再跟郑薇老师要一下她家长的电话号码,我会跟她家长如实反映一下学生的情况,您放心,事关到孩子的学习和未来,我一定严肃处理,您时间宝贵,不能跟我们在这耗着,您先回去忙您的,到时候我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您看行吗?”
“……”
顾婉君语气委婉,把话说得几乎是滴水不漏。
先前拧成一个疙瘩的眉头舒展开了不少,王振德黑着脸默认同意了顾婉君的解决方法。
临走前,小老头还瞪了陈璐一眼,并气哼哼地说了句刚才数学课他一生气让陈璐在走廊站了后半堂课,要是陈璐有没听着的、不会的数学题就直接去书记办公室问他,别留着那张嘴只知道吃。
……
王振德走后,语文办公室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李冰被吓得直拍胸口,其余几个老师也一直心有余悸地感慨说现在的学生都是怎么想的,本来上课写小说就不对,又是怎么敢在王书记的课上明知故犯的。
陈璐低着头没说话,腰背始终挺的直直的。
……
上课铃打响,有课的老师都拿着东西下楼去上课了。
顾婉君看了一眼贴在书架上的课程表,12班这节课是英语课。
“你先回去上课。”
“……”
话音一落,陈璐有些茫然的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顾婉君,显然,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接下来不应该是挨骂、思想教育、找家长、警告、惩罚等等一条龙服务吗,怎么……
这个新班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不光是陈璐这个当事人震惊,在场其他没课的老师在听到顾婉君让陈璐先回去上课时也都是一脸不可思议。
她们正想着如果顾婉君为了给王书记一个满意的结果从而真的严肃处理陈璐的话,她们要不要冒着得罪王书记的风险帮陈璐说说情,毕竟在她们眼里陈璐是个好孩子。
结果顾婉君竟然没有谈话,也没有急着找家长,而是说让陈璐先回班上课??
……
眼见陈璐仍站在办公桌旁一动不动,顾婉君对上那双满是不解的眼睛,语气依旧十分平静温和:
“还傻愣着干嘛,上课铃马上就打完了,你要迟到了。”
“老师,我……”
陈璐张张嘴,对上那双明亮温柔的桃花眼,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你的事我会严肃处理,但不会占用上课时间,你先去上课,事情解决之前,你的笔记本我暂时代为保管,放心,它很安全,事情解决之后,我会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这个“它”指的就是那本记录着小说手稿的黑色笔记本,在陈璐一脸震惊的注视下,顾婉君把那本笔记本锁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
陈璐走后,顾婉君始终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重新坐下时,不知是被漏风的窗子冻的,还是被这从未经历过的场面吓的,她拿手机的手竟有些颤抖。
办公室没有外人,只有几个关系比较好的语文老师。
李冰是个热心肠,大学一毕业就来宁城一中当老师了,眼见顾婉君没有第一时间谈话找家长,而是让陈璐先回去上课,还说什么事情解决之后会把笔记本还给陈璐,这每一点无疑都是踩在王书记的雷点上蹦迪。
李冰好心提醒顾婉君说这件事可一定得谨慎处理,否则非得把这个王书记得罪了不可,其余几位语文老师也连连附和。
知道大家都是出自好意,顾婉君微笑道谢,并表态说自己一定会谨慎处理。
打开手机通讯录,12班每一位学生家长的联系方式整整齐齐地排列其中。
事实上,顾婉君一早就完成了这项班任该做的准备工作。
然而刚才那种情况下,她不得不谎称自己没有家长的联系方式,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她个人完全不主张给家长打电话。
无论是学生还是家长,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个体,自己做的事应该自己负责,找家长来能解决什么问题呢,顶多就是治标不治本。
更何况,她还没有完全了解清楚陈璐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情况。
……
思索片刻,顾婉君没有点进‘陈璐家长’的号码页面,而是拨通了原班主任郑薇的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很快就被接起来了。
“喂,是郑薇老师吗?对,我是顾婉君,您现在有时间吗?有的是吧,好,我现在想跟您了解一下咱们班陈璐的个人情况,您看您方便吗?”
“……”
……
——
高二(12)班。
陈璐回班时已经上课两三分钟了,她前脚刚进门,后脚又响起了傅一雯的敲门声。
不用说,傅一雯如果迟到十次,那其中的九次绝对是去文综办公室看她的孙老师去了。
英语老师不像数学老师那样看重课堂迟到问题,更何况陈璐在英语老师眼里可是回回都能考高分的好学生。
而相比较之下,英语只考36分的傅一雯就惨了,喜提手抄作文五篇的迟到惩罚之后,英语老师才放她回座。
……
回到座位上之后,陈璐还在回想刚才在语文办公室发生的一切,她不明白刚才在办公室的时候顾婉君为什么那么做,这个新班任好像跟教过她的其他老师都不一样。
在她作为学生确实犯了错、并且位高权重的数学老师极其生气的情况下,顾婉君没有用冷冰冰的话呵斥批评她,没第一时间非要找她家长,甚至还说事情解决之后会把笔记本还给她,真的会有这种老师吗?
陈璐光是想想就觉得是天方夜谭。
难道就因为早上她在教学楼门口扶了顾婉君一把?
可应该也不会做到这种程度吧。
陈璐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
英语小组讨论时间。
陈璐刚转过来,傅一雯就迫不及待问她被叫到办公室之后发生了什么,英语罚写都顾不上写了。
而一直担心陈璐的江蓁蓁也为数不多地说了谎,她借着问英语题的由头悄悄混到了陈璐这组。
在两个好友的追问之下,陈璐大致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其中也包括早上公交车上和教学楼门前的两次偶遇。
整件事捋下来,傅一雯和江蓁蓁听得一愣一愣的。
傅一雯咂巴咂巴嘴,不可置信的表情一整个写在脸上:
“不是我说,你跟这新老师你俩也忒有缘分了吧,像拍电影似的……这,这算是好事吗?”
一旁的江蓁蓁同样若有所思道:“嗯……确实是好巧啊……”
傅一雯啪嗒啪嗒不停地按笔玩,摇头晃脑地接着分析:“这新班任还说什么之后要把笔记本还给你,那没收上去的东西毕业之前还能还回来?哎我说,她不会是在那儿画大饼呢吧?”
“应该不会吧,顾老师没必要这么做啊。”江蓁蓁小声回应,她心虚的小眼神时不时地扫视着四周,生怕英语老师突然出现。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这新老师玩得什么套路啊。”
傅一雯越分析越来劲,眼见当事人始终没说话,她轻啧两声,用中性笔戳了戳陈璐的肩膀:
“啧,我俩在这这讨论你的事呢,你愣什么神呢?”
“有什么办法能知道有关新班任的更多信息吗?”
“……”
话音一落,傅一雯江蓁蓁下意识对视一眼,两脸震惊。
嘿,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么多年好朋友,陈璐什么时候关心过这种事啊。
不过话说回来,这新老师如此不按套路出牌,确实也让人忍不住好奇。
……
眼见陈璐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样子,傅一雯语气里也多了几分认真:
“这好办啊,我把咱班‘小灵通’刘子萱给你喊来,她肯定知道。”
‘小灵通’,顾名思义,就是和食堂阿姨、门卫大爷以及各个学年“有点名气”的同学都认识、小道消息极其灵通的同学。
……
半分钟后,刘子萱被傅一雯以讨论英语阅读的由头拽过来了,陈璐从她那儿多多少少了解到了有关新班任顾婉君的信息。
顾婉君,28岁,据说是北大本硕连读毕业的高材生,原是高一(6)班的语文老师,大概才任教半个学期,就直接把语文平均分倒数第三的6班带进了全学年前三的位置,是高一学年小有名气的风云老师。
不过这些消息也是刘子萱听同一个补课班的高一学生说的,是真是假不知道,反正她就知道这些。
……
听完之后,陈璐三人表情各异,谁都没说话。
十几秒后,傅一雯是最先发出疑问的:“不是,长得那么好看,学历又那么牛,这老师为啥那么想不开来咱们小县城啊?”
“……”
傅一雯的灵魂提问问出了在场其他人心里的疑问,毕竟为了能有更好的发展,大部分当地人都离开宁城了,如果刘子萱的小道消息准确,那像顾婉君这样难得的人才,不是应该去大城市闯荡打拼吗,为什么要来他们这个小县城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除了顾婉君本人,谁都不知道。
而难解释的问题越多,陈璐对这个新班任就越好奇。
……
几人东扯西聊,直到英语老师巡视到她们附近时,感受到风吹草动的傅一雯立马咳嗽示意,之后迅速把英语报纸直接怼在陈璐面前,拿出熟稔的演技,假模假样道:
“璐璐,你再给我讲一遍这道题呗,刚才你说的那个语法我没听懂,什么叫过去完成进行时啊?”
“……”
——
4楼,语文办公室。
挂断电话后,顾婉君坐在办公桌前,脑海里不断回想着刚刚电话里郑薇说的话——
“是,陈璐上课写小说的事一直都有,不过……唉,这种事你只能和她本人聊,不要对她家长抱有太大希望,因为你根本联系不上她的家长。”
“陈璐是单亲家庭,打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她随母亲姓。”
“据说陈璐的母亲常年在国外做生意,连陈璐都没有见过她母亲真人,陈璐是跟着姥姥长大的。”
“初二那年,陈璐的姥姥突犯心脏病,过世了,葬礼丧仪都是陈璐跑前跑后忙下来的,从那之后,陈璐一直一个人生活。”
“之前有好几次家长会和班任家访,我试过联系陈璐的母亲,可始终都联系不上,除了远在国外联系不上的母亲和过世的姥姥之外,陈璐大概没有别的亲人了。”
“这些个人情况都是我旁敲侧击地从傅一雯和江蓁蓁那儿问来的,她们两个跟陈璐从小就认识,也算是知根知底。”
“关于陈璐的经济来源,或者说她一个人无依无靠的靠什么生活,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傅一雯她们,傅一雯和江蓁蓁的父母曾多次提出说要资助陈璐,可都被陈璐拒绝了,那孩子从几年前就开始靠写书赚稿费来养活自己了。”
“发现这个问题之后,我没收过几次陈璐的小说,并跟她说让她好好上学,钱的事不用担心,我们这些大人来想办法,可这孩子性子太拗太要强了,我们老师凑了钱给她,她又全数退回来了,我们是既心疼她,却又拿她没办法。”
“顾老师,陈璐这孩子少言寡语,个性又要强,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自己扛,她真的是个好孩子,如果她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请你多担待,这孩子不容易。”
“……”
两道细眉渐渐拧在一起,顾婉君揉了揉额角,觉得胸口好像堵了一团什么东西,酸涩胀痛,甚至有些喘不过气。
单亲家庭,母亲不在身边,小小年纪失去了唯一的至亲,写书赚钱养活自己……短短几句话,勾勒出了陈璐惨淡生活的大致轮廓,而这孩子只有18岁。
沉默良久,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顾婉君用钥匙打开了上锁的抽屉,几秒后,那本黑色笔记本端端正正地放在顾婉君面前的桌上。
翻开第一页,《囚笼》两个俊逸娟秀的大字映入顾婉君的眼帘。
都说文字可以映射出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顾婉君想要了解18岁的陈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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